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官员的建言去官与起复封赠

2014-10-13 00:02
古代文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神宗建言士大夫

李 佳

一、建言去官

万历五年(1577年),张居正父张文明去世,张居正欲夺情留京视事。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四人先后上疏,反对神宗允准张居正留京,神宗不听,四人受杖去官。邹元标时任刑部办事进士,在四人受廷杖当日,继续上疏批评张居正夺情之事,神宗为安抚张居正,命将邹元标廷杖八十,邹元标因受杖而跛足终生,并被谪居贵州都匀卫。

国本之事一直延续到万历朝末年,仍有余波,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一名男子(张差)持棍闯入太子朱常洛宫中,殴伤太监,史称梃击案。此事发生后,审讯张差所得口供皆指向皇三子朱常洵生母万贵妃,当时,又逢神宗生母李太后逝世,宫廷诸事头绪万端。为了结梃击案,神宗在慈宁宫太后灵位前,召首辅方从哲等官员入见,《明神宗实录》记载当时情况,云:

综上所述,明中期以降,官员因建言而去官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这从几场大规模的君臣冲突可见一斑。较为凸显者,如前文所言嘉靖朝杨廷和、蒋冕、毛纪,万历朝邹元标、王家屏、刘光复等等。诸臣位重者如几任首辅,位轻者如观政进士邹元标;诸臣所言具体事宜,如大礼议,如夺情,如国本,虽有差异,然明知违逆皇帝意愿而言之,却又理路一致;诸臣皆因建言而去官,境遇显著不同,邹元标受杖谪戍,刘光复被长系于狱,杨廷和、王家屏虽坚辞乞休,然还是受到一定礼遇,得以原官致仕。通过上述事例可以看到,这时的士人群体,无论中、下级官员,还是高级官员,他们敢于以较为激烈的方式建言,杨廷和之后有蒋冕,蒋冕之后有毛纪,毛纪之后又有石珤,邹元标在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受杖当日进言,不惜一死。王家屏去官后20年间,朝野争言国本不止。晚明士大夫敢于建言,前赴后继之势明显,承续了明中期以来士气趋向张扬之风。诸臣去官之后经历如何,舆论如何评说,又有何种政治寓意,构成有待深入研究的课题。

二、舆论与起复封赠

在君臣冲突中,诸臣触怒皇帝,随后去官,在他们被谪戍、幽囚与退居乡野的岁月里,大批在朝官员一再上疏,要求皇帝起复、封赠诸臣。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四月,此时距离王家屏离任已越两年,首辅王锡爵言: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七月,山西巡抚魏允贞言:

然而,神宗终不听群臣起复之议,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王家屏卒于家,丧讯至京,神宗命赠少保,谥文端。熹宗继位后,再赠太保。

光宗允准范景文之议,以光禄寺丞起用刘光复,然刘光复未及赴官而卒。天启初,刘光复被追赠为太常寺卿。

综合以上内容来看,在朝官员一再要求皇帝起复议礼诸臣,议国本诸臣等等,要求皇帝对生者复还其职,以封赠为手段,恢复死者政治名誉。诸臣因建言而去官,起复或者封赠之事,不在正常迁除程序内,只能系于皇帝特恩,这也是群臣一再上疏请求的原因所在。结合杨廷和、邹元标、王家屏与刘光复等人情况分析,官员得到起复与封赠之机,主要缘于两种事由。

第二,新君继位。起复与封赠之意多见于皇帝的遗诏与即位诏,事实上,先帝之遗诏多为后来君臣代拟,新君例于诏书中开复前朝获罪官员。查历朝《实录》所载诸帝即位诏,其中明确涉及起复建言去官之臣的条文见于孝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与熹宗。邹元标里居30年后,再得为官,以及刘光复被召用,皆在光宗、熹宗继位之后,与神宗无关。

总体来看,起复与封赠建言去官之臣,主要依赖于政治事件变局与皇位更迭这两种事由。杨廷和等人在嘉靖朝被剥夺一切荣衔,直到隆庆时方得谥号。邹元标虽然在万历十一年(1583年)被起复,但旋被罢斥,此中很难看出神宗有重用邹元标的诚意。王家屏里居十余年间,终不得神宗起复之诏。刘光复被释放之时,已近万历朝之末,起复之事要到神宗死后才得以实现。就此而言,世宗、神宗在世时,群臣种种起复之议虽然活跃,终究流于空谈,此类言论的意义主要体现为士人群体一种政治诉求的表达,暨认为因言去官之人应该被起复、封赠,这是当时士人群体的主流认识。通观诸臣去官之后的经历,起复与封赠之事多半要到新朝方得落实。这是因为,诸臣皆因建言而去官,各种形式的恢复政治名誉,皆在一定程度上含有对当事之君的批评意味,世宗、神宗不愿为之。日久年深后,时易世变,借由皇位更迭之机,士人群体题请起复、封赠,皇帝允准,反而成为新君刷新政治的一种姿态。

