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论中国

2014-10-08 08:53李彬
新闻爱好者 2014年9期
关键词:基辛格邓小平毛泽东

李彬

就近半个世纪而言,恐怕没有比基辛格在中国更家喻户晓的美国人了。虽说擅长造星的美国社会不乏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明星,如出身好莱坞演员的里根总统、风流倜傥的克林顿总统,但各路明星加起来在中国都不及基辛格的恒久知名度。且不说他风尘仆仆、纵横穿梭的外交活动,仅仅是那个当年有点神秘的头衔——博士,就足以令他成为国人心目中的奇人了。在中美关系大开大合的戏剧性转折中,“基辛格博士”的风头似乎不亚于第一位造访中国的美国总统、他的上司尼克松。这段中美关系的破冰之旅,早已经成为中国与世界的惊天新闻和传奇历史,一手推动这一历史进程的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都是当之无愧的大政治家,而参与其中的基辛格自然也闻名天下。对此,正史已有丰富叙述,这里不妨看段野史记载。被美国记者丹·拉瑟誉为“有史以来最聪明最机智的华盛顿记者”、白宫记者团团长海伦·托马斯,在其自传《白宫前沿》中记述了一段基辛格外交活动的逸闻:

有一次,基辛格对特工人员说,他担心整天这样秘密地奔波会遭遇绑架。其中一个回答说:“别担心,基辛格博士,我们不会给他们留活口的。”基辛格瞪大了眼睛,然后大笑起来。(Front row at the White House:my life and times)

从1971年作为尼克松总统的特使秘密访华,到2011年在华盛顿与胡锦涛交谈,40年来基辛格始终与中国最高领导人保持交往。他既是张仪苏秦似的外交家,又与亨廷顿一样同属哈佛名教授和战略思想家,他的《大外交》与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齐名,均为国际政治与外交领域的名著。2011年,他的《论中国》出版,又受到关注,第二年中译本上市,同样影响广泛。时隔两年,我翻看了这部名家新作,既有启发与叹赏,又有质疑与保留。

基辛格这部新书名为“论中国”(On China),其实主要在论新中国,而与其说论新中国,又不如说是论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的中国外交与国际政治。当然,这既是他术业专攻的学术领域,也是他人难及的政治话题。正如他在《论中国》的序言中写道的:“本书主要讲述了自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美两国领导人之间的相互交往。无论是在政府任职期间还是离开政府之后,我一直保存着与四代中国领导人的谈话记录,这是我写作本书的第一手资料。”[1]2也就是说,他具有阐述中美交往以及相关问题的得天独厚的资本。比如,小球转动大球的故事颇为流行,貌似乒乓球运动员的一次偶遇,改变了中美关系与整个世界的格局。事实上,此前两国已经展开一系列私下与公开的接触,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摸底、运筹,至于乒乓外交不过是毛泽东、周恩来大棋局中一个顺手拈来的棋子,用基辛格的说法:

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这一招儿一箭多雕。一方面,乒乓外交答复了1月份美国的信函,把此前最保密的外交活动用公开形式作了承诺。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确是一个保证,但同时也是一个警告:若秘密渠道遭挫,中国可能采取行动,发起一场群众运动——今天可称之为“民间外交”……呼吁美国社会上日益壮大的示威运动反对政府又一次“失去了和平机会”。[2]226

且不论上述分析是不是有些“美国中心论”,但就小球转动大球的传奇而言,基辛格的权威叙事同庄则栋的谦恭表白倒是所见略同:“我庄则栋这辈子只会打乒乓球,只能从台的这边打到那边,还不停地下网出界。但能从地球这边打到那边的,只有毛泽东和尼克松!”而毛泽东这步四两拨千斤的棋,不仅令周恩来都始料未及,而且也再次印证了他的战略思想与思维。1965年,他在武汉数次谈及的两条四句话,堪称这一战略思想与思维的形象表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打我的又是两句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什么战略战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四句话。”[3]张西成发在《解放军报》上的文章说得好:“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是把强劲对手拖入自己最擅长的节奏,陷敌于灭顶之灾;势之优劣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思维和策略上的劣势;决不能被某些战略战术的“流行曲”所左右,否则就容易落入“你练你的,我也练你的”之窘境,出现“你打你的,我也打你的”之危局。[4]

