蒋连根
有人曾在闲谈时问金庸:“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金庸脱口而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
金庸认为,吴清源有极高的人生境界,“他的弈艺,有哲学思想和悟道的背景,所以是一代大宗师,而不仅仅是20年中无敌于天下的大高手。大高手时见,大宗师却千百年而不得一”。
20世纪30年代,当青年吴清源在日本大战围棋高手的时候,比他小10岁的少年金庸初执棋子。
金庸的父亲告诉他,棋界第一英雄的名字叫吴清源。
在《大公报》工作时,金庸常和梁羽生、聂绀弩等人下围棋,那时,他虽然未曾与吴清源谋面,但他关注着吴清源在日本的境况。
金庸在《历史性的一局棋》里,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吴清源初露头角的故事——
吴清源于1914年6月出生于福建一个盐商家庭,幼时家道中落,随父母迁至北京。他的父亲吴毅在段祺瑞手下当差,家境很差,仗着围棋有几度散手,常常和别人赌赛,每局赌一两个银元。有一次吴毅和一个胖子下棋,赌注是5块银元。在那时,这赌注是很高的了。吴毅未至中局就给别人占尽上风,他眉头一皱,借如厕之名,躲到厕所去想下一步的挽救方法。
吴毅去了许久不回来,那胖子等得不耐烦了,嘲笑吴毅借故遁逃。一旁的吴清源冷冷地说道:“我替父亲下几步好不好?”那时只有12岁的吴清源还未与人对过局。
吴清源像小孩子玩石子似的,随手将棋子丢落棋盘,简直不假思索,不过一二十手就扭转大局,转败为胜。那胖子不服气,又要和他下一局,赌注为10块银元,结果又输。
自此以后,吴清源“围棋神童”之名便传扬开来,段祺瑞知道了,叫人找他去下棋。段祺瑞的棋力很高,下棋很快,但还是被吴清源抓住破绽,赢了那盘棋。
1927年,日本的井上孝平五段到中国游历,在北京与吴清源对局,互有输赢,那时吴清源才13岁。
1928年,吴毅举家东渡日本,14岁的吴清源拜在濑越宪作门下。天才吴清源很快便在日本棋坛掀起了一场改变固有观念的风暴,他与好友木谷实提倡“新布局”,革新了受传统桎梏的日本围棋理念。
1933年,吴清源在与当时日本棋界的权威本因坊秀哉的“名人胜负棋”中下出了“三三·星·天元”的布局,震动天下,令围棋的发展迈入了一个新阶段。
文中金庸还描述了吴清源当年“独孤求败”的情景——
1933年,日本围棋界出现了被称为“吴清源流”(即“吴清源派”)的一群人。
对这样一件大事,日本围棋界的至尊本因坊秀哉大不以为然。两派既有不同意见,最好的办法是由两派的首领来一决胜负。
那时,吴清源22岁。
棋局开始,吴清源先行,一下子就落子在三三处。这是别人从来没用过的,后来被称为“鬼怪手”。秀哉大吃一惊,考虑再三,决定用成法应付。没多久,吴清源又来一步怪棋,两手怪棋使秀哉伤透了脑筋,他当即叫停,暂挂免战牌。
棋谱发表出来后,守旧者说吴清源对秀哉不敬,居然使用怪棋,颇有戏弄之意。但更多人认为,既然是新旧两派间的大决战,吴清源使出新派的路数,也无可非议。
这次棋赛规定双方各用13个小时,但秀哉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随时叫停。秀哉每到无法应付时,便立即叫停。叫停之后不计时间,他可以回家慢慢思考几天,等想到妙计之后,再行出战。所以,这一局棋因为秀哉不断叫停,拖延了4个多月。
棋赛的经过逐日在报上公布,棋迷们看得很清楚,吴清源始终占着上风。
下到一百四五十手时,局势已经大定,吴清源在左下方占了极大的一片。第160手轮到秀哉下子,他下了既凶悍又巧妙的一子,在吴清源的势力范围中侵入了一块。最后计算,是秀哉胜了一子,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胜得很没有面子,但是,本因坊秀哉的尊严勉强维持住了。
1940年,在本因坊秀哉病逝后,吴清源与木谷实展开了争夺日本棋界第一人的最残酷的“升降十番棋”较量,吴清源获胜。在这之后的17年里,饱受战争离乱、外界压力、衣食无着之苦的吴清源在残酷且事关名誉的十番棋中先后迎来了前辈雁金准一、后辈藤泽朋斋(三次)、师兄桥本宇太郎(两次)、前辈岩本薰、后辈坂田荣男和高川格的挑战。这个对手阵容囊括了当时日本棋坛的最强者,而吴清源将这些对手一一击败,全部降格。1939年至1956年,吴清源在最残酷的升降十番棋里,将日本所有的一流棋士全部打到降格,开创了围棋史上的“吴清源时代”。
棋迷们喜欢用“棋圣”这个词来形容吴清源。如果从他“以无法为有法”“以无招为有招”的一贯弈棋风格来看,只有金庸笔下的“独孤求败”可以用来描述吴清源在棋道上的造诣。
20世纪80年代,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风靡中国,这部电影的人物原型就是吴清源。
与棋盘上的辉煌相比,吴清源的生活却是颠沛流离、坎坷曲折。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居无定所,辗转漂泊,还被视作没有国籍和身份的人,然而对于一心探求棋道和生活真谛的吴清源而言,这些不幸都宛如浮尘。
1986年,吴清源获香港中文大学荣誉博士称号。在香港,金庸邀他到家中下棋,设家宴款待吴清源和林海峰师徒,聂卫平作陪。
吴清源对金庸说:“我正式的名字是‘泉,‘清源其实是我的字。无论是‘泉还是‘清源,都和水有关,因为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雨季,雷雨特别厉害,母亲把两张八仙桌并起来,在上边铺上布垫,才生下我的。所以下棋时我不讨厌打雷,还有点儿喜欢,特别来劲。”
金庸曾拜聂卫平为师。有一次聂卫平问金庸:“吴先生像你小说中的哪个人物?”金庸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风清扬,《笑傲江湖》中的风清扬!”
