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砚为首,端歙砚双绝

2014-10-15 23:20雷虎
焦点 2014年9期
关键词:歙砚端砚文房

雷虎

中国文房有“笔墨纸砚”之说。砚虽然在四宝中排位最末,但向来“四宝砚为首”,因为砚台质地坚实、能传之百代的缘故。如今 “四宝”以砚最为多见,爱者最众。

文房四宝中,除了“宣纸”、“徽墨”、“湖笔”为人所知,其它的“笔墨纸”世人知者甚少。唯独砚台,不仅端、歙、洮河、澄泥“四大砚台”声名远播,更有无数地方砚种流派纷呈。千百年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制砚、辨砚、赏砚成为全民参与的艺术活动。甚至与艺术本身八杆子打不着的洗砚,也登堂入室,“焚香、试茶、洗砚、鼓琴”甚至成为晚明文人小资生活的典范。

中国社会,特别是中国文人,为砚痴狂的例子屡见不鲜:南唐后主李煜痴迷砚台,就专门设立“砚务官”,“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廪之给”;宋朝爱砚的“文人皇帝”辈出,宋高宗居然亲自参与到砚台石品的讨论中;清代,乾隆皇帝对砚台更是情有独钟,亲自主持编撰了《西清砚谱》;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不仅藏有多方好砚,还编撰了《归云楼砚谱》……

帝王尚且如此,以笔杆子吃饭,用砚台为垫脚石从文人经科举仕的士大夫就更不必说了:苏东坡看中别人的砚台,不惜以家传宝剑相易;米芾看中了皇帝的砚台,甚至不惜和皇帝相争;清军攻破扬州,城破时史可法身无长物,唯留一方澄泥砚台以明丹青之志……

一方小小的砚台,饿时不能当饭吃,冷时不能当棉被,为何有如此大的魔力,叫人如痴如狂?在寻访了歙、端二砚一老一少二位制砚师后,我慢慢悟出了端倪。

风堂先生:五十识歙不觉迟

和风堂先生章嘉陵相约在其砚室谈砚论道。风堂先生说,先不急着说砚,外出采风时得一味好茶,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一起品品吧。风堂起身泡茶,在收藏柜中拿出茶壶、茶杯。茶壶古朴典雅,茶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拿着这么文艺的茶杯喝茶,我有点不习惯了:“我以为,这些都是您的作品,没想到都是茶具?”

看出我的迷惑,风堂手捧茶杯说起了茶具渊源:“陶壶、陶杯的确都是自己挖土做胚,亲手在景德镇烧制的。我不喜约束,做壶、杯皆信马由缰。因无规矩,所以壶、杯皆不成方圆。”

茶泡好,放于石质茶几之上。茶几如一方巨型砚台,上面还刻有风堂之印章。不禁感叹:“风堂先生不愧制砚名家,茶几都得砚台气象。”风堂先生听罢大笑:“不是附庸风雅做茶几做成砚型,这本来就是一方巨型歙砚。雕好之后,无处摆放,正好家中无茶几,就用来放茶了。”

巨砚是选用歙石中上好的老坑料,从砚台精细的做工可以看出,这方砚上风堂先生所花心思颇多。最终却落得做茶几的结局,不禁为砚台不值。见此情形,风堂先生竟然反过来安慰我:“这方砚台,不是没有买家看中。但是买家看中时,我卖的兴致没来,因为这石材是我在深山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寻得,所以做成砚后,把玩兴趣正浓;等我玩劲过去了,有卖的兴致时,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买家。大概他们觉得它只是做茶几的料,没有兴致买了吧。看来这砚台还没遇到有缘人,那就让它安心做茶几吧!”

风堂10岁学字,30学画,50学砚。后做陶艺、学瓷画、工摄影,每一种都大成。歙砚虽然只是他诸多艺术形式中的一样,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只。

和歙砚结缘是因绘画引起。那是1992年,当时风堂正沉迷于绘画创作中。有一次去江西龙虎山写生时,路过婺源。婺源古属于歙县,在古徽州地界,是歙砚主要的产地。对以“雅玩”为人生追求的风堂来说,路过歙砚产地,没有不探寻究竟的道理。谁知,只一次探访,风堂先生就把自己掉进小小的砚台里,整整20年不能自拔。