基辛格的《论中国》一开始,就引入《孙子兵法》,以此作为中国外交以及国际战略的思想根源,并以中国围棋与国际象棋作比,阐发中国与西方在大国政治与战略方面的差异及其特征,“中国的实力政策与《孙子兵法》”一节就写道:

中国人是实力政策的出色实践者,其战略思想与西方流行的战略与外交政策截然不同。……西方传统推崇决战决胜,强调英雄壮举,而中国的理念强调巧用计谋及迂回策略,耐心积累相对优势。……如果说国际象棋是决战决胜,围棋则是持久战。国际象棋棋手的目标是大获全胜,围棋棋手的目标是积小胜。……下国际象棋练就目标专一,下围棋则培养战略灵活性。[2]18-20

这番论述堪称基辛格论中国的点睛之笔,全书也围绕这一思路而展开。这一思路与判断,应该说点中了中国战略思维的关键穴位,但由此也可看出,基辛格关注的是现实而非历史,包括积贫积弱而不得不忍让迁就的近代中国。因为,虽说《孙子兵法》以及春秋战国纵横家无不重视合纵连横的“势”而非杀伐攻取的“力”,正如孙子所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古代中国也始终不乏决战决胜的战略与直捣黄龙的雄心,从秦皇汉武到康熙乾隆代为不绝,“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等,无不折射着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壮举。只是近代由于列强的“先进”而中国的“落伍”,才有弱国无外交的委曲求全与折节下人:从李鸿章到蒋介石想来都快憋屈死了!于是读者就看到《论中国》第二章,正是“叩头问题和鸦片战争”。了解一点儿中国近代史,看到这个标题就能猜到问题所指。简单说,乾隆年间,英国派出一个以马嘎尔尼勋爵为首的使团,远涉重洋,出使中国,最后无功而返。此事经过法国外交官阿兰·佩雷菲特在业余之作《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中的生动演绎,加之文人与媒体的人云亦云,推波助澜,弄得越来越像儿戏般的故事——叩头,乃至哈佛教授基辛格也绕进去了。按照叩头故事的叙述,马嘎尔尼使团本是来同中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开展正常的贸易活动的,但由于清廷执意要求马嘎尔尼觐见乾隆时行三拜九叩之礼,而他只同意单膝下跪,结果再三交涉,最终不欢而散。由此,清廷错过了打开国门的天赐良机,中国失去了与国际接轨的历史机遇,从而一步步踏上鸦片战争的不归绝路。这套流行的“鬼话”和“神话”,乃属似是而非的想当然或故事大王的桥段。历史的复杂面相与真相,在范文澜十卷本《中国通史》与张海鹏十卷本《中国近代通史》中,均有相关的详细论述,英国的扩张图谋与使团的阴谋诡计哪儿是什么简单的叩头问题,或基辛格所谓“一切均是围绕着繁缛的中国礼仪发生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程巍也曾撰文写道:

非法鸦片走私,加上煽动西藏叛乱,使乾隆有理由对英国使团此行的动机充满不信任,并拒绝英方“门户开放、友好通商”的要求,因为那意味着鸦片和英国人向中国各地渗透。与其说乾隆出于“愚昧”和“自大”而拒绝英国的要求,不如说出于国际战略的理性考量。刘禾在《帝国的政治话语》(2009)中说:“当印度和周边的东南亚国家一个接一个沦为英国殖民地的时候,清政府的这项政策其实比较成功地抗拒了英国的殖民野心。”中国政府的不信任并非疑神疑鬼:英国使团负有一项秘密使命,即敦达斯交给马嘎尔尼的七条指令的最后一条(“情报工作”):“在不引起中国人怀疑的条件下,使团应该什么都看看,并对中国的实力作出准确的估计。”这显然已是在为战争做前期情报准备工作了。[5]

