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毕业于清华大学,现居北京,写小说、剧本,偶获小奖,均不值一提。
阿七在国贸附近有一家饭店。
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只是卖快餐的半地下室。这一带有许多辛苦的小公司职员,合租的房子没有厨房不能自制便当,一点点月光的薪水又吃不起CBD光鲜的餐厅,所以一到中午便都来阿七的店里,排长队买快餐。
阿七的店人气很高,但铺面租金更高。他曾经雇过一个炒菜的厨师,一个收银员和一个舀饭洗碗的小工,但渐渐只剩他一个人。在租金和工资都水涨船高的今日,阿七要想不亏本,只能一手收钱,一手舀饭,自己买菜,自己烧菜。
阿七在店里住,这样他就能把店开到很晚,吸引那些加班结束的人们来吃夜宵。除了加班族,被吸引过来的还有流浪猫,那是一只姜黄毛色、面相凶悍的土猫,眼睛滚圆,胡子坚硬。阿七从剩下的饭菜中选一些清淡的给它。
“都凉了,凑合吃吧。”阿七把饭菜拌好,小碗放在地上。
天气很冷,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新年。阿七迟迟没有定下回家过年的事情。转过年去,铺面租金说什么也得再涨,餐馆恐怕开不下去。如果就此回了老家,那真是漂泊多年一事无成,如果赖在这里,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糊口的机会。
总之,这家店是不打算继续了。
那个顾客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光顾的,十点左右,风很冰。周五晚上是生意稀疏的时候,加班的人比往常大大减少,平时只能吃快餐的人们也会去好一点的馆子奢侈一下,所以阿七并没有准备夜宵。天气太冷,他发了一会儿呆,打算烧一壶热水喝,然后早点睡觉。
就在他准备打烊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在店门口。他个子偏小,但并不瘦弱,头发像一丛精神抖擞的矮草。他穿着小公司员工常穿的黑西服,白衬衣看起来不再新鲜,留下了一些浅浅的痕迹。他一只手拎着旧电脑包,胳膊上搭着一件棕黄色的旧大衣,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钱。
“还有吃的吗?”小个子男人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尖细,像一种啮齿类动物。
“今天不剩什么了,基本都卖完了。”阿七说。他并没有要留住这位顾客的意思。
“一点都不剩了吗?多少让我吃一点就好了啊。”小个子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空盆里瞄来瞄去,失望又不甘。
“还有一点米饭,”阿七说,“你愿意就吃了吧,不收钱。”
“啊!这里有一盆汤!”小个子男人没有理会阿七的好意,对着旁边一盆汤惊呼起来,圆溜溜的小眼睛射出兴奋的精光,全身一下子充满了活力。
阿七看了看,这是随着盒饭套餐附赠的免费例汤,只剩下一个盆底。汤已经凉了,似有若无的蛋花里漂着两片绿叶和一角西红柿。
“给我来一份这样的汤吧!如果还有米饭,那简直是太好啦。”小个子男人热切地说。
真是不讲究的客人啊,阿七想。他找出一只瓷碗,盛上米饭,放进蒸锅加热;又打开炉子,把盛菜汤的盆放了上去。
小个子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阿七准备饭菜。他的两只手充满期待地搁在桌前,十个灵活的手指不断互相轻叩,仿佛在期待一场无比盛大的美味。
很快,蒸锅上了汽,带着米饭香味的蒸汽袅娜地在灶台上聚成一小团云,在抽油烟机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好像一蓬金色的棉花糖。盛汤的大铁锅渐渐也有了温度,一层薄薄的热气从汤里升起,若隐若现地贴着水面盘旋,就像晨雾笼罩的湖面。忽然间,一小片鸡蛋因为锅底的热度往上蹿了一下,就像湖底跃起了一条小鱼。热气更多了,湖面的雾浓了,在这浓雾中,青菜的碧绿和西红柿的鲜红变成了茂盛的水草和盛放的红莲花。哗啦,一只长柄大勺跳进湖里,捞上一大勺热汤。
