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转向与中国特色当代美学

2014-09-29 12:12黄健云
文艺评论 2014年9期
关键词:道家庄子伦理

○黄健云

在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论争中,新实践美学以其鲜明的实践特色和独特的研究思路,开辟了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新境界,这就是以“后现代实践转向”的发散性思维和多元共存的实践,建设中国特色当代美学,也为“现代实践转向”和“后现代实践转向”给中国特色当代美学的建设和发展规定了基本思路:实践本体论(社会本体论),发散性思维,多元共存。

马克思主义的“现代实践转向”最根本的特色就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美学由“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这样的必然结果当然就是要“回到马克思”,恢复“实践本体论”(社会本体论),超越“认识论美学”,扬弃单纯的“西方认识论美学”。这就是建设中国特色当代美学应该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美学为指导思想,根本上说来就是要以实践唯物主义为哲学基础,克服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本体论,只是认识论”的误读和曲解,恢复马克思的实践本体论。实践唯物主义实质上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即从物质实践的根基上来看待人类社会及其历史发展的存在本原和存在方式,以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原理来看待社会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及其相互关系。这样就可以真正恢复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的“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艺术生产论、“实践—精神的”掌握世界方式论,“意识形态论”,超越和扬弃西方近代认识论美学和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能动反映论美学”、“阶级斗争工具论”、“政治意识形态论”。换句话说,中国特色当代美学,以马克思主义美学为指导进行建设,并不是不要认识论美学和能动反映论美学、阶级斗争工具论、政治意识形态论,而是把这些特定历史时期的美学观点作为历史的积淀保存在中国特色当代美学的无意识层面,而突出“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艺术生产理论,“实践—精神的”把握世界方式理论,“审美意识形态理论”。这样就可以既回到马克思,以马克思主义美学作为指导思想,又可以将美学之根深植于中国传统美学的土壤之中。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美学是一种“向内求善”的伦理型美学,不像西方传统美学那样是一种“向外求真”科学型美学。中国传统伦理型美学在价值取向上以善作为最高追求,讲求美善相乐或美善相生,努力“致中和”并达到“天人合一”境界,讲究文艺的伦理价值(道德价值、政治价值),并且要求文艺的尽善尽美。从中国古代的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就突出了伦理价值,像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等神话传说故事就表现出这种美善相乐的审美意识。在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通过诸子百家争鸣而逐步形成的历史时期,儒家美学思想、道家美学思想、墨家美学思想、法家美学思想等等都凸显了这种伦理型美学思想的中国特色。

儒家创始人孔子突出美与善的统一,重视美和审美及其艺术陶冶、协调、提高人们的伦理(道德、政治)感情方面的修养功能,鼓吹艺术促进社会和谐发展的积极作用。孔子曰:“里仁为美”,也就是说,接近“仁”的就是美的。所谓“仁”就是“爱人”,“克己复礼为仁”,“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孔子推崇“中庸之道”,要求一切方面都“致中和”,要求美善相生。他特别强调音乐的教化作用和礼教作用,他认为:舜王时代的《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而周武王时代的《武》乐则“尽美矣,未尽善也”。据《论语》记载,孔子听了《韶乐》竟然就感到美妙音乐之声绕梁不绝,让他“三月不知肉味”。他主张《诗经》具有巨大的伦理教化作用:诗可以兴(令人感奋)、观(观察民风)、群(聚集民心)、怨(表达民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近则可以服务于父母家庭,远则可以服务于君王国家);他十分赞赏《诗经》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道“诗教”和“思无邪”、“温柔敦厚”的“诗风”。

儒家的亚圣孟子进一步发扬了儒家的伦理型美学,主张“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孟子·尽心下》),充实着诚信之真和仁义之善的人就是美的,追求人品上的真善美统一,特别崇尚“大美”的具有“浩然之气”的高尚人格阳刚之美。

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子提出了“乐道”、“美善相乐”(《荀子·乐论》)、道德上“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荀子·劝学》)等美学主张,具体提出了“夫玉者,君子比德焉”(《荀子·法行》),即“君子比德于玉”的“比德说”,为自然美的社会伦理内容和社会美的自然形象显现,提供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美学理论阐释。他认为音乐具有强大的政治道德伦理教化作用:“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易,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荀子·乐论》)在先秦时代,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是针锋相对的,但是,儒道互补,道家同样认为美在道德,只是道家的“道德”有其独特内涵。符合道家这种道德的,就是美;违反这种道德的,即是丑。

在道家创始人老子那里,有形、有色、有味的东西并不是美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12章)儒家所说的仁义,因为并不符合道家所谓真正的道德,所以并不是真善真美:“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18章)相反,无形、无声、无名、无味、无用、无仁才符合道家所谓的“道德”,因而是至善至美。因此,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43章)老子以“大道至美”的观点要求人:“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38章)“圣人……光而不耀”。(58章)“大巧若拙,大辩若讷”。(45章)“智者不言,言者不智”等等。老子还以此解释自然美,从而得出了“上德若谷”(41章)“上善若水”(8章)之类的审美判断,也是一种比德说的自然美理论。老子还指出了儒家的礼乐思想的虚伪性: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81章)。