与此相似,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杨念群,更从全球化的角度指出:

1800年前长达300年的时间中,西方势力在美洲地区之外的世界各地并不占上风,恰恰相反,他们是通过接受和遵循非西方社会的地方性游戏规则,才加入到区域性贸易体系之中的。在此期间的全球化进程是西方主导和非西方主导的区域体系多元并存与相互整合的时代,与后期全球化席卷世界一家独享的格局完全不同。因此,乾隆朝所表述出的“大一统”话语恰恰是“早期全球化”的表现之一。[6]

如果说基辛格谈论中华文明不免捉襟见肘的话,那么他对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国家战略与国际政治的分析则不乏洞见。毕竟他也置身其间,见证、推动了有关历史进程。作为亲历巨变的人物,基辛格最擅长,也是他人难以比肩的地方,正在于他对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尼克松等历史人物及其作为的独到分析与深刻阐发。比如,以对毛泽东的零距离接触和多方面研究,他认识到:“毛泽东新思想的主要贡献不仅在于他的战略思想,更在于他藐视世界强权,敢于走自己的路的坚强意志。”确实,蔑视强权,意志坚强,矢志走自己的路,不看任何人的眼色,正是毛泽东的过人之处,也是“钢铁公司”邓小平的英雄本色,若非毛泽东、邓小平的个人性格与坚强意志,中国道路的形成是不可想象的。20世纪60年代初,当美国在朝鲜、台海和越南将毛泽东所称的“三把刀”分别对准中国的头部、腰部和腿部,同时苏联对不听招呼的中共也开始釜底抽薪、步步紧逼之际,毛泽东闲庭信步地让人编了一部风行天下的《不怕鬼的故事》,鼓舞亿万人民“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杨义)。而他一系列雄奇豪迈的语言更是振奋人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抗美援朝期间,他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何等的自信:“美帝国主义愿意打多少年,我们也就准备跟他打多少年,一直打到美帝国主义愿意罢手的时候为止,一直打到中朝人民完全胜利的时候为止。”一天,他请老同学吃饭,席间用同样的口气谈道:“一位美国记者说,美国的军队再花三十年也打不到鸭绿江,我看再打二百年,他们也没有希望打到鸭绿江。”[7]面对这样的领袖与人民,基辛格对美国历史上第一场未能获胜的战争怎不心悦诚服?“从这个广泛意义上说,朝鲜战争对中国而言不只是平局。它确立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军事强国和亚洲革命中心的地位。它还建立了中国作为一个令人敬畏的对手的军事威信,在以后的几十年中,这一威信始终不坠。”[2]1391981年建党60年前夕,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按照邓小平的说法,这个里程碑决议的关键在于对毛泽东的评价。事实证明,决议的评价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站得住脚,对得起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三句碑文,也对得起新中国的卓绝奋斗,包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其中三点权威概括即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在2013年伟人诞辰120周年的习近平纪念讲话中再次得到重申。基辛格从一位中国道路的局外人和世界政治的当事人角度,对有关进程的阐发也为此提供了旁观者论证。经国大业的话题就不说了,下面且看一段不无寓意的趣事:

毛泽东并没有在正式的会议室里会见赫鲁晓夫,而是在游泳池边。这种方式为此次会见定下了基调。赫鲁晓夫不会游泳,只好套个救生圈。两位政治家边游边谈,翻译沿着游泳池的边儿跟着他们走来走去。后来赫鲁晓夫抱怨说:“毛泽东用这个办法来压我。哼,我受够了……我爬出来,坐在池沿儿上,两条腿悬在池边泡在水里。这下我在上面了,他在下面游。”[2]163-164

