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在当代散文界,介绍钟涛、平青、刘振学恐怕颇费口舌。百度里找不到钟涛,提及作家林予时平青被几笔带过,刘振学的内容两三条,仅提及他的简介和散文诗集。说来惭愧,此前我对他们也了解不多。幸运的是,俯首梳理黑龙江当代移民作家散文作品时,我重新发现了他们。
黑龙江的别名叫北大荒,“从历史上看,在黑龙江真正土著很少,其基本成分是外来人。全国各地区的移民在不同时期,通过不同方式,云集在这块沃土上”。①作为拓荒者,三位作家在不同时期从不同省份来到黑龙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荒原,他们不仅在这片土地上洒下汗水,还写出大量的散文佳作,堪称黑龙江当代移民散文作家的优秀代表。
散文写作门槛低,识字量达到一定程度后,都可以伸手写。写好散文也很不容易,作品中写作者的人格高度一目了然。
近些年,散文读了不少,打动我的作品不多。一些作品文笔优美,但格调不高,精神萎靡,写作者患的是精神阳痿,这样的作品无论怎么优美,也只能算包装精美的垃圾。还有一些作品属于名家专栏,名气很大,佳作不多,究其原因,还是感情兑水。散文写作是心灵写作,无法成为“高产稳产”的文体。
在这样的背景下,细读三位作家的荒原叙事,品味作品凸显的人格高度尤为必要。
钟涛是湖南人,曾三次赴朝鲜战场深入生活并采访,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他既是荒原的开拓者,也是荒原变迁的见证人。他的散文《荒野里响起号角声》记录了自己外出踏查荒地的故事,人格精神的强健不仅表现在作品人物身上,也表现在字里行间。
文中人物老江着墨不多,作家似乎无意刻画,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老江从铁道兵复员下来,1954年第一批来到北大荒,进山伐过木,风雪天打过围,给北大荒第一座新房上过梁。太阳落山以后,当荒原上蚊子成团成把扑来,一巴掌能搓死十多个,老江成了熏蚊子专家,他割了几把野蒿,顺着风向点着,团团滚滚的白烟卷进马架子,蚊子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老江言语不多,作品只提及一处。作家第一次参加踏查,经验少,带来的水早就喝光了,渴得嘴唇发焦,舌根发涩。老江瞅着直乐,取下他的水壶说:“别客气了,这是又不是沙漠,要是在克拉玛依,我早就不会叫你把带的水喝光了!”水壶拱手相让后,老江找个水泡,捅了个窝儿,趴在地上喝开了。关键时刻,人物的行动比言语更有力量。
迈进荒野,他们只靠一个小小的指南针走。草齐胸深,十步开外,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帽子。好不容易找到爬犁道,也并不像开始设想的那么如意,同样深的草,同样没有人迹,同样需要把脚抬得老高老高的。外出踏查,他们住的是马架子,在露天坑里埋下脸盆,烧一盆开水,就着干饼吃,就是一顿香甜的晚餐。
这个时期的散文作品大多斗志昂扬、激情澎湃,相比之下,钟涛的抒情比较节制:“夕阳正落,天边一片红霞,小河上浮起白雾,对岸远远的几丛树,衬着干净得透明的山影,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当时就有人说:可惜我们中间没有人会画,这样好的景色,画下来给内地人看看多有意思。其实,岂止这山水值得描绘,这些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理想和作为,不是更为感人的诗篇吗?”
