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
在93岁这年,著名药物化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沈家祥对自己的储蓄做了一次分配。其中的半数100万元,捐给了他晚年任职的天津大学药学院,设立“沈家祥教育基金”奖掖后学。有四分之一留给妻子看病,另外的四分之一,他打算作为机动资金——比如万一自己想花点钱做个什么实验。
这位在药铺中长大的新中国现代医药的奠基人,仍在为毕生的事业而努力。
他的世界很纯洁
去年,他在家里吃过一次日本纳豆,突然琢磨起纳豆中含有可缓解老年人骨质疏松的维生素K。于是,他发动一位弟子和家里的两位保姆,一起研究纳豆的发酵,为此搜集了很多文献。他甚至建议同在医药行业的长孙沈赤兵,要考虑怎样把纳豆向国人推广,让大家多吃一点,以利于骨骼健康。
60多年来,沈家祥在氯霉素、维生素、甾体激素类药物的全合成研究和生产开发中的杰出贡献,深刻改变了我国的医药工业,也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如今,他已坐上轮椅,几乎不怎么出门了,但仍在考虑新的课题。
沈赤兵告诉笔者:“他的想法很多,而且每天都有新的想法出来。从生活中一件小事,他会想到创新。”就在半年前,他视力尚可,还能自己上网查阅资料。如今,弟子们会送来一些研究文献,也会定期到家里与他讨论。同事们到家中拜访沈家祥时,常听他谈起百姓“看病难、药价高”的话题。
天津大学档案馆馆长韩宝志和同事们前后十几次访问过沈家祥。令韩宝志感动的是, “他始终装着老百姓,他的世界很纯洁,脑子里全是这些事情。”
“让中国老百姓吃上便宜药、放心药,是我一生的追求。”沈家祥说过。
这位药学家的一生与药有着不解之缘。由于父亲曾是南京一家药房的管事,他幼年长期生活在药房的堆栈里。他出生的1921年,正是中国的乱世。他的青少年时代遇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亲眼目睹邻居被侵华日军炸死,立志要做飞行员,把日寇赶出中国。
最终他以另一个职业回报这个多难的国家。1949年,他从英国伦敦大学取得药物化学博士学位,立即踏上了回国的轮船。他在伦敦求学期间,母亲因病不治去世,他未能回家奔丧,这成为他终身的遗憾,也使他坚定了为国人造药的决心。
此后的几十年里,他在科研院所、制药企业及药品管理部门长期从事医药研发和管理工作,曾任国家医药管理局副总工程师,退休多年后又以80岁高龄应邀到天津大学筹建药学院,培养药学人才。
矢志追求自己生产原料药
很多人还记得,沈家祥最后一次站在大学讲台上,是在2006年,为天大本科生开设“创新课”。这门课上,他不仅讲解了国内外药物化学家们的工作,还用大量时间讲述自己和同事们所经历的、困难时期建立中国自己的医药工业的历程,告诉大家“多难兴邦”的道理。
望着教室里年轻的学子们,时年85岁的沈家祥由衷地说:“首先,对诸位能坐在这里,有这么非常优越的条件来上课,我感到很羡慕。”
而他职业生涯的起点,同时也是新中国医药工业的开端,面临的是另一种局面。他在中国药学界的“黄埔军校”——东北制药厂工作时,当地正流行鼠疫、伤寒等疾病,因此他开始关注国外发现不久的氯霉素。时值朝鲜战争,敌人就在鸭绿江边,还发动过细菌战,他有一种“兵临城下”之感。他觉得,“我们要争气,要把工作做好”。
当时,中国的制药工业极度落后,药物制剂的原料都靠进口。他和同事们最强烈的愿望,是自己生产原料药。
做氯霉素的合成,所需的起始原料是甲苯。但西方国家对中国禁运化工原料。他和同事们从二战中日本人在东北留下的一个研究所的库房里,找到了一瓶还没开封的500克甲苯。从这500克甲苯开始,他们开始了艰难的研究,最后发现了一条便宜、有竞争力的化学合成路线,使氯霉素实现了国产。
氯霉素项目是新中国投产的第一个合成原料药工业项目。氯霉素的成功合成,也是中国现代医药工业进入了成批量生产阶段的标志,1989年国庆节,被评为“中国医药工业四十年来十大成就”之一。
沈家祥累计获得过全国科学大会奖5项,并是“中国药学会突出贡献奖”的10位获得者之一。每一个奖项背后,都是一位科学家与国家休戚与共的故事。
“文革”中他被打成走“白专道路” 的“反动学术权威”,而妻子陈燕娜“有海外关系”。有一次他受到批斗,在场的陈燕娜的笔不小心在《人民日报》上的毛泽东照片上划了一道痕迹,结果因“现行反革命”罪入狱。
他曾随工作单位被下放到湖南,干过泥瓦匠、烧炉工和动物饲养员。哪只小白鼠何时产仔、长势如何、指标有何变化,他都记得非常详细。他多年的同事、药学家刘昌孝院士多年后回忆,那是自己看到过的最仔细的记录。
给学生讲课时,沈家祥说,自己讲起过去的这些情况,“不是说我们过去多了不起”,主要是告诉大家,即使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只要我们有决心一样可以做出成果”。
他语重心长:“我现在老了,我们过去所做出的工作成果,有许多已经不用了,也有许多还在用。但是,我们现在需要有新的起点来做出创新工作。在新的起点做出的创新工作,跟过去也不完全一样,但有一点一样——就是环境越困难,你就要越发有志气创新。所以,你们现在的条件好了,希望你们千万要更加努力,比我们过去做得更好。”
动过很多次捐款的念头
据天津大学药学院党委书记冯翠玲介绍,晚年捐资设立“沈家祥教育基金”,是因为老人考虑到,“我们的国家需要科技创新,我自己这一辈子做的还很不够,希望能用我的积蓄全力支持科研创新”。