“汤。”阿七往碗里舀了两大勺汤,端到小个子男人前面。小个子男人的全部精神都投在了刚刚那个过程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汤碗从阿七手中放到自己桌前,饱满的期待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还有饭。”阿七说。他返身揭开蒸锅锅盖,一大捧热气喷薄而出。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从热气里浮现出来,阿七在饭上面滴了几滴酱油。
“什么也没有,只有酱油了。”阿七把米饭端到小个子男人面前。
小个子男人鼻翼旁的脸颊微微颤抖着,他搓了搓手,拿起筷子。
“沾了酱油的米饭,热乎乎的汤,这样的周末,真是太美好了啊!”小个子男人由衷地赞叹道。
他仔细又喜悦地吃着饭食,好像既舍不得把它们快快吃完,又恨不得能一口吞下肚去。不多一会儿,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面前是两个空空的碗。
“啊,在这一带还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呢。”小个子男人说着,从小小的、陈旧但方方正正的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阿七。阿七觉得很不好意思,只是喝了一点剩菜汤,吃了一碗剩饭,怎么能收一个套餐的钱呢。
“不用给钱。”阿七摆了摆手。
小个子男人小小地吃了一惊,把钱包收了回去。
“你真是一位好心的店家。”小个子男人说。但他没有起身离开,而是抓耳挠腮,似乎想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大概他会说自己失业了,没有钱吃饭,问我借钱,阿七想。
“你可以告诉我这么好喝的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小个子说。
阿七更不好意思了。他只好解释灶上只有一个火用于炒菜,而店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忙不开的事情。他讲了讲他是如何在没有时间洗锅的情况下,先炒鱼香肉丝,再炒麻婆豆腐,再炒青菜,最后烧汤的过程。小个子男人听得非常认真,他从方方正正的电脑包里拿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笔记本,把阿七的叙述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不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要烧这样一锅汤,果真要花好多心思呢!”小个子总结道,“要铺垫整整三份菜,让锅充分吸收它们的精魂,然后才能开始烧汤。难怪这样烧出来的汤,有好丰富的味道。看起来简单,其实有好多学问在。”
“它们的精魂?”阿七问。
“是啊,所有的食物都是有精魂的。”小个子说。endprint
他认真地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整整齐齐的电脑包里,拉上拉锁,掏出大衣兜里的怀表看了一眼,大概是夜里十一点钟,末班地铁还能赶上。阿七以为他打算回家了,但他对阿七说:“承蒙款待,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不如让我也请你喝些汤吧!”
“不用客气。”阿七说,“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真的不要吗?我们那里的汤屋是很有名的。”小个子对阿七的拒绝感到十分惊讶,好像从来不会有人拒绝这样难得的机会。
这样一来,阿七就感到有点难办。他从来没有接到过邀请,也不需要和顾客有这么多对话。看看门外的马路,被冻得硬邦邦的,写字楼黑漆漆的窗口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
“呃,你们那里,是哪里呢?现在已经太晚了,恐怕关门了吧。”阿七说。
“就在附近,不远的。如果我们抓紧一点,还能在打烊之前赶到。”小个子坚持道。
如此,阿七只好锁上店面,跟在小个子后面出了门。小个子把他厚重的大衣穿在身上,竖起领子,戴上兜帽,看上去像一只缩小了的熊。夜深了,街上已经安静下来,空洞的路上没人想停留。
“你最好也穿上外套,”小个子说,“晚上冷得很。”
