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恶时辰

2014-10-14 17:25宋宁刚
延河 2014年10期
关键词:书签

宋宁刚

大雪笼罩四野

说起雪——

像散落一身的雪片

你我因久违而陌生了的交谈

融成水的透明与活络

几只麻雀落上窗栏

仿佛在听你说话

又像是在听炉火毕剥

停留,凝神,又无心地飞走

大雪笼罩四野

我们说起雪,说起无心的话

炭火白了炉子

雪从大地白上你我的额头

我敬慕这样一些人

我敬慕这样一些人

步入人生的晚境 无论外面的世界

多么喧嚣 他们神态安详

一双眼睛愈发沉静 深邃和清澈

与之相应 他们面目清癯

仿佛来自另一个天空 他们深谙

人生的减法 决不让浑浊 臃肿和倦怠

挟裹珍贵的时光 终其一生

他们保持清瘦 平和与洁净

当岁月的风吹起他们日渐稀疏

却细柔依旧的白发 那些银丝

染着铅灰闪耀于阳光之下 大地之上

仿佛他们一生的光辉都聚集于此

我敬慕这样一些人 愈到晚年

身心愈加轻盈 仿佛他们

是天使的追慕者 随时都准备飞升

种春记

农历二月 母亲独自在阳台上忙碌

为大花盆浇水 松土 撒下几颗种子

丝瓜以及其他 一丝不苟 如照看孙儿

外面还比较冷 种子在玻璃窗内

湿润泥土下酣睡 或者也曾醒来

动一动慵懒的身子 直到某天

顶出连它自己也惊诧不已的绿

二月阳光明媚 春的哨声不歇

阳台上温熏不已 绿色的芽

窈窕成细柔身体 疯狂长高

这个早晨又给我惊喜

出门回来 看见儿子长大

春意萌动 苏醒 绽开的早晨

站在土壤中 亭亭而立

更像我梦寐以求的女儿 顾盼招摇

惊蛰之后

惊蛰之后 生命中不多的几次春雷

响起 狂风席卷尘沙 黄昏提前到来

暴雨倾身而下 玻璃窗上鼓声密集

雨滴织成水帘 汇作河流

汩入夜晚的汪洋 次日清晨

雨停 太阳久久不出 沐浴之后的南窗

露出透明惑人的胴体

窗外世界 熟睡的婴儿般宁静

羞怯的新妇想起昨夜失态

桃花散落一地 遮掩 又袒露了什么

你的光

即使在最具光华的年龄 你也没有

众人额手的尊严 也许就像北方的树

或者收获后被犁铧翻开的深色土地

终生都无缘暖色光的正面

你能够忍受么? 你最好能够如此

并以此为乐 像北方冬日的树

或者被犁铧翻开的深色的土地

享受你难得的孤独与宁静

倾听你生命的奇迹 从年少起

你就迷恋幽深斑驳的树林

曾在被砍斫的树桩上休憩

时光从午后走向黄昏 雨后的树林

愈发暗沉 顶着灰白伞盖的蘑菇

就从你脚下奇迹般长起

夹着书签的地方

一本多年前的书 没有读完 未读的部分

远大于读过的 正像人生

未走的 错过的路永远多于走过的

书签夹在某一页 那是多年前的自己

感兴趣的 那些曾经喜欢过 留恋过

为之激动过的事物 像一杯隔夜的茶

再也喝不出清香与热烈

那些曾经挂在嘴边记在心头

让我们骄傲的事物 如今我羞于提起

多么希望书签夹在另外某一页

那是现在的我所喜欢的

如果多年前就有此胃口和觉悟

书签又该夹在哪一页? 也许能够丢开

拿起另一本? 不 另一本也放下

还是起身 掸掸身上的灰尘

向我南望已久的大山深处行进 再不回头

四月的恶时辰

这是四月的恶时辰 一个人去世

无数人说起心中的大师

仿佛他们说的不是一个老人

八十七岁的老人 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位

十九岁发表作品 模仿他人 文字蹩脚

还是决心坐下来 在打字机前

一坐就是几十年 为了生活

做记者直到四十岁 在《花花公子》

刊登小说 赚取丰厚的稿酬和名声

不惑之年发现拉丁美洲的孤独

五十七岁表露自己的爱情

我出生的前一年 他就从瑞典归来

别人称为魔幻的在他不过是现实

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 能做的他早已做过

可以离开 乘老态的样子还很有型

没有遗憾 没有悲伤

一个老人 久已不在书桌前呆坐

我们还要擦拭 整理 继续坐下去

乘车穿行于城市,想起

普里什文

一个走向森林的身影

与我背道而驰

我没有回头,却清晰地看到

那套陈旧的工作装

高筒胶鞋直到膝部

花白的胡须如植物的根茎

继续茂盛地生长

林中的水滴吸引你

草木,鹤群,和土地一起邀约你

你沉稳地走向飞鸟不惊的地方

湖水正泛起微微的波澜

五月的森林与阳光

和十二月积雪一样,是盛大的宴会

在你的,也在我的心里上演

有一个地方叫马群

从新街口转地铁去仙林

看见市内地图上

有一个地方叫马群

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真会有马儿成群地奔腾么