基辛格的《论中国》一共18章,从第四章“毛泽东的革命”到最后第十八章“新千年”,篇幅上看新中国前后30年基本上平分秋色,其中邓小平时代始于第十二章,题为“‘不倒翁邓小平”。作为国际政治的现实主义代表人物,基辛格对新中国建国方略的分析,看来比一些割裂历史的流俗之论,站得高、看得远。比如,从毛泽东过渡到邓小平的第十一章末尾,基辛格这样写道: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病逝,给接班人留下了他的功业和告诫,留下了他的豪情和他的远见卓识。他使中国出现了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一统,前朝旧物多已淘汰殆尽,给主席从未打算进行的改革清除了路障。

毛泽东接手的是一个被战争蹂躏摧残的国家,是他结束了国内的派系斗争,带领中国在两个超级大国冷战对抗的世界中稳步前进。他煞费苦心地让中国参与到了一个个交汇错综的地缘政治圈中,却又不受其束缚。历经战争、紧张局势和他人怀疑眼光的洗礼,中国蒸蒸日上,在苏联解体后依然逐步发展为一个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新兴强国。毛泽东为中国的发展奠基付出了代价,中国的成功依靠的是中国人民的坚忍和毅力,以及他们的耐力和凝聚力。

他的接班人跟他一样相信中国的实力,但是他们不认为中国单凭意志力和意识形态信念就能发挥其独特的潜力。他们强调自力更生,但也知道只有精神鼓舞还不够,所以致力于内部改革。这股新的改革浪潮让中国重回周恩来的外交方针……这一方针将由一位十年内两落两起、第三次复出的领导人来实现,他就是——邓小平。[2]315-136

这番取精用弘的傥论,隐含了新中国两个30年一脉相承的远见卓识。仅从国际政治与外交层面看,毛泽东时代即新中国前30年,面临着险象环生的地缘环境与生存威胁,不得不在两大阵营与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折冲樽俎,“以夷制夷”,同时远交近攻,广交朋友,面向广大亚非拉世界开放,力求建立广泛的国际统一战线,从而赢得“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局面,最终被穷兄弟、黑朋友抬入联合国,走上国际政治的舞台和中心,迫使美国与西方世界不得不解除对新中国的战略包围与封锁,并与中国恢复邦交正常化。借用北京大学李零教授言近旨远的话说:“改革开放,前提是中苏交恶、中美接近。中美接近的前提是中苏交恶。没有中苏交恶,就没有中美接近,没有中美接近,就没有改革开放,一环扣一环。”[8]邓小平时代正是在这环环相扣的基础上,又将中国全方位推向了国际社会,包括面向西方世界全面开放,由此不仅开辟了和平与发展的大格局,而且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提供了新内涵。哈佛教授傅高义在其《邓小平时代》一书中也如是写道:“外交一向是中共最高领导人的核心工作。毛泽东和周恩来在外交方面都是世界顶级的战略家,他们充满自信,能够与外国领导人平等地打交道……像毛泽东和周恩来一样,邓小平对国家有着出于本能的忠诚,具有战略眼光和维护国家利益的坚定立场。”[9]265他在书中写到的邓小平访美一幕,令人莞尔之际不由击节叹赏:

在邓小平与美国国会的会谈中出现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中国是否允许人民自由移民。美国国会在4年前通过了《杰克逊和范尼克修正案》(Jackson-Vanik Amendment),要求共产党国家允许希望移民的人自由离开,然后国会才能批准这些国家享有正常贸易关系。当国会议员逼问邓小平中国是否允许自由移民时,邓小平回答说:“噢,这事好办!你们想要多少?一千万?一千五百万?”他说的时候不苟言笑,国会议员们再也不敢追问下去。结果中国得到了豁免,得到了最惠国待遇。[9]338