阿七听话地穿上他早晨买菜穿的旧外套,那是一件内侧有绒、夹层有棉、外面是灯芯绒的暖和大衣。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跟祖母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一起买的。那是一年的新年,他从学校放寒假回家,祖母拿出给他织的围脖作为礼物。他们那里森林肥沃,冬季寒冷,山民需要用毛皮做三层领子,再在里面套一只毛线围脖。他和祖母到了镇上,他要用做家教挣的钱给祖母买一件新大衣。但最后大衣没有买成。祖母舍不得花钱。
“还是先给你买吧。”她说,“等以后你有钱了,再给我买。”
他是一个不懂得如何推脱的人,于是新的大衣就穿在了他身上。他穿着新大衣,系着新围脖度过了新年,吃着祖母做的打糕。如果今年回去过年,一定要给她买一件皮袄。
“这边走。”小个子领着他往写字楼群的深处走去。沿途小店早已打烊,寒风吹过空街,卷起稀疏的落叶。阿七很少在附近转悠,竟不知道这寸土寸金的地段还种着这么多树。
夜晚空气清冽,没有了白天的尾气,闻起来比白天更冷。寒风吹起来,阿七穿着厚外套但一点也不觉得暖和,热气从他的衣领、袖口、拉链缝隙、扣子与扣子之间的缝隙、针脚的细微空洞里溜走。阿七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和小个子男人并肩走着,脚下被冻脆的落叶发出被踩碎的沙沙声响。
不应该在这么冷的夜里出来。阿七想。这么冷的夜里,他应该做的事情只有将热乎乎的夜宵好好卖一阵,然后锁上门窗钻被窝睡觉。好歹他现在也是有店面的人,总好过刚来北京时冬天住红砖平房的境况。平房没有保暖层,只有一层红砖,一到夜里,寒风就从所有的砖缝钻进室内。那时他的理想是赚到第一笔钱,买一床电热毯。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想得到今晚有这么冷呢?恐怕是来了寒潮。
他们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车声隐去了,夜店繁华的招牌也抛在了身后。灯光变得暗淡稀疏,月亮也不见踪影,脚下平整的水泥人行道似乎变成了砂石路。
“我从没走过这里。”阿七说。
“一般人走得少。”小个子男人说。
“你说的那家店,我也从来没听说过。”阿七说。
“那是你听说得太少啦。汤屋卖的都是百年老汤,大家赶好远的夜路,就为了在冬天夜里喝上一碗。”小个子男人说。
阿七在脑海里搜索附近的地区,但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条小路。他冷得牙齿打战,脸颊冰凉,他想看看周围,但浓郁的黑暗让他辨不清物体,他想停下来记路,但如果他稍稍慢下脚步,就再也跟不上小个子男人了。
“跟紧我,不要迷路。”寒风中传来小个子男人沉稳严肃的声音,阿七赶紧收回东张西望的目光,紧跟在他身后。
越走越冷。风越刮越大。他们走进浓稠的寒夜,像走进一团黏糊的黑墨水中。如果他在黑夜里能有影子,影子会被风吹歪;如果他有一只手电,黑夜会把手电的亮光吃掉。阿七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猛烈的寒风几乎把他吹了一个跟头。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小个子男人的大衣,麻木的手掌上传来粗糙的质感,阿七以为自己抓住了一头野兽。
“这是风口,想一件不会被吹走的事情!”小个子男人大声说。他的声音像几张纸片,被吹得支离破碎。
寒风往阿七的头发里扑来,带走了他头皮上的热气,再从脖子钻进他的胸腔,把他的胸口冻住。忽然一阵狂风像黑暗里伸出的巨手,把他往空中一托,阿七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
什么是不会吹走的事情?阿七想问。但如果他敢开口说话,风会毫不犹豫地撕碎他喉咙里剩下的热气。
她的面孔出现在脑海里。你是男人,你要说话算话!她愤怒地说。
这是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场景,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好了很多年,一直在不同的城市谋生,很难见上一面。
“你要好好地闯荡,你有基础了,就把我接过去。如果你运气不好,那么就到我这里来,我们想办法给你找工作。”她说。他同意了。
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什么也没有。他也不愿意离开谋生的城市去投靠她,这样他就更什么也没有了。他一直拖着,拖到他们再也不联系。
那是他经营这间快餐店之前的事了。毕竟过去了很久,也不那么难过了。这应该算是被风吹散了吧?