哪怕只有几匹也好

淹没腰际的牧草

风里掀起波浪

马儿低头吃草时眯起双眼

浓密的长尾潇洒地扬起

从新街口往仙林

或者相反的线路

有一个地方叫马群

地铁在那里

马儿一样越出或者钻入地面

行人上下 每次我都隔着玻璃门窗

遥望远处的山林

希望看到四肢矫健的马

或者它们扬着鬃毛骄傲地奔腾而入

哪怕一匹马也好

黄昏是美好的

黄昏是美好的

太阳从满是雾霾的城市边上沉落是美好的

下班回家是美好的

向不很熟悉的人打招呼是美好的

经过一群穿粉色T恤的中学生身旁是美好 的

小店铺里美丽的少妇和女儿一起做保健操 是美好的

有序的行进是美好的

汽车低沉的鸣笛是美好的

在绿灯的保护下穿过十字路口是美好的

公交车开进站台是美好的

人满为患的车厢 送进清风是美好的

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另一辆车里安详的表情 是美好的

孩子在老妇的怀中熟睡是美好的

修地铁的女民工走出铁皮隔离区擦脸上的 污垢是美好的

住宅区里响亮的炒菜声是美好的

喝一碗淡淡的玉米粥是美好的

红而多籽的石榴是美好的 小个头的苹果 是美好的

撇开这一切 在夜晚的灯下

读《定西孤儿院纪事》《夹边沟纪事》《古 拉格:一部历史》

是美好的

为了压住晕车的恶心深深喝一杯水是美好 的

抬起头来听窗外无边的宁静是美好的

秋之小兴

1

秋天的河水日益深邃

阳光还在汹涌

叶子却踩着钟点黄了

南去的鸟儿一振翅

满树金黄的羽毛

就扑簌簌 飞落一地

2

寒露降临的夜晚

谁也没有察觉

水井里起了雾

星星隐没

狗也一声不响蜷起了身子

当鸟叫啄破清晨的清冽

唯独少了蝉——

不胜翅膀的湿重

它不辞而别

期待下一轮回的温暖

3

那些悄然以至清寂的日子

你可曾四顾

这一天 有过鸟儿的喧闹

才算没有白过

那些阳光漶漫的日子

你听到了吗,淙淙水声?

如果你曾倾身

把自己交给这秋日的寂静

你就会听到

4

雨后的日子一声不响

涂满阳光的叶子

结伴而行 从树顶飞落

天光随清寒

乘机而下

亮堂许多午后的安静

5

又一场深沉的秋雨 逶迤

至季节之尾

峭利的手指已经伸出

你的耳际

回荡清寒的叩门声

6

寒秋之夜

白霜犹豫着是否就这样

将自己交托给冬季

眼看银杏出落得一树金黄

鸡爪槭蜷曲起指爪

黑乎乎的后半夜 纵身一跳

清晨,晶莹的光闪耀着苏醒

看到猩红的脚印子散落一地

剪夜

夏至刚过

大地便亮出一把黑色的剪刀

每天剪去白天一点金色的尾巴

直到冬至

换来一场白皑皑的大雪

这是极为划算的交易

会让接下来的半年日子

一天比一天亮堂

六月一日访朝天宫

宫墙围起一片幽静

没有孩子。

孔子行教的雕像立在庭中

凹凸不平的石阶稳稳地盛着

雨水。几只蚂蚁绕过巨大的湖

觅食或散步

巨大的银杏树荫蔽院落

我抱了抱那一百八十岁的身躯

仿佛拥抱了一位沉默的老者

灰黑的树体坚实如磬

一簇新生的扇形叶片意外长出

在不为人察觉的风中微微颤动

在汽车站

从没有想过城乡之间会如此亲密

当我在汽车站看到,两只

白藕似的手臂,环住农村老妇人的颈

一张光洁姣好的城市的脸,贴紧

土地一样粗糙黧黑的另一张脸

仿佛冬日的白莲俯就枯败的荷叶

年轻女子以优雅的笑,鼓励

羞怯的老妇人,就像母亲从镜中探望

出嫁前正在梳妆的女儿

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两个

如此不同的女人热情地说着话

当我张望窗外,寒风中

相互取暖的两只麻雀,她们起身

从我对面的候车椅上,梦一样消失

读福楼拜书信

“写完两行,费了两天”“一页写了五天”,

“本周四页”……“我要写一段叙事;

现在,故事对我来说成了非常乏味的事。

我必须把我的女主人公送到一个舞会上 去。”

“过于投入一件工作,结果晕头转向。

刚才似乎是错的,五分钟之后看起来

又毫无问题。”“我日复一日地打发着

我枯燥而简单的可怜生活,

在我的生活中,语句有如历险……”

“当我什么也表达不出时,当涂写了好几 页

却发现连一个句子都未完成时,

我就瘫倒在床上,陷入一种

内心烦恼的泥淖中。我感到虚无。”

我为大师在信中袒露的抱怨

为他的脆弱和可怜,大笑不已。

直到终于笑不出来——

我想到了自己更加可怜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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