第二天,把踏查图画完,天色已晚,当作家和老江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趟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水泡,他们看到的是:“星光像是谁突然撒上去的一样,不知不觉地在晶蓝的天上现出,它们闪闪烁烁摇摆不定,像没有贴牢的水晶碎片,要从天上掉下似的。最迷人的是那一片荒火,刚一擦黑,火焰就活跃起来,它们燎成大片,像无数匹惹怒了的烈马,四蹄乱蹿,朱鬃倒竖,老远就刮来一股股热风,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篇散文的尾声,他们在夜色荒原上遇到别的农场开荒队,小伙子们不仅拿出他们上夜班的棉衣,还拿出他们当夜餐的肉馅包子,互相询问对方的开荒情况。只有寥寥数语,兄弟之情已然满满。叙事已经完成,作品这样结尾:“从他们和我们进军的步伐里,看得出来,不出一个星期,这块现在还没有人迹的荒地,就将从地球上消灭。今天,在北大荒的任何角落里,不是都已吹响了这种嘹亮的进军号角吗?”即便是激情洋溢,钟涛的抒情更自然,更水到渠成。
黑龙江作家讲述北大荒开发建设的散文作品很多,风格各不相同,但在人格精神上却达到同频共振。他们用一腔热忱改造着荒原,也耕耘着自己的文字。全身心的集体投入,换来的是人格精神的相对整齐。而这一点,恰恰是当今写作者最为缺乏的。激情燃烧的岁月虽已久远,人格精神的提升时不我待。毕竟,在散文写作中人格比文笔更重要。
散文有别于诗歌、小说、戏剧的一个特征是真实,谈及这点季羡林曾经强调:“我对散文提出来的标准是一个‘真’字,换句话说,就是必须有真感情,连叙事散文也必须‘真’,不能捏造,不能胡编。”②
散文的这个特征,使得历史上的很多散文佳作也是珍贵史料,博得史学家的青睐。对黑龙江而言,记录北大荒开发建设时期的散文作品,则成为共和国历史上不应被忽略的部分。
同一个时期的散文作家,都在讴歌人民,赞美生活,但未能逃脱某些窠臼,为特定主题“做”文章的痕迹很重。有的精雕细刻,留下雕琢的痕迹;有的刀砍斧凿,硬伤明显。散文写作应该浑然天成,造假和造作都瞒不过读者。
平青是江西新干人,黑龙江知名作家,生前长期从事报刊编辑工作。作为北大荒开发建设的亲历者,他在上世纪80年代回首往事,写出很多名篇佳作。或许是长期编辑他人的文字,深谙造假和造作的弊端,平青小心避开窠臼,为今天的读者留下了珍贵的历史细节。
在《昨日荒原》、《刻满诗篇的土地》等篇章中,平青记录了“北大荒,真荒凉,既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等歌谣,也记录了北大荒三十多年的变化,记录了早期北大荒人的生存状态,细节丰富,真实生动。
原始荒原千里沃野,莽莽苍苍,走百十里路也很难碰上几户人家。“即使碰上一两户,也都是些名曰‘跑腿子’的单身汉,他们大都是从山东那边来‘闯关东’的,有的在避风的地方搭个窝棚,开荒种地谋生;有的进山打猎、挖参。也有些是黑社会的人物,偷偷跑来北大荒种大烟,发洋财”。
在踏荒队地图上,“标着大大小小的圆。一条条红线,把大大小小的圆连接起来。圆是开荒点,红线就是路”。最初,拖拉机那两行深深的轨迹就是路,是连接开荒点的动脉。这样的路,晴天能跑汽车、马车,雨天只能靠拖拉机拽着大爬犁运物资。
出去踏查荒原时,常常碰着这样的场景:“走着走着,蓦地呼啦啦一阵响,从草丛中腾空飞起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鸡,掠过头顶,落在远处的草甸子里;走着走着,忽然一群狍子,像一阵黄褐色的旋风似的在眼前奔过去。”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一批又一批军人来到北大荒后,在茫茫荒原上搭起了一座座人字形房架,苫上草,再抹上泥,或用拉合辫编成矮墙,抹上泥,是当时的唯一房舍。小的住几个人,大的住几家。这种房子冬冷夏热。冬天冷得像冰窖,汽油桶做的炉子烧得通红,晚上睡觉还得穿棉衣、戴棉帽,烧热两块红砖在被子里暖脚。第二天早晨起来,被子上凝着一层白花花的霜,水缸里结着厚厚的冰。夏天里却闷得像个蒸笼,入夜,蚊蚋长驱直入。