“过了这个山谷就好了。”小个子男人的声音飘了过来。阿七意识到他仍然在地面上,手里依然拽着小个子的一角衣襟,被吹得麻木的身体还在往前迈步。猛烈的风消失了,潮湿的冷雾袭了过来,他们像掉进了一条冬天的河里。
这样冷,像小时候尿湿了棉裤?那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也过了尿床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大人把他从炕上揪起来,气恼地扒下他的背带棉裤。他还没有醒透,只知道被窝里冰凉一片。
因为他只有一条棉裤,所以这一天母亲没能去厂里上班,他也没有上幼儿园。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用被子盖住两条光腿。母亲在屋里烧了许多炭火,用一根长木杆挑着,烤棉被,烤棉裤,就像在火上烤一只不停翻面的羊。endprint
他为自己想象中的烤羊流下了口水。母亲看了他一眼,从屋外拿进来几块地瓜。火上架着烤羊,火旁堆着地瓜,滋滋的响油配合羊肉和地瓜的盛大香味,让他感到那是梦幻般美好的一天。最梦幻的部分是,母亲能洞悉他的一切念头,她甚至能看得见他脑海里那只烤熟的羊。只有她能。
烤羊和地瓜的热气让阿七身上的寒冷退去了一点点。他从冰河里爬起来,发现脚下亮晶晶的一片,是冻硬的冰晶。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冷雾和黑夜都散尽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面前是一片广阔的松林,细碎的月光从最高大的树顶落到地上,鸟的巢穴里传来咕咕的叫声。身后是他们刚刚爬起来的那条河,清冽的河水托着破碎的浮冰在岩石间迂回碰撞,潺潺不绝,流动着碎银子一样耀眼的波光。再往河那边看,就是望不尽的黑暗了,隐约还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小个子男人站在不远处。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棕黄色的厚重的绒大衣看起来像一件蓬勃的毛皮,抖落身上水珠的样子像一头野兽。
“我们到林子了。”小个子说,“这就好办多了。”
阿七没有说话。他不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再以小个子男人的身份为奇,他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广阔的松林,他感到像回到故乡一样安全。
他们走进松林的时候下起了雪。柔软的雪花落在松针上,静静地留在细小叶子的表面;落在林间的空地上,轻轻地盖住了从落叶里钻出来的野花。阿七曾经在这样的雪地里追过兔子,见到过一只鹿,甚至险些遇到熊。
林间小径一开始十分平坦,走在厚厚的落叶上就像在走一条高级地毯,渐渐地树木越来越密集,它们粗壮的枝干像老人的胳膊,撑起巨大的树荫。小个子男人敏捷有力,一言不发,走路很快。
“我们要快快地走,赶在关门之前到那里。”小个子男人说。
于是他们都加快了脚步。下雪的夜里不会有月亮,但此刻月光如洗,雪花却更加纷纷扬扬。很快,他们的外衣、鞋子、肩膀上都落满了蓬松的雪花,松树上也堆起了白色的雪团。他们在森林里前行,小径若隐若现,最后几乎埋没在树丛之间。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爬上粗壮的树根,留心脚下的石块,绕开倒下的树干。阿七走得身上热乎起来,便松开领子,把手从衣兜里拿了出来。
“这样赶路还真是有些累呢。”阿七说。
“不常运动的话,是有点吃不消。”小个子男人说着,放慢了脚步。在这样静谧的雪夜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
“你走山路不赖嘛。”小个子男人说。他摘下兜帽,头顶上冒出微微的热气,鼻子里呼出一阵阵白雾。
“啊,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爷爷是猎户,靠着山长大的,听过好多传说。”阿七说,“春天的时候我们到林子里捡蘑菇,挖竹笋,山路经常走。后来到城市里谋生,就不再有爬山的机会了。”
“蘑菇和竹笋,都可以在汤屋的汤里喝到。汤底是一个价钱,加添头另外算钱。”小个子男人说,“我可以请你喝一个汤底,外加一种添头。”
“那已经够好了。”阿七说,“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个子男人思考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滚圆的肚皮,说:“就叫我软绵绵的小肚子大人吧!”