风堂作画是泼墨山水,砚台自然是少不了的器物。但是在平时只是把砚台当成生活工具,从未对砚台创作有过“非分之想”。当在婺源深山之中看到歙石,风堂就被石材上自然天成的纹理美镇住。再看当地出产的歙砚,美则美矣,但砚台大多出自工匠之手,匠气太重,整体上,不能对石材之形随形附势;细节上,对石材的纹理之美无彰显。歙石大美自己不把玩一番,那就是暴殄天物。于是花了900元买了一方砚台及石材若干,步行30公里,肩挑背扛背砚台和石材出深山。此时,风堂已经整整50岁。

回家之后,说做就做。其它人做砚,都有流派、有师承,但是风堂却是孑然一身,没关系,那就自己摸索;别人做砚都有成套的工具,而风堂家里的工具只有几张画笔,无所谓,学理工出身的风堂很快就操纵机床把器械配齐:无师承,不知道工艺对风堂来说,反而是幸事。对于风堂来说,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是字、画、砚、陶、摄影都只不过是一个载体,自己的艺术创作,只是把自己的心境依附到这载体上的过程而已。不拘泥于古法,跳出传统工艺,把自己写字、绘画时的理念融入歙砚制作中来。于是手中的刻刀就成为了画笔,刀下的石材就变成了宣纸。这样,制砚对他来说,就变成了小菜一碟:一副刀为笔,石为纸的立体山水画而已。

在风堂眼中,砚是“寻”出来的,不是“雕”出的。因为,砚台之美,美在石材。而石材之美,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结晶。而自己做砚,首先是用心灵感受大自然之美,然后用眼睛发现美的石材,最后,才诉之于刀尖端,用刻刀把自然之美态完美呈现。就如同作画时,喜作泼墨山水,一团墨落于宣纸之上,大自然已经把自己的身影在上面投影。而自己做的,只需寥寥几笔就让暗藏之美跃然纸上。

早几年,风堂一有空闲就到石材产地“寻砚”,肩挑背扛把石材拉出深山,然后坐汽车、转火车把石材从婺源运回南京。如今已七十有一,体力已不复当年,但玩兴更浓,于是在70岁那年,学驾照,买SUV。如今,每当玩砚兴起,就连夜驾车赴婺源,在歙砚的原产地买石材,去古徽州找灵感。

古徽州是中国徽文化的精髓所在地。“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歙州”,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徽州是一个难以割舍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保存最为完好的徽派文化,更有被称之为“文人之宝”的歙砚。一方小小的砚台,走南闯北的徽商把乡情寄托其中;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精华浓缩于里。虽然不是徽州人,虽然50才有幸识歙砚,但透过一方歙砚窥徽文化的万千气象,风堂已经觉得很知足。

闲园主人:点石成砚不端着

在笔者印象里,端砚是中国传统文人最醒目的标签。任何人,只要和端砚联系在一起,就被烙上了传统文人的印记:家境贫寒却个人清高、身体羸弱却是精神小强;长袍、眼镜、老北京布鞋,再配上两个红袖添香的小丫环,是我在脑海中给未曾谋面的端砚砚师葛志文勾勒出的形象。当和葛志文见面时,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着西装、梳大背头、开名车、住别墅,完全以高富帅的形象出镜。

“何时,端砚已显现出这般气象?”眼前的这位,是我采访过的无数个手工艺大师中的一个,却是最另类、最年轻的一位。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在闹市,我以为这儿便是他工作室所在地。上车之后,车辆在熟练的拐过无数大街小巷后,路两旁的高楼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耳畔嘈杂的声响淡去,鸟鸣狗吠声声响起。

车辆在田间的一栋别墅前停下,葛志文按了声喇叭,蹲坐在门口的黄狗站起来,向主人跑过来,边吠边摇尾。推开一扇大铁门,只见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石料在墙角边堆成了小山。葛志文看着散落的石料,眼睛就放射出光彩,就像逛商场的女孩看到各式各样的衣裳。看到我对石料有兴趣,葛志文也来了兴致:“广东肇庆是端砚人的麦加,我每年,至少要去朝圣一次,这些石料便是我今年从肇庆选回来的。选每一块石料都像皇帝选妃。”葛志文望着地上的石头,思绪仿佛飞到了岭南。

