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是舌尖上的美味,也是文学里的芬芳。
其实《火烧》并非“故事新编”,甚至还有耳熟能详的“老故事”,比如为父复仇等母题。但却让我倍感欣喜和震撼,我以为发现之心和转化之魅使得这个短篇熠熠生辉。作者柏祥伟正是因着一颗发现之心和神奇的叙事转化,成就了别致的《火烧》,而这种转化之魅来自作品内在的一种“抒情性”,我所理解的抒情性主要是指作品的一种节奏,一种作者有效把握和呈现感情的方式,时而惊涛拍岸,时而小桥流水,但这些场景的原动力是作者对世界和人的认知和体谅。我恰好是从这种动荡的节奏中看到了民间的世态人情与当下道德沦丧的碰撞、古老复仇话题和当下无助现实的交汇以及人生的浩瀚和时代的病症。
时代的有“心”之人往往能把“物语”和“景语”变成“情语”。作者一开始就对火烧进行了不急不缓的介绍,洋溢着地域特色的风情,“不知是这地界的人嘴拙,话少,还是因为接近孔子儒学文化的影响,千百年来,深思熟虑,惜字如金,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直接就喊了:火烧。”这种用词简严、从容不迫的叙事方式定下了小说的基调,那种拨剑弩弓的对抗变得更加日常,更加充满活力,也更加令人不安。尽管打火烧的人生活的谨慎卑微,但也算顽强和滋润,叙述的字里行间没有太多紧张感。就是在这样平和宁静的泗水县,就是一位谨小慎微的打火烧者老张突然有一天摊上大事了。一个不知是官二代还是富二代的到来侵犯了这片安宁,因为老张的一句“心急吃不了热火烧”,小伙子就用一捆钱砸向纸盒,要老张给他打一万零两个火烧。就在大家惊呆、愤怒、恐惧时,老张歪倒了,两天后咽气。老张的儿子张小帅怒气冲冲地从青岛赶来,买了摩托车,准备去西边寻找杀父仇人。可是,刚刚出发的他就被有预谋的谎言打败了,而且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谎言,直至谎言主动上门,小说在张小帅面对红色的宝马时戛然而止。
文学所描述的对象总是与我们日常生活经验发生重叠,因此,当前写作的同质化倾向越来越明显,因为真正的远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消失了。如果能够在真实的日常经验层面上展开叙事,又能在文学经验上完成抒情,这样的经验往往就会发生神奇的转化,不会被日常经验所穿透,所消费。在这一点上,作者柏祥伟做到了张弛有度,从始至终让小说贯穿着一种既紧张又安静的情绪,一万块钱的意外砸来使得场面骤乱,处于一种紧张的临界状态,突然,作者笔势一宕,写到了春天的风,“像一群顽皮的孩子,踢得阳光在大街上奔跑”,作者借助情语场景来缓和紧张,从而使文本在平和中推向深处。貌似有点漫不经心,东拉西扯,紧拉慢唱,我觉得这样的处理是十分需要的,甚至是必须的,因为整体的从容会“倍增其哀”。再比如写到张小帅斗志昂扬地西征时,一个电话就让他无功而返,甚至身心都被打败。一场心理上的生死决战,被一个电话解构了,他自己的内心已经枯萎,字里行间压抑着苦难的虚无。他明知是谎言,可没有招架的能力,让他面对宝马,深意存焉。过招,从钱开始,可能也是因钱结束,似乎别无选择。时代的精神疑难,到底如何处理?作者以留白的方式交给读者,可能是悬而未决、有待完成的诸多可能性,也有可能是毋庸置疑、宿命的失败结局。
在作者制造的一次次奇遇中,让我感受到了叙事的意外之喜,也直面了当下历史瞬间的完整面貌,看清金钱对底层人的压制和对土豪的跋扈都有着可怕的影响。一万块钱吓死了老张,而他的住院费用也恰好是一万元,这或许是作者刻意体现一个生命的卑微,也是对当下失德的尖锐反讽。那么,小张的灵魂需要多少个一万呢?这一万块钱,铺满了老张悲哀的过去,也铺满了小张悲哀的未来。如果没有一次次的跌宕,我们就感受不到人的脆弱和无助,就不能体味到这种转化之魅,毕竟如果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就不足以传。因此,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的情感控制以及复杂情感呈现的方式尤其值得推荐,写到张小帅面对谎言时,他梦一般的紧张、愤怒和慌乱,当听到别人喊看宝马时,他也努力分辨宝马何在,然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洞,“他甚至感觉到阳光落在他身上的声音,就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戳着他的脸。”这些错综和恍惚绝对是“情致”的折射,层层转进,然后逼近现实。
我们面临的不再是一个简单复仇的故事,而是一场灵魂出窍的审讯;面对的也不再是一个张小帅,而是一个个无处不在的“我”。
安静,文学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