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阿七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雪越下越大,落在脸上丝丝清凉,林子全都变白了,地上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林间小路愈加难以分辨,但小肚子大人成竹在胸,领着阿七东拐西拐。
“这个时间,恐怕蘑菇汤已经卖完了。尽管他们有十九种蘑菇,但有的蘑菇就是不愿意下锅,连哄带骗也不怎么管用。”小肚子大人说,“竹笋会好些,只要你告诉它们这不妨碍它们继续修行,它们就愿意到汤锅里去。”
“你说的是蘑菇和竹笋吗?”阿七惊奇地说。
“当然了。每种食物都是有精魂的。如果一个蘑菇同意我们把它吃掉,说明它的精魂已经知道要去往哪里。”小肚子大人说。
“以前山里人讲的那些故事是有这么一说。可是谁信啊,我平时就只是把它们洗洗切掉,从来没有哪个蘑菇会抗议。”阿七说。
“人类很蠢啦。”小肚子大人说。
雪已经大得把他们的小腿肚子埋了起来,每走一步都要先费力地拔腿。整个森林变成了纯白的世界,橙黄的月亮依然低悬在深蓝的天空。他们爬过一道坎,忽然听见前面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透过厚重的雪帘,阿七看到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高高挑着几只暖黄的油纸灯笼,几间木屋彼此相连,欢声笑语从打开的窗户里遥遥飘来。
“啊,到啦。”小肚子大人眼睛一亮,抖落一身雪花。
好一处温暖热闹的所在。写着“汤屋”大字的木牌立在大门外,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仆人迎上来鞠躬:“小肚子大人辛苦了。”
小肚子大人挥挥手,把自己的毛外套和手提包递给他,吩咐道:“里面有我今天新收集的汤谱,一会儿记得送到厨房去。”
仆人又鞠了一躬,引他们到室内。这是一处灯影摇曳的门厅,右边的墙上整整齐齐地钉着许多木头挂钩,此刻几乎挂满了来客的大衣;左边的整面墙是木格子鞋柜,此刻也几乎放满了鞋子。
“这是我的客人,算在我账上。”小肚子大人指了指阿七。仆人点点头,帮他们挂好大衣,脱下靴子,又给换上柔软的鹿皮拖鞋。
更衣完毕,仆人推开隔扇,一片欢笑和食物的鲜香混杂着橙黄的暖光涌了出来,满满一屋子食客正吃得热火朝天。屋子正中摆着一口巨大的汤锅,腾腾热气中隐约露出几个厨师的身影。汤锅一旁是一只上了年头的木架子,架子上陈列着下汤的食材。长条矮桌围绕汤锅摆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形,客人们在桌旁靠墙席地而坐,一边吃喝谈笑,一边看着场中的热闹。
小肚子大人领阿七到角落边的空座坐下,场中的厨师从巨大的汤锅里给他们各舀了一勺汤底。阿七这才注意到每位客人面前都有一口小小的汤锅,乳白色的汤底温吞地冒着泡泡。
“原来是涮锅呀。”阿七说。
“想得美,能吃到一棵菜就够幸运了。”小肚子大人说,“对你来说,能吃到汤底已经是幸运啦。”endprint
阿七舀了一勺汤底小心地尝一口,是肉汤,浓厚的、无比美味的、奇异的肉汤。一落肚,好像所有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恨不得大吃大喝一番才过瘾。
阿七的锅很快见了底。离得近的厨师看到,皱皱眉头,又从大锅里舀了一勺给他。阿七这才发现这些厨师都孔武有力,脸孔棱角分明。
“他以前是獾。”小肚子大人说,“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小子,是一棵芹菜。”
“芹菜?”阿七惊讶地说。
“嗯,你不觉得他话很少吗?芹菜话都很少。”小肚子大人说,“喝汤不要喝那么快啦,等一等,很快就有新的食物出来了。”
说话间,一位厨师从木架上抱下来一只拳头大的草菇。最年长的那位厨师从热气里现身,手里捧着长长一卷纸。他的白胡子有一个手臂那么长,眯着眼睛从花名册上寻找草菇的信息。
“啊,这里。5781号草菇,你打算去哪里呢?”白胡子厨师问。
“我要做一棵树!”草菇没有嘴巴,也没有五官,可是大家都听到了它瓮声瓮气的话。
“没问题。”白胡子厨师大笔一勾,一小片透明的雾从草菇头上冒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桌旁响起掌声,大家似乎听到它高兴地说了个“yeah”。
离开了精魂的草菇被一个红脸庞的中年顾客买下,在众人注视中放进了他的小汤锅里。
獾厨师又从木架上抱下来一棵生菜。这棵生菜想变成一只鸟。
“没问题。”白胡子厨师同样大笔一勾,生菜的灵魂就飞向了一只鸟。
一个妇人欣喜地买下了生菜,煮在汤里享受地吃起来。
接着被取下来的是一只板栗。板栗没有表情,但人们感到它在生气。
“我要做一匹马!”板栗说。
白胡子厨师从花名册上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你离一匹马还远着呢!”
“那……就做一个人类吧!”
