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之俊
钱钟书身体多病,但是,他从不忌言生死,总是乐观面对。杨绛先生说,他是个乐观的人,对生死自然规律看得很明白。1989年3月,他晚上睡不好,白天头晕,就对人说,同他一起出来的历史学家黎澍和外交家宦乡相继过世,他也快了。大年三十,人家打电话来拜年,他会突然冒出一句:“老啦!要死啦!”他不喜过生日,认为“祝寿祝寿,我看是促寿!”“‘祝寿可以‘促寿,‘延年能使‘厌年,此又物极必反之理也”。你安慰他病会痊愈,他答道:“长寿乃《西游记》车迟国和尚所谓‘长受罪耳。乃蒙善颂善祷,‘美意延年,愚夫妇无以报称,唯有祝体健笔健,健饭健步,‘老子犹龙,不负斯语。阿门”。
他对老病相生、老衰不可医、人生苦短的道理看得很清楚,所以晚年痼疾缠身,都能坦然对之。在晚年所著《管锥编》中常有发挥。“世寿无穷,却不能分减与人,亿万斯年,于己无与”。“病乃变故,衰属常规;病尚得减,而衰老相期,与日俱老,则亦逐日添衰;病可待其渐除,而衰则愈待而愈积”。“心力颓唐,不耐贯注,体力乏弊,不堪运使,懈散而乐于放慵,所谓‘不相综摄”。颇似夫子自道。近耄耋之年时,他在给吴忠匡的信中说:“年来老病缠绵,遵医戒谢客谢事。近虽大段已瘥,而稍一用心,便终宵不寐,已废书不看近四个月矣。衰老即是一病,病可治而老难医,病或日减而老必日增,乘除消长。陶篁村句云:‘老来无病亦支离,况有病乎!吾弟将来当能体验及此。”他曾对舒展说:“世间无药可医老。每病一场,健康即减退一分,恰如强国入侵,打个平手或转败为胜已经不错了;弱国若想尽收失地,那就失之为妄想了。”
他对生死看得很淡,但对别人尤其是年轻人却显出一般老人的“世故”,显得可爱。1992年初,钱钟书久病初愈,人民文学出版社《围城》的编辑黄伊到钱府,无意中说:“我已好多年不上医院了,除了流年不利或偶然感冒发点高烧,我是不找医生的。”钱钟书听后,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拉起黄伊,连走几步拉到写字台前,抓住他的手强摁着往桌面上连拍三下,说:“在我们无锡老家,长辈听见自己的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或夸了海口,在地上拍三下就会逢凶化吉,百无禁忌。我们年纪大了,弯腰到地不方便,在桌子上拍三下,也一样的。”
从1972年至1975年,在“文革”的阴影中,钱钟书蜗居在学部七号楼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在1974年哮喘大发几乎送命的情况下,居然完成了《管锥编》初稿的写作。该书编辑马蓉说,这部著作是在“钱钟书同志大病之后,担心自己不再能从事著作,急于争取时间,‘和死亡赛跑,带病将他多年来刻苦读书、潜心钻研的部分读书笔记整理而成的……他凭着自己的坚强毅力和非凡的记忆能力,并且也得到不少老朋友和一些年轻同志的热忱帮助,《管锥编》方告成书”。
晚年身体不好,又想留出更多时间读书与写作,他推辞了很多学术和社会活动,拒绝了很多新闻媒体采访的要求。多次嘱咐身边亲近的人,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他身体不好。后期因右拇指痉挛,他以此还谢绝了很多题签之类的请求,书信也尽可能的少回。但即使如此,在此后的二十年时间内,虽然生活无忧,声名鹊起,写作环境好,钱钟书却再也没有完成那些宏大的写作计划,只留下了一堆笔记和莫大的遗憾。
当有人问他估计什么时候写完后面的《管锥编》,他无奈地说:“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以后,许多事情都拿不定,如身体健康就拿不定。我对人生的看法是,眼光不能放得太远,从某个意义来讲,一个人的事业与心愿都是有距离。”老成之言,平易而通达。
(郑保保荐自《特别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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