天大校长李家俊去沈家祥家中接受了捐款,向他连连道谢,表示将不辜负他的希望。而沈家祥见到校长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谢谢学校接受帮助。”
他的言辞中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紧迫感。谈及为何要捐资百万给年轻人,他向笔者解释:“我希望这个钱主要用于发展研究工作。在过去,我们做新药的研究不多……我们跟国外差得太远,他们是搞创新,我们过去是抄袭。”endprint
十多年前,他就对媒体表达过类似的忧虑: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的药物研究工作,基本上是以已知品种的生产研究为主。面对国际上对药物品种知识产权的保护日益加强的压力,老的研究模式的路子越走越窄,使我们不得不把新药研究、亦即药物的品种创新研究提到日程的首位加以考虑。
沈家祥的外甥、北京三元集团公司原董事长包宗业说,沈先生毕生的追求就是建设和发展民族的现代制药业。他从解放初期留学回国后,一直投身民族医药工业建设中。这次捐赠基金,仍然体现了这种追求。他感到自己所做的研究工作会越来越少,而捐款是他回报社会、回报天大的一种方式。
据沈赤兵介绍,2014年两院院士大会,沈先生虽未能出席,但从电视机里认真听了习近平主席有关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讲话。他在家里感慨,应在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上,花更大力气。
事实上,沈家祥动过很多次捐款的念头。十多年前,他在天大新生开学时看到一些家长拉着平板车送孩子来读书,他就希望帮助他们。前几年,他还想过要用一些积蓄建设希望小学。
如今,他终于心愿得偿,把捐款用到了他认为的“刀刃”上:“习主席叫我们自己鼓起劲儿来,跟外国一样,做创新的工作。”
他说:“中央的号召、习主席的号召,鼓励我们大家要全面创新创新再创新,我想如果我能够尽一些力量的话,我非常高兴。”
被孩子们戏称为“单奶人”
2013年,天大药学院迎来“洋院长”杰伊·西格尔教授,他此前是瑞士苏黎世大学理学院教学院长。西格尔平均每月到沈先生家里拜访一次,与他交流工作。
沈家祥说,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如今,全世界最好的科学家都愿意到中国来工作。
而在西格尔看来,沈家祥先生的身上,恰好体现了中国的四个美德:爱国、创新、忠诚、包容。
很多年前,为了研制口服避孕药,他曾接触超剂量的雌性酮相关试剂,结果患上乳腺癌,一侧乳腺被切除,被孩子们戏称为“单奶人”。而他并不以为然。
国家“千人计划”入选者、苏州吉玛基因药物科技公司董事长张佩琢是沈家祥指导的博士,他说,沈家祥任国家医药管理局副总工程师时,职责之一是负责与世界卫生组织对接。我国重要的抗疟疾药物青蒿素,由获得国际大奖的屠呦呦等科学家开创。而向世界卫生组织的推广工作,就是在沈家祥直接领导下进行的。当时我国新药研究工作与国外体系不完全接轨,这项工作等于是向国外完成一整套的新药报批手续。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他从不向外界提起此事。
1999年,沈家祥在彭司勋、李瑞麟、姚新生、安静娴四位院士的联名推荐下,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当时他已78岁,有人认为他年纪太大,评院士没有竞争力,结果,他在院士投票中高票通过。
沈家祥一直工作到73岁才正式退休。但对他来说那是一次重新出发:在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私营经济的地位更加受到尊重之后,他以古稀之年创办了新中国第一家私营药物研究所——北京集才药物研究所。当时,他和7位合作者凑了10万元,用大箱子带到工商局去过数,数钱数得手都酸了。他说,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数过这么多的钱。
在他的领导下,集才药物研究所与本土企业合作,研发出阿奇霉素药品并获得国家发明专利授权,产品以远低于进口药价格供应市场,打败了跨国巨头。
认识沈家祥30年,张佩琢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把精力几乎全部花在工作上”。他应该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但几乎不为业余爱好花费时间。沈赤兵也介绍,沈先生十分关心时事,喜欢看新闻节目,不看电视连续剧。
张佩琢说,沈先生教学生的不仅是做学问,更多的是如何做人。自己进入工业界,以及在国外学习生活十几年后最终决定回国,都是受到了他的影响,希望能像沈老师一样,学成回国,为国效力,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在自己的领域有所贡献,成为受后人尊敬的人。
在沈家祥的人生规划里,似乎没有“退休”的概念。张佩琢还记得,沈先生改写过李商隐的一首诗,表明自己的心志:“春蚕丝尽人间暖,宝炬灰飞世上明。”
(责编:萧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