“人类也不行。”
“你说我能做什么?死老头。”板栗生气地嘎嘎叫。
“大概可以做一颗芋头。”白胡子厨师说。
“我才不要做芋头!”板栗吱哇叫着拧着身子。
一个老人向场中挥了挥手。
“这颗板栗就给我吧!”老人说。
板栗被摁到了老人的锅里,直到下锅前的一秒钟,它的精魂才不情愿地跑出来,去寻找它的芋头。
“这个人不太有钱,所以吃不起高兴的蔬菜。板栗不开心,它的味道会差一点。”小肚子大人向阿七解释。
“我以前是什么?”阿七问。
“总之不是板栗,也不是芋头。”小肚子大人说。
接下来是萝卜、洋葱、莲藕、紫菜、山药、松子、豆腐……轮番出场,阿七得到了一只土豆。肉汤里加入土豆之后变得清新柔嫩,有一种软糯的清甜。小肚子大人要的是一块咸鱼,他吃得十分高兴,眼睛变得溜圆,嘴边冒出坚硬的胡须,看起来愈发不像人类了。但阿七并不害怕,他沉醉在土豆汤里,以至于后面还出场了哪些食物,他一个也没有注意到。当他从醉人的汤里醒过神来,才发现厨师已经不在场中,木头架子也空了,顾客们醉意蒙眬,各自心满意足地东倒西歪。小肚子大人也不见了。
阿七推开窗户,雪停了,似乎已到后半夜。穿过小小的积雪覆盖的院落,几个穿着浴袍的客人正从回廊那边走进来,看他们的打扮,屋后应该还有一处温泉。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喝了鲜美的汤,还可以泡一个热乎的温泉,真是难得的享受啊。
阿七穿过回廊,推开隔扇,后院果然是露天温泉。隔着竹子搭成的篱笆,阿七听到客人们在兴致勃勃地聊天。一旁的竹竿上搭着他们的白色浴袍,看起来又薄又软。阿七想问他们浴袍在哪里拿,然而刚绕过篱笆,他就呆住了。
温泉里泡着的并不是客人,而是许多粉红的、圆圆的肉球。它们没有四肢,也没有表情,但阿七能感到它们纷纷回过头惊奇地看着自己。和木屋汤锅里一样的浓烈肉香味扑鼻而来。阿七瞬间清醒了,他背上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
“啊,一个人类。”一个肉球打量了他片刻,无聊地把头转了回去。其他的肉球也懒得理阿七,继续聊它们刚刚的话题。
“这里是工作区,可不是给你泡澡的哦。”另一个肉球取笑地说。
阿七颤抖着回到回廊里,小肚子大人正穿过庭院向他走来。他穿着汤屋的黑袍工作服,冒出来的胡子不见了,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你醒啦。”小肚子大人说。
阿七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小肚子大人抓了抓头。
“你见过馄饨们了?”他说。
“什么?”阿七问。
“那些上班的馄饨。”小肚子大人说。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很多肉球……”阿七说。
“就是啦。馄饨们把外衣脱了,看起来不就像肉球了嘛!难道你泡澡的时候穿着浴衣?”
“可是……”
“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开开心心地泡澡,不然你吃的肉汤从哪里来呢?”小肚子大人摆摆手,“人家的洗澡水嘛!”
阿七定了定神。
“该回去了,去取外套和鞋子吧。”小肚子大人命令道。
他们回到了门厅,大部分挂衣钩和鞋柜都空了。芹菜默默地给阿七换好鞋子,穿上大衣。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山里的汤屋。在我小的时候。”阿七忽然对小肚子大人说,“没想到是真的。多谢款待。”
小肚子大人眯了眯眼睛,递过来一只茶杯:“喝杯热茶再出门吧。路远得很。”
阿七伸手去接茶杯,手一抖,一杯热茶全部洒在自己脚背上。小肚子大人才刚刚来得及显出惊慌的神情,阿七就从桌子上猛地抬起了头。
他坐在店里靠近灶台和窗户的桌子旁边,因为趴在桌上睡觉而脖子酸痛。他试图回忆梦境、理清现实,但脑海中一片混沌;他试图扶着桌子站起来,但浑身使不出力气。忽然间,他意识到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扭头往灶台看去,炉火早被沸腾溢出的开水泼灭,煤气正在缓慢扩散。阿七扑过去关了煤气。
壶里的水只剩余温,不知道夜已经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去开窗户,这才发现平时虚掩的窗户此刻竟然开着,冷风吹得人直流鼻涕。
如果不是窗户被谁打开,恐怕早就醒不来了吧。
一个姜黄色的矫健身影从窗下跃起,眼睛滚圆,胡子坚硬。它直起身子,拍拍圆滚滚的腹部,向阿七凶悍地一瞪眼,嗷呜——往远处蹿去。
那是当猎户的爷爷告诉他的。如果被山神之类的东西带到了奇怪的地方,往脚上泼一杯热茶,就可以省去归途的辛苦。
阿七站在窗前,冬日的黎明渐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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