这里有个细节也不难看到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的一脉相通。1973年,即尼克松与周恩来“跨越太平洋的握手”第二年,美国老牌的费城乐团访华。之所以选择这个乐团,是因为乐团著名指挥奥曼迪与尼克松私交甚笃,为尼克松就职典礼演奏的就是奥曼迪与费城乐团。在京演出期间,奥曼迪与中央乐团李德伦同台指挥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中央乐团合唱队清唱的《美丽的阿美利加》(America the Beautiful),先用中文,再用英文,令美国同行感动不已,助理指挥史密夫回忆说“他们处理得既简单又漂亮”[10]278。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3月1日两国互派大使并建立大使馆。当年1月29日邓小平访美,在华盛顿宣布小泽征尔与波士顿交响乐团3月来华的消息。此次访问演出,“历史意义较1973年访华的费城乐团有过之而无不及”[10]365。邓小平与宋庆龄出席了首场演出,而高潮在首都体育馆的第三场音乐会,特别是下半场波士顿交响乐团与中央乐团在小泽征尔指挥下,同台演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后,又加演《星条旗永不落》,将全场1.8万多名观众的热情推向沸点。顺便说一句,美国有两首名为“星条旗”的乐曲,一是美国国歌《星条旗》(The Star-Spangled Banner),一是美国“进行曲之父”苏萨的《星条旗永不落》(The Stars and Stripes Forever),有似中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和“第二国歌”《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新中国两个30年不可割裂更不可对立的历史,在一切领域都如交错纵横的血脉,外交方面同样如此。其间最具代表性最足以说明问题的,当数和平共处五项原则。2014年恰逢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提出60年,重温60年来世界风云与国家发展,追怀一切奉献汗水、眼泪与热血的先驱,怎不“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如果用精练的语言概括新中国外交,可能没有比“和”“平”二字更恰当的了:和是和平,平是平等。新中国外交的这一精髓与要义,就集中体现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之中: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1954年,中印两国政府批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共和国关于在中国西藏地方和印度之间的通商和交通协定》,第一次以国际条约的形式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固定下来。从此,这些原则的影响与认同日益扩大,逐渐成为国际社会处理外交与国际关系的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在“应然”层面取代了数百年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等国际法体系及其强权逻辑。“文化大革命”后期的1974年,复出的邓小平由毛泽东点将,在联大第六届特别会议上再次重申:“国家之间的政治和经济关系都应当建立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1988年,他与来访的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会谈时又指出:“中印两国共同倡导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最经得住考验的。”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将当今世界的时代主题概括为“和平与发展”:和平是东西问题,发展是南北问题。而这一时代主题,也正是新中国外交一以贯之的追求。事实已经证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仅突破了意识形态的壁垒,超越了两大阵营的藩篱,从而改善了新中国的地缘政治环境,提升了新中国在亚非拉人民以及西方正义人士心中的光明形象与道义力量,而且也为世界和平和人类发展作出显著贡献。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李宝俊教授就此说道: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包含三个核心内容:第一,尊重不同国家的属性;第二,弘扬平等的理念;第三,倡导国家之间通过和平手段解决争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一经问世,新中国外交局面为之一新,使中国赢得了周边国家的信任,改善了中国的周边环境,打破了美国对中国的政治孤立与经济封锁,为新生的中国拓展了外交空间,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也已载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成为中国和平外交政策的基石。[11]

新中国外交专家、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原副主任章百家更进一步认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仅具有政治意义,而且体现了东方智慧,反映了儒家文明、佛教文明的价值,就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章百家的父亲、外交部原副部长章文晋,1971年前往巴基斯坦,作为先遣组组长迎接了秘密来华的基辛格一行。这里,还是围绕基辛格《论中国》,看一个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的连接点——“自卫反击战”。基辛格论中国,正是从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开篇的。这篇不长的前言,既气韵生动,又气势沉雄,犹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敲门”的引子,不愧是老将出马的大手笔:

