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峦洲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从《诗经》《楚辞》到汉赋,从唐诗宋词到元曲,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总是激荡着诗歌美丽的浪花。这一切又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终于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集诗词歌赋精华于一身,走进了《红楼梦》,让这部小说处处沁透着诗情的芬芳。
《红楼梦》是“文备众体”的百科全书。除了小说主体文字外,还有诗、词、曲、赋、歌、偈、谚、赞文、诔文、对联、匾额、灯谜、酒令、骈文等等,应有尽有。就诗而言,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体的,有应制体、联句体、仿古体等等,可谓丰富多彩,蔚为大观。
曹雪芹既是伟大的小说家,也是伟大的诗人。
《红楼梦》诗词的主要特点是什么?
一是按头制帽,二是谶语性质。
按头制帽
“按头制帽,诗即其人”,是《红楼梦》诗词最主要的特征。
如果把《红楼梦》中的诗词抽出来单独看,或者把《红楼梦》诗词看作是《曹雪芹诗集》,都不免低看了曹雪芹的诗歌水平。因为《红楼梦》中大部分的诗歌,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哪怕是一首并不高雅的诗,甚至是一支酒令,也是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这样的诗歌创作起来更难。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的诗歌直逼李杜,不为妄言。
周汝昌先生曾说:“过去小说里的诗词,多属附加物的性质,出自旁人或者说书者的口吻,到了《红楼梦》里,诗词才正式成为小说内容的有机部分,用诗来帮助刻画人物性格自然是目的之一。”即在其他小说里,诗词只是装饰品,而在《红楼梦》中,诗词成为塑造人物的一种手段。
在贾探春的倡议之下,贾宝玉和姐妹们成立了“海棠诗社”,一时间大观园里花团锦簇诗意盎然,成就了《红楼梦》中难得的盛事和少有的欢乐。大家都写《咏白海棠》,虽然同题限韵,但也各有不同。
贾探春写道:“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这是对她的肖像“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诗意再现,也是对她的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形象阐述。
薛宝钗写道:“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她是典型的封建淑女,自然是矜持内敛“珍重芳姿”;她寡语罕言安分随时,她朴素淡雅洁净无华,博得了贾府上上下下的称赞,自然是“淡极始知花更艳”。
林黛玉写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仙子,在清冷的月宫,静静地缝缀白色的绢衣,仿佛看到一个孤女,在深秋的闺阁,默默地擦拭伤心的眼泪,这不就是林黛玉吗?
杜甫笔下的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毛泽东笔下的秋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而林黛玉笔下的秋则只能是“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诗如其人”,然也。
不仅如此,就连谜语、酒令、花签也是“按头制帽”
贾政的谜语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贾政不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硬硬帮帮的砚台吗?
宝钗的花签是“牡丹——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黛玉的花签是“芙蓉——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不正是两人的性格特征吗?
这就是“按头制帽,诗如其人”。
谶语性质
《红楼梦》中的很多诗词(甚至包括酒令、谜语)带有谶语的性质,即作者往往在诗中暗示人物的命运。
第五回被称为全书的总纲,就是因为“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巧妙而明确地指出了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是作者给贾探春的判词。探春爽利果断,聪明能干,并且志向高远,想有一番作为,不幸的是生于末世,家族败落,又是姨娘所生,以庶出为耻,最终远嫁异乡,生离做了死别。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是贾惜春的判词。她看尽了“三春”(三个姐姐)的悲剧,经历了黛玉的惨死,虽是贵族千金,最终出家为尼。
《红楼梦》中最有名的画面、最美丽的场景、最诗意的行为、最悲伤的意境,莫过于“黛玉葬花”。而《葬花词》则是《红楼梦》诗词中最著名的作品,最含悲剧意味,最富文学色彩,最具谶语性质。
林黛玉去怡红院,正碰上两个小丫头拌嘴,不给她开门。第二天,黛玉一个人默默地来到和宝玉共同葬花的花冢前,边葬花,边哭泣,吟出一首《葬花词》。
字字含泪,句句泣血,既是黛玉形象的诗化,又是黛玉命运的谶语,成为横绝古今的“黛玉咏叹调”。
黛玉的形象,被缤纷落英映照得更有韵致;黛玉的命运,被落花残红衬托得更为凄惨。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体弱多病,敏感多思,有爱而不得倾诉,爱的不确定与难以预料,使得黛玉愁绪满怀,终日以泪洗面。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暮春时节,落英缤纷,黛玉不禁触景生情,悲从中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环境之严酷,人情之冷漠,使她寒冷不胜,哀动于衷。
《葬花词》不但抒发个人的哀愁,而且写出了生命的感伤。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人生的无常、无奈、悲伤、悲凉,无限无边,拥塞心头,“愁杀葬花人”。
更为深刻的是,由花及人,借花喻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葬人,花落人亡,我们已经分不清这是悼花还是自悼,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黛玉流下酸楚的泪水。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黛玉这首诗,真的成了她命运的谶语。她如娇嫩的花朵,在“风刀霜剑”之夜,凄惨地凋落了。
不仅如此,《葬花词》也成为《红楼梦》中众多女子凄惨命运的谶语,正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就连谜语也具有谶语性质。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第二十二回众人猜谜语,元春的谜语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是“炮竹”。这首谜语诗就是贾府命运泰极否来、由盛转衰的谶语。
《红楼梦》的诗歌,除了服务人物塑造性格、谶语性质暗示命运,当然还有其他作用,如陈述本旨、深化主题、烘托氛围、托物言志、反映时代、推动情节等等。
总之,《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红楼梦》诗歌有别于其他诗歌,《红楼梦》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特点。
★作者单位:河北师大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