岭南,是中国版图上的最南方。古时,因为天高皇帝远,中央政权很难有效约束;因为崇山峻岭阻隔,中原文化难以辐射,因而在古时向来被视为蛮荒之地,一直游离在中华文化之外。直到唐代,端砚在古端州(今广东肇庆市)横空出世。唐时是文人风尚,宋时成为宫廷贡品。再发展到“古之著书人,必用端溪砚”,再到后来 “文房四宝砚为尊,百砚端为首”。经过一千多年的传承和积淀,如今的端砚突破了地域的藩篱,成为了全民族的文化心理。

边说端砚的历史,葛志文边玩石头:掂量重量、比划形状、观察纹理……就如同小男孩在检阅自己的玩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把玩良久之后,他选取了一块石头,抱在手里,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跨过精致的石拱桥,走进狭小的石料切割室,步伐轻松如走凌波微步,但整个造型却如同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

开料室内,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周围树上的鸟儿;飞溅的火星让围观者不敢睁眼;最终,弥漫的粉尘把我驱赶出开料室。良久,他才从室内出来,摘下口罩,卸下蓝大褂,带我走进了那栋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门帘上是两个苍劲大字:“闲园”。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是陶渊明的田园诗,也是葛志文的“闲园”。号称“闲园主人”的葛志文喜欢田园诗那种悠闲的意境:每天睡到自然醒后,在园内浇浇花,逗逗狗,或接待那些天南海北乘兴而来的朋友;或站在“闲园”阳台上看那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农户耕田播种。无论是浇花的雅兴,逗狗的闲情,饮酒的豪气,还是农户们务农时恬静的生活,都是葛志文创作时灵感的源泉。

在闲适中找到灵感后,把灵感凝聚在刻刀之上,点石成砚,一方方妙手天成的端砚就已成型。

年纪轻轻,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但是作品风格却一点都不“隐士”;制的是端砚,但是他的端砚却一点也不“端”着:回想起儿时生活的艰辛和母爱的温馨,就制作一方名为《难为的岁月》的砚台来玩味,一个针线匾,一个顶针,乡村生活就跃然砚上——葛志文的端砚作品,不似传统端砚那样风月无边,而充满生活气息;看到西南地区干旱,就创作了一方名为《难以抚平的伤痕》的砚台,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一片龟裂的土地,让砚台就如同纪录片一样有了直指人心的力量……

唐伯虎有句诗: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种惬意的生活,在“闲园主人”葛志文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唐伯虎不会为了换酒钱,把桃树摘成秃枝。“闲园主人”也不会为了名利放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一年最多只做十方砚,只会把其中少部分拿出去拍卖,最好的留给朋友欣赏把玩。

文房不再,砚台何从

砚之所以为文人所重,是因为以砚为代表的“文房”代表的是文人的地位,以及文人的价值取向。

古时,无论是秀才情的“诗词歌赋”,还是上书朝廷的奏章、审判犯人的文书,都是用“文房四宝”来写就。打天下时“枪杆子里边出政权”,治国安邦却要砚台里细磨慢研。一方小小的砚台,就是文人士大夫的“枪杆子”。“砚”通“研”。砚是磨墨的学问,而研则是治国的方针。文人士大夫阶层对于“文房四宝”的推崇,其实就是对自己合法性的肯定。

今天,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书写的形式正在发生质的变化。毛笔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为毛笔书写而生的砚台,正在面临“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处境:实用性正变得越来越弱,似乎正在变成这个时代的“阑尾”。而作为砚台的最大粉丝,文人的地位也江河日下,文人处境不妙,文房地位不保。

有人急了:“依附于文人、代表文房的砚台,将何去何从?”但是在孤灯下制砚的砚师们却很悠闲:不急,虽说器以用为功,但一部砚台的发展史,其实就是对这俗语不断挑战的过程。

唐代以前,砚台大多以实用为主,专供研墨之用。直至初唐时的砚,砚面上一般都无纹饰,砚的形制也比较简单,式样不多;中唐之后,砚台也和其他艺术品一样不断演变和发展,并开始从纯文房用品演变为实用与欣赏相结合的实用工艺品;到了宋代,砚的实用和欣赏价值两者并重,一些文人墨客除了用砚研墨,也喜爱赏砚、赠砚;到明清时期,藏砚之风盛行,砚台的欣赏性早已凌驾于实用之上;到如今,玩砚之人已经鲜有人会用砚台来磨墨、书写。人们把砚台做得越来越精美,砚台重赏而轻“用”之风愈演愈烈。书写是砚台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砚台如今正生在一个不书写,更无书法可言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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