1962年10月,中国革命领袖毛泽东召集一批高级军政领导人到北京开会。距首都2000英里外的中国西部,在气候恶劣、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山脉地带,中印两国军队在双方有争议的边界线两边互相对峙。争议起源于对历史的不同解释:印度坚称英国统治下划定的边界有效,而中国坚持以当年中华帝国的疆界为准。在此之前,印度沿自己认定的边界一侧建立哨所,中国则包围了印度的阵地。解决领土争端的谈判以搁浅告终。

毛泽东决定打破僵局。他追溯历史,借鉴了他正打算破除的中国古典传统。毛泽东告诉手下的军政领导人,历史上中国和印度打过“一次半”仗,北京可以从中汲取经验。第一次中印战争发生在1300多年前的唐朝(公元618-907年),中国出兵支援印度王国打击非法作乱的敌手。中国出手干预后,中印两国之间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繁荣的宗教交流和经济交流。用毛泽东的话说,这场战争给人的启迪是,中国和印度并非注定是宿敌。两国仍可以长期和平相处,但为了做到这一点,中国不得不使用武力“敲打”印度,迫其回到“谈判桌上来”……根据毛泽东阐述的方针,中国开始制订进攻计划。几周之后,中国基本上按照毛泽东的设想发起突然袭击,给予印度的阵地致命打击,然后旋即撤回到战前的实际控制线,甚至还退还了缴获的印军重武器装备。[12]11-13

提到自卫反击战,今人印象深刻的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而1962年的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可能记忆模糊。从国际政治与中国外交的角度看,这两场自卫反击战不仅具有相似的地缘政治背景以及相应的战略思路,而且连战役进程都颇为一致,如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甚至作战时间都控制在一个月。特别是两场战争均以和平为目标,“自卫反击”绝非话语修辞,而是表明中国的忍无可忍与正心诚意。换言之,两场自卫反击战都是有限的战争,而且均属军事政治战。政治目标一旦实现,立刻主动宣布撤军。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胜利之后,中国还将俘获的印军官兵好吃好喝礼送回国,就像诸葛亮七擒孟获一样。那么,什么是政治目标呢?无非“和”“平”二字。具体说,就是有原则、重情谊、讲道义,就是“不称霸”(毛泽东),也反对任何国家“在任何地区建立霸权和势力范围”(邓小平),就是十八大以来构建的“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以及坚持做发展中国家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平等合作的好朋友、共同发展的好伙伴。这里,基辛格关于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分析不能不令人深思:

历史学家一般认为这场战争中国代价巨大……然而,这种观点是基于对中国战略的误解。尽管在执行中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中国这场战争还是反映了其严肃的长期战略分析。在对美方的解释中,中国领导人把越南在苏联支持下巩固其在印度支那的力量描述为苏联在世界范围内“战略部署”中关键的一步。苏联已经在东欧和中国边境集结了重兵。现在,中国领导人警告说,苏联在印度支那、非洲和中东“也开始建立基地”。一旦它在这些地区的地位得以巩固,它就能控制至关重要的能源,并可封锁关键的海上通道——特别是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马六甲海峡,这将使苏联在未来的冲突中掌握战略主动权。从广义上说,中国之所以要打这场仗是出于对孙子所谓“势”的分析——“势”指的是战略形势的走向和“潜能”。邓小平的目的是阻止,如有可能还要扭转苏联战略的势头;在他眼中,这个势头是不能接受的。

中国实现了这个目标,部分是靠军事上的大胆,部分是靠把美国拉入与它空前紧密的合作。[12]366-367

另外,值得留意的是,两场自卫反击战的时机选择。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时间是1962年10月20日到11月22日,而这恰好是古巴导弹危机期间——10月22日至11月20日,就是说全球注意力正被吸引到那个世界大战貌似一触即发的加勒比海岛国,大国根本无暇他顾之际。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间定在邓小平访问美国刚刚结束之际,邓小平访美是在1979年1月29日到2月5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是在2月17日打响,3月16日结束,而停战当天小泽征尔与波士顿交响乐团抵达北京。毛泽东与邓小平的雄才伟略与审时度势,由此也可略见一斑。