金庸下围棋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拜高手为师,而且完全不守武林中人入门以后便从一而终的规矩。他拜师不分门派,不分辈分,只要艺高,他就拜师,并要行跪叩大礼。他拜吴清源为师,吴清源受礼后,他又要拜林海峰为师,林海峰不敢受。僵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搬了一张太师椅来,林海峰端坐其上,金庸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吴清源虽已是金庸的师父,此时却升格为师祖,又受了金庸三鞠躬。
吴清源当年在日本曾打败了所有的顶尖高手,被尊称为“昭和棋圣”,世界棋界更是把吴先生尊为“一代棋圣”和“棋界泰斗”。而吴清源对这些名誉一笑了之。他说,他当年拒绝了台湾为他颁发的“棋圣”称号,是因“孔夫子才能称‘圣,我觉得我不够资格,不敢接受”。因此吴清源只接受了“大国手”的称号,终身未受“棋圣”之称。
在金庸笔下,棋如人生,人生如棋。金庸很钦佩吴清源,他把吴清源比作自己笔下的“风清扬”:“独孤九剑,没有定式,变化无穷。他就像风清扬,清灵飘逸,仙风道骨。”
对于金庸的赞誉,吴清源说:“风清扬是谁,我不知道,我不大看武侠小说,但侠客我知道。我喜欢的项羽就是侠客,‘力拔山兮气概世……”
最近十多年,吴清源已经不和人正式对局,但他那颗求道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依然在研究围棋,用围棋演绎《易经》,从中体味人生的真谛。
吴清源从小学开始熟读《中庸》《大学》,后来又精研《易经》,早已把阴阳和谐之道融入他的围棋理论之中。1992年,吴清源以毕生之体悟,融汇古老的中华文化,提出21世纪的围棋是“六合之棋”。所谓“六合”,在古文里是宇宙的意思,表示东西南北的四方和上下的天地。也就是说,围棋的目标不是局限于边角,而是应该很好地保持整体的平衡。
正是凭借这一点,吴清源完成了从“一代战神”到“旷代宗师”的转变,也正是这一点使金庸对其无比敬仰,不吝称赏。
1996年10月,吴清源出版了自传《天外有天》,记录了在动乱的昭和历史上,一位旷世奇才在异国他乡独闯天下的故事。金庸为之作序《崇高的人生境界》,开门见山地写道:“某夜,在闲谈中,一位朋友忽然问我:‘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我脱口而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我曾将范蠡作为主角写进《越女剑》中。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
2013年,金庸的另一位围棋老师王立诚和棋友到金庸家做客。晚上,他们借棋书研究,选中的是日本平凡社出版的四卷本《吴清源打棋全集》。王立诚发现金庸在棋书上做了不少红蓝记号,称赞他钻研用功,并问:“为什么吴老师输了的棋你大都没有打?”金庸答:“我敬仰吴先生,打他大获全胜的棋谱时兴高采烈,分享他胜利的喜悦,而对他只赢一目半目的棋局就不怎么有兴致了。至于他的输局,我通常不去复局,打这种谱时未免闷闷不乐。”王立诚的这一问,使金庸明白了自己是以娱乐的心情来打谱的,用功自然是白用了,所以棋技一直没有长进。其实,吴清源先生即使在负局之中也有不少精妙之处,但那只有专业棋士才能了解。
金庸晚年用笔墨描绘了一个崇高的心灵——
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近数百年来盛于日本。但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能与吴清源先生并肩。这不但是由于他的天才,更是由于他将这门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吴先生在围棋艺术中提出了“调和”的理论,主张在棋局中取得平衡,包含了深厚的儒家哲学和精湛的道家思想,吴先生后期的弈棋不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放眼今日中日棋坛,能有这样胸襟的人可说绝无仅有,或者棍原和大竹两位略有近似之处吧,但说到天才,却又远远不及了。
佛家禅宗教人修为当持“平常心”。吴先生在弈艺中也教人持“平常心”。到了这个境界,弈棋非但不是小道,还是心灵修为的大道。
金庸说,吴清源一生坎坷曲折,淡泊名利,一心求道,早已将各种不幸视若浮尘。
及至晚年,吴清源精神矍铄,每日研究围棋不辍。他经常跟人说:“总要活到100岁,事情才能做完。”如今,100岁的大师,践行了“下围棋,得天寿”的道理,成为职业棋手中最长寿的一位。
吴清源88岁时出版了回忆录《中的精神》,有人评论说:人生的大智慧,都在这里。一个人多研究研究围棋是有好处的,可以多些大局观,少些冲动和戾气。
(渭 水摘自《名人传记》2014年第9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