三、起复、封赠之议的政治寓意

晚明,皇帝时有荒怠之举,制度执行趋于松懈,在这种复杂的历史情境中,众多官员积极建言,如杨廷和之谏大礼,邹元标之谏夺情,王家屏与刘光复之谏国本,当然,他们所言诸事并不具有必然的合理性,却无疑皆为当时举朝士大夫欲言而难言之事,与士大夫的主流政治诉求契合。诸臣建言的结果是触怒皇帝,以至于去官,其中绝大多数人至死不得再登庙堂,针对这种情形,在朝官员一再要求予以起复、封赠,他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对言事之官强烈而持久的认同。就此类舆论的内容及其活跃程度而言,深度影响了晚明政治文化的面貌,具体言之,主要有如下两方面寓意值得关注。

(一)“忠臣”形象的塑造及其效应

王锡爵继任王家屏为首辅,在国本问题上对神宗有所妥协,一度同意三王并封之策,朱维京批评王锡爵说:

在朱维京的言论中,王家屏成为一种当效仿的榜样。甚至,王锡爵也认同这种价值观,他在给王家屏的信中写道:

总起来看,建言,去官,至于起复、封赠现象多见于晚明,需要注意到,起复与封赠之事又对潜在的建言构成一种鼓励。生者重新任职,死者获得封赠之典,这意味着官员前此的建言之举获得了认可,即若刘光复,除御前言事一节之外,其实并没有更多引人瞩目的政绩,却如阁臣王家屏一般,被定位为忠臣的典型。此外,士大夫持续性的起复诉求,不啻于对皇帝的指责,已然是对建言之臣的巨大肯定,构成一种独立于皇帝是否起复、封赠之外的精神鼓励。此中一时一事是非勿论,从长时段的视野看去,士大夫掌握了君臣冲突中的话语权,士论砥砺,皆暗含着鼓励臣下直谏的思想。起复、封赠,虽被视为皇帝行仁政的一种表现,具有缓和一时君臣关系之效,然其更重要的影响却在于培育了臣下敢于建言的政治氛围,其激励士风趋向张扬的内在理路更为值得注意。

(二)政治隔阂与士大夫政治式微

在晚明,尤其是万历中期以降,因建言而去官之人多,不得复官之人又多,类如邹元标等人的起复之事,是举朝关注之焦点问题。在许多官员看来,皇帝起复之令不下,位高权重之臣,尤其是阁臣群体往往难逃责难,顾宪成曾经致信申时行,云:

相对于顾宪成,翟凤翀对方从哲的批评,则更为直接,他说:

晚明士人群体好言,因言而去官者众,复又有朝野起复之议活跃。但是,起复之议往往也仅是一番议论而已,既救不得建言去官之人,君臣关系也随之隔膜愈甚。其间又难免官员群体内部的竞逐名利,互成党派,中、下级官员与高级官员间的政治隔阂愈深。就在君臣猜忌,官员相互指责的声浪中,明之将亡的迹象愈发清晰。由此看到,晚明士风张扬的另一面,是士大夫逐渐陷入到一种难于言喻的政治困局中,他们一再要求皇帝起复、封赠建言获罪之臣,但看似强势的舆论话语权却经常游离于具体政治运作之外,无力扭转危局,这些行为取向汇聚一处,为晚明的士大夫政治添一抹壮烈悲凉之色。

四、余论

晚明,时局愈坏,士大夫不得其志,他们中的多数,仍然心系朝廷,即使因皇帝摧折,已然退居于野,遇有起复恩诏,仍然欲尽臣子之心,如邹元标之应诏,亦如王家屏关于国事的种种焦虑。但是,如此为之,并不是士大夫的唯一选择,在当时,纵情山水,乃至放浪形骸者皆有之,或者如顾宪成,怀有讲学救世的别样情怀与实践。此时,起复为官,已然不再成为他们实现政治理想,亦或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这样的行为取向,与本文所讨论的官员建言、去官与起复的仕途轨迹有所不同,展现出王朝末年一部分士人疏离于国家制度体系之外的情绪,但毕竟不是士人群体之主流。晚明士大夫政治活跃,却又渐渐流于式微,不免于与明王朝一同沉沦,试图挽救危局的主体终究是那些敢于建言、不惜去官,以及待诏起复的士大夫,其间或有名利之欲,或有党派之争,但他们无疑是晚明那个时代主流政治文化的传承与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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