基辛格在《大外交》中,曾经开宗明义地指出:世界每隔百年就会出现一个全球大国。如果说这种全球大国在19世纪是大英帝国,20世纪是美利坚帝国,那么21世纪呢?现今无法断言。基辛格《论中国》只是不无深意地对比了中美两国及其差异:“中国和美国都认为自己代表独特的价值观。美国的例外主义是传经布道式的,认为美国有义务向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传播其价值观。中国的例外主义是文化性的,中国不试图改变他国的信仰,不对海外推行本国的现行体制。但它是中央帝国的传承者,根据其他国家与中国文化和政治形态的亲疏程度将它们正式划分为不同层次的‘进贡国。换言之,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普世观。”[1]2草拟本文时,恰好看到《环球时报》的社评:

近年来不断有西方著者出版论述中国崛起及西方应对策略的专著,其中最为中国人熟知的一本是基辛格的《论中国》。

在世界范围内,对有关中国的战略性讲述大体被西方人垄断。即使在中国,西方著者也是战略概念和观点的强有力供给者。中国这些年没有一本谈论中国战略的书能够超过《论中国》的影响力,中国人撰写的地缘政治专著基本没出什么畅销书。

中国崛起在进入充满地缘政治记忆和想象力的深邃峡谷,世界的很多人相信,中国将不可避免在这里同美国“狭路相逢”,这是中国未来几十年的头号挑战。这个峡谷里有很多预言和魔咒在回荡,它们几乎都是“西方的”。

中国出一个用自己著作影响世界的“亨廷顿”,其现实意义一点不比出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小。[13]

这篇社评题为《中国的“亨廷顿”,你们在哪》。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只不过看上去有点尴尬,那就是中国的亨廷顿或基辛格——如果有的话——以及受其左右的新闻媒体与记者,眼下正忙着“接轨”,急着“普世”呢。换句话说,正落入“你练你的,我也练你的”之窘境或已出现“你打你的,我也打你的”之危局。假如“基辛格,论中国——”将来能够成为一句歇后语,那么但愿随着中国前行的步伐以及文化自觉的萌发,后面的包袱句会不断发生变化:鞭辟入里、一家之言、老生常谈、不过如此等。显然,如何变化不取决于基辛格,而仅仅取决于中国人。本文以基辛格《论中国》的序言开始,最后还以此作结吧:

几乎在40年前的今天,我有幸受理查德·尼克松总统委托访问北京,与这个国家重新建立联系……此后我先后访问中国达50多次。如同几百年来前往中国的众多访客一样,我日益钦佩中国人民,钦佩他们的坚韧不拔、含蓄缜密、家庭意识和他们展现出的中华文化。[1]1

基辛格:《论中国》,中信出版社,2012;尼克松:《领袖们》,海南出版社,2012;钱其琛:《外交十记》,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

参考文献:

[1]基辛格.论中国·序[M].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2]基辛格.论中国[M].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一九七六)[M].第5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488-492.

[4]张西成.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到的[N].解放军报,2013-03-28.

[5]程巍.鸦片走私与英国的“黄金时代”[N].中华读书报,2011-11-02.

[6]杨念群.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大一统”与全球化以及政治能力[N].中华读书报,2011-09-21.

[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一九七六)[M].第1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401.

[8]李零.鸟儿歌唱——二十世纪猛回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84.

[9]傅高义.邓小平时代[M].冯克利,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

[10]周光蓁.凤凰吟——中央乐团1956-1996(上)[M].北京:三联书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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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基辛格.论中国·前言[M].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13]社评.中国的“亨廷顿”,你们在哪[N].环球时报,2014-05-21.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校:赵〓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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