平青不仅记录所见所闻,还记录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一次我去采访,就是住在一个马架子房里。半夜里天变了,突然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早上起来一看,床下一片水汪汪,水上漂着脸盆、水鞋,一只青蛙跳在脸盆沿上,鼓着肚子叫着……”逗得战士们嘻嘻哈哈笑起来,赶忙往外排水,一边排水一边编起了顺口溜。
艰难与简陋,乐观与豪迈,通过这样的细节记录在案。北大荒的开发建设,是新中国向荒原发起的挑战,来自荒原的粮食、木材、石油,为共和国的早期建设提供了强有力保障。平青等北大荒作家的如实记录,使得这段历史更具体、丰富,也更人性化。
移民文化是黑龙江文化的一种特色。“这种移民文化,决定了这里的作家们不愿意那样循规蹈矩,畏畏缩缩,而是更多开放的气度,它和蜂拥而入的关内、西方的艺术潮流遇合,从一开始就使龙江文学在坚持现实主义精神的前提下,艺术上自由创新,为文本空间吹送进一股现代的审美信风。”③虽然偏居一隅,黑龙江作家在艺术探索上从未止步,龙江文学的包容和开放在刘振学作品中得到印证。同样是荒原叙事,刘振学的叙事出现变奏,具有某种先锋性。
刘振学是吉林双辽人,1955年出生,1973年来到大庆油田,追随先行者的脚步挺进荒原。和两位前辈相比,刘振学笔下的青春荒原多了反思色彩,有对生命个体的自我反省,也有对人与荒原关系的反省。
《草的某些事情》的开篇就让人耳目一新:“人,就这么不讲道理,没谁跟草们商量商量,就砖瓦沙石地在本属于它们的领地上面盖起了房屋,修起了街道。”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时,来到荒原上,我们的心中只有石油,天不怕,地不怕,想在这里一辈子住下来”。接着他转换视角,“草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地老天荒的野外,来了这么一群不是鸟儿,不是昆虫,不是野兔,也不是狐狸的东西,他们把自己显示得比什么都强大。人,目中无草”。
在荒原上建起城市后,再没了往日的芳草萋萋,人反倒怅然若失,“我两手空空,双眼迷茫,走在新建筑出来的石油小城里,东瞧瞧,西逛逛,所见所闻都是一些人或者和人有关的事情”。可草又活过来了。在墙根,在路边,在楼顶,在一起能够生长的地方,草吐着舌头,绿着叶儿,慢慢但却固执地繁衍着,高过脚面。人不允许草这样下去,锄头再次对准了它们。但“草是铲不完的,无论怎么费尽心机,也建筑不出没有草的家园。在一座石雕人像的耳朵里,一棵绿莹莹的小草长出来,它仿佛赞同着对我说,你这样想就对了!”
人草大战的结局是,石油小城的人推去一些楼房和瓦房,给草留下更多的生存空间,家园与草共生共荣。“走在一片有草的土地上,我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但我欣慰地感到,相伴于草,也不是虚活”。
如果说早期的荒原叙事反映了北大荒人征服荒原的激情与豪迈,在后期的荒原叙事中,刘振学关于人与荒原关系的反思很及时,很深刻,也很必要。人与荒原的关系,反映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说早期的征服战是生存必须,是为了向荒原要粮食,今天倡导的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则是为了人类的长远发展。刘振学通过角色置换,不时从草的角度审视人的活动,进行善意的嘲讽,在上世纪80和90年代难能可贵。
刘振学写散文诗,也写散文,长期的诗歌写作,使得他的荒原叙事字里行间跳跃着诗意。同样是荒原叙事,他的文字神采飞扬,更具个性,也更具审美价值,曾获黑龙江精品工程奖。遗憾的是,他英年早逝,否则我们会看到他更精彩的华章。
黑龙江当代移民散文是老一辈作家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我查阅到的仅仅是一部分,现存作品缺少系统整理,价值也有待进一步挖掘。寻找和阅读这些作品,也是我学习和反省的过程,作家们用作品再次说明,只有扎根泥土的写作才是有生命力的。
[本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13B065),绥化学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科研创新团队项目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