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很多年前,我们的春联要请四爷来写,我能跑路之后,祖父着我去请。从前的腊月似乎比如今消闲,四爷卷几支毛笔就来了。四爷来时,祖父已经烧好火盆,搅了浆糊。
四爷裁红纸,大门宽些,二门窄些,不够长,接纸。做完这些,四爷要暖和暖和手,喝点热茶,问我祖父:“五哥,写啥?”祖父只说两个字,老联。
老联有两副,都贴在门上,只是一副贴在门框上,一副贴在墙上,叫陪联。门联写:黄金无种偏生勤俭人家,丹桂有根独长诗书门第。陪联写: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每写一副,祖父都要叫好。看我在旁边,祖父常常要说几句,勤俭的好处,耕读的好处,春天的好处,积善的好处。祖父不能口若悬河,但每年重复,已是教化了,况且贴在门庭上,抬头能见?
写罢春联,还要请四爷画灯笼画。灯笼是方的,双挂,须得八张纸。四爷画四张,梅兰竹菊,几笔而就。写四张字,记忆里好像一直就是四句: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桂花酒,冬吟白雪诗。觉得这四句话顶好,好像没什么用处,可毕竟春秋佳日,游赏饮吟,确实乐事。
除夕贴了红联,有点万象更新,吃罢团年饭,祖父喜欢到处看看,其实是赏联,借着灯笼,祖父轻念对联,总要说一声好。自然要转到四爷家里,有一年四爷堂屋贴了字条,左边一句,菽水承欢;右边一句,萱椿并茂。我问四爷这两句的意思,四爷便讲了,至今印像颇深,左一句是说子孙孝意,右一句是对双亲祝愿。觉得能够这样,已经很好了。
有一回母亲煮豆子米汤,想起“菽水承欢”这个字,对祖父说了,祖父高兴。自我有记忆,祖父就是个老头,到去世,还是个老头,只是越来越老。他希望我能好好练字,将来能写对联,这样就不麻烦四爷了,四爷也要老嘛。
于是,有一年我写了春联,祖父很不满意,认为过于潦草,“没学会走,你都能跑了?”只是满意我给厕所写的一副:无事不登三宝殿,从来功到自然成。他瞅着呵呵乐了。
这般,春联依然请四爷来写,还是老联。
我长大离开老家,时常目瞪口呆地想着老家,草木也好,人事也好,好像都有温度,都有营养。换句话,我得到了诸多滋养。
在城里安家的第一年,想着贴副春联,拿起笔,落在红纸上还是老联,向阳门第……
像祖父当年给我讲的那样,跟孩子说,春天的好,亲善的好,忽然发现这些本来已经美好的字眼,用不着诠释。
祖父作古,我们要给他立碑,我忽然觉得在碑上写他的生平,不如作一首诗好,这个想法让我着迷,想了几天竟然写成了,其中有两句:悲欢离合寻常事,晴耕雨读复传家。
这大约是祖父愿意看到的,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