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秋轶
“古圣先贤孝为宗,万善之门孝为基,礼敬尊亲如活佛,成就生命大意义……”孩子们正在唱《跪羊图》。这是一首佛教歌曲,由台湾音乐人创作,旋律舒缓,主题是教人感恩行孝。
2014年8月23日,山东泗水县圣水峪镇官庄村,乡村儒学讲堂在这里开讲。这天,天气有点闷,又到了农忙时节,村民多在地里收花生,但仍来了120名听众。妇女们抱着孩子坐在前排,教室后面也站满了人。
上课的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赵法生,他是乡村儒学的发起人之一。讲台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孔子画像。赵法生带领村民站起来,双臂合抱,两掌重叠,掌心向内,90度三鞠躬,向孔子像行礼。
礼毕,正式上课。“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先温习一遍上次课所学的内容,然后,学习《弟子规》“入则孝”篇的第五至第八句。
村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赵法生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逐字讲解,他觉得这比给研究生上课难。几个小学生成了他的好帮手,他们不仅学得快,还可以做示范——教村民鞠躬行礼。孩子们上台,毕恭毕敬给父母三鞠躬,大人看在眼里,笑在脸上。
圣水峪镇位于尼山脚下。尼山,据说是孔子的诞生地。乡村儒学最早的授课点——尼山圣源书院——距尼山圣迹“夫子洞”只有1000米。孟子的故乡邹城,离这里也只有30公里。高速公路旁的广告牌上写着:孔孟之乡欢迎您。
从2013年开始,赵法生每隔一周就要来这里讲授儒学。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之所以在孔子故里进行儒学实验,就是要检验一下儒学对于当代社会还有没有意义,“如果在它的发源地都没有意义,那儒学复兴也就前景渺茫了。”
从家庭伦理入手
2012年下半年,赵法生对圣水峪镇北东野村的老人做了一番调查,发现他们的生活状况普遍不好。“老人住的房子是最差的,被称为老人房。如果老人还能下地干活,境况还过得去;一旦失去劳动能力,或者得病,就会被看成家庭包袱,情况就惨了。”
赵法生认为,现在的乡村经济比过去好了,但家庭伦理和社会风气远不如从前,而家庭伦理首先是孝道问题。“一方面,农村的孝道问题严重;另一方面,没有人反对讲孝道,因为谁都会老去。”
讲孝道的教材就是《弟子规》。《弟子规》是清代的蒙童读本,内容来自《论语》的一句话“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为文。”
赵法生为《弟子规》作注,印了2000本,免费发给村民。他发现这部只有1080个字、“没什么学问可言”的书,有强大的教化力量。“它的目的在于将人培养成君子,又没有停留在抽象的理论上。因此,它不仅仅适合儿童。”《弟子规》只是初阶教材,今后,还计划讲乡村版的《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以及《了凡四训》。
北东野村村支书庞德海最初觉得这个讲堂搞不起来。“老百姓都是死脑筋,有什么好讲的?”
一开始,要发一些肥皂、雨伞、脸盆等礼品才能吸引农民来听课。但一年之后,听众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有三四百人。“第一,它教人孝敬;第二,教人懂道理;第三,教人办好事儿,所以受欢迎。”庞德海总结。
有一次,赵法生讲了一个故事:一对夫妇为老人盖房子,孩子问,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和我们住一起?妈妈说,他们老了,和我们住在一起多麻烦!孩子说,那你们老了,我也把你们送到这里。村民听了,窃窃私语,有人悄悄抹泪。
本刊记者拿到一张2014年2月的儒学讲堂课表,课程安排相当详细。比如,早上9:30~12:00,培训内容:1﹒升国旗,奏国歌,习主席讲话视频;2﹒向孔老夫子行礼;3﹒开场手语舞《重回汉唐》;4﹒王竑锜老师讲座《沐浴党的阳光,回归道德人生》;5﹒向孔老夫子行礼。
讲师们还与村民共同制定了一个《尼山乡规民约》,人手一份,按了手印,交由村委会保管。其中,第五条“公益”:多做善事,比如修桥铺路、接济本姓邻人。第七条“持戒”:1﹒敬畏天命,天是宇宙最高神灵;2﹒孝敬父母,尊重长辈,敬宗收族;3﹒每周参加一次孔圣堂聚会,崇敬孔夫子。
“不能叫孔老二,要叫孔夫子”
“通过学习,还是有一些变化。有一个打老人的村民,春节给婆婆买了新衣裳,还用三轮车拉着婆婆上这儿上那儿的。”庞德海说,“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舆论造好了,还是有用的。”
有一个小插曲,被村民津津乐道。一次《弟子规》背诵比赛,因为重名,颁奖时多出一个获奖者来,而多出的这位恰好是一个“不孝者”,当场引发村民的抗议,“获奖者”羞赧当场。本刊记者试图采访这位村民,庞德海说:“她不接受采访。好多媒体到她家门口了,都不出来。”
38岁的朱敏是官庄村村民,乡村儒学讲堂第一次开讲时,她去听了三天,只落了一次课,觉得“讲得很感人”。回去后,她给镇上书记打电话,问能不能在他们村也办一个教学点。现在,这个教学点刚好就设在她家对面。
“原来对老人都有点偏见,我们家也是,毕竟弟兄三个,总有点不公平,现在都改善了。”朱敏说,“以前妇女有点不高兴就骂街,现在不见了;偷鸡摸狗的事也没有了,院子大门都不用锁。”
官庄村71岁的村民朱伯发是儒家讲堂的积极分子,他耳朵不灵,有点偏瘫,但一次课都不落,“儒学可好了,大学教授来给你讲课,还发学习资料,原来想学也学不到。”
儒学之外,他还有另一份课业:基督教。离村七八里地,有一个兰沃教堂。每周末都有一次礼拜会,周二、周五在家里读经、唱诗。
来自台湾的王慧茹博士,毕业于辅仁大学中文系,是乡村儒学讲堂的老师,已是第二次来这里,她对孔子故里的儒学之风感到欣喜。
但初来时,她听到村民称孔子为“孔老二”,大为惊诧。她不厌其烦地纠正:“不能叫孔老二,要叫孔夫子或者孔圣人。”对此,她还作了一番详尽的“文化批评”。
傍晚,大家走在乡间公路上,晚风轻拂,虫鸣唧唧。“啊,这不是论语里的场景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王慧茹说,“所谓传统文化,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