道家思想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庄子进一步弘扬和丰富了老子以道为美的美学思想。《庄子》一书中论及“美”及其主体反应“乐”的许多地方,表面上看恣肆汪洋,扑朔迷离,艰涩费解,其实质都统一在老子的“以道为美”这一核心美学思想上。最能说明问题的典范命题是“至乐无乐”(《庄子·至乐》)。庄子的美学思想是与世俗之美格格不入的:“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天地》)这是老子的美学思想的发挥。“故纯朴不残,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应六律!”(《庄子·马蹄》)庄子反对儒家的或者世俗的形式美和仁义美,恰恰是因为世俗美或者儒家之美违背和破坏了物和人的伦理本性。在否定儒家的世俗美及其审美快乐的前提下,庄子提出了所谓“以道为美”的基本观点。他认为,自然无为的道德本性是一切自然美、人物美的依据,由于美的这种“自然无为”本质,美给人的快乐是不可经验的“无乐”之乐,这种不可感受之美当然不为世俗人们所理解,反而以之为苦。这正显示了道家之美与世俗之美或者儒家之美的根本分别。庄子明确揭示道:“大声不入于里耳。”(《庄子·天地》)“大声”是最完美的声音,乡里俗众当然接受不了。“吾以无为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道家用来指称“道”的就是这个“无为”术语,“无为”之道给人带来的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即“至乐”,然而世俗人们却以此为“大苦”。这种无言之大美及其“无乐至乐”只有圣人才可能领会。庄子曰:“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游心于物之初”,“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圣人”。(《庄子·田子方》)“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庄子·天地》)“圣人”就是“神全”之人,道德充满之人,故又叫“神人”、“德人”。只有认知和同化了“天地之美”、“万物之理”——自然无为的人,才是有道德之人;因此具体说来,道德就是无智无欲,不以世俗之仁义为仁义,不以世俗之是非为是非,进而保生全性:“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朴素。朴素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庄子·天地》)道家美学思想把“无为”之德与“至美”、“大美”联系起来,所谓“天地有大美而无言”,当然其审美快乐就是一种“无乐至乐”。

法家也把道德作为美的根源和本质。《管子》被学者们公认为最早的法家著作,从中可以看到法家的某些美学思想。《管子·水地》和《小问》篇中揭示的美学思想就是“以德为美”,其道德观点与儒家道德基本相同。《水地》篇这样论述“水”的道德美:“夫水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通情,诚也)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者也,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把水的性质和状态比附在人的各种道德品质上。篇中又以“九德”论述“玉”的美:“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博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是以主人贵之,藏以为宝,剖以符瑞,九德出焉。”《小问》以“禾”比“君子之德”:“桓公放春三月观于野。桓公曰:何物可比于君子之德乎?隰朋对曰:夫粟内甲以处,中有卷城,外有兵刃,未敢自恃,自命曰粟。此其可比于君子之德乎?管仲曰:苗始其少也,羻羻乎何其孺子也;至其壮也,庄庄乎何其士也;至其成也,由由乎滋免,何其君子也!天下得之则安,不得则危,故命之曰禾。此其可比于君子之德矣。桓公曰:善!”这些与儒家美学思想的比德说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墨子在先秦诸子之中,表面上看是反对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他专门写了《非乐》来强调广大下层百姓的“民利”的实用道德,反对奢侈浪费,主张超越一己之爱的“兼爱”。墨子认为,“仁者之事也,务必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所谓“仁者之事”,就是指那些践行“兼爱”道德的“仁者”所做的任何事情,当然也包括审美之事,都应该利人,能够“兴天下之利”。音乐、雕刻、华彩、美食、高楼、厚居等等审美之事和快乐之事,由于它们必然剥夺了人民的利益,所以遭到墨子的否定,墨子才要“非乐”:“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豢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味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因此,墨子主张的是“害民非美,利民为美”的美学思想,在《辞过》篇中他提出:“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乐观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圣人……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圣王作舟车,以便民之事”。墨子认为,一切衣、食、住、行之美和审美及其快乐,都是必须以它们对人的生存有利为前提的。此即《附录·墨子佚文》所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为乐”。如此,这样的奠基于实用道德之上的美才“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这就是墨子基于实用道德的美的本质观。

由此可见,中国本土的美学思想之源头上的先秦诸子美学思想,都是一种以道德为基础的伦理型美学思想,尽管儒、道、法、墨各家所说的“道德”内涵并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正是这些先秦诸子的伦理型美学思想,尤其是儒道互补的思想态势,制约和支配着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伦理型性质特点。西汉末年,东汉之初,印度佛教经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佛教很快在神州大地传播并且本土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与儒道两家三足鼎立的一大潮流,并且深刻影响了魏晋南北朝以后的中国美学思想史。从总体上看,佛教把世俗世界的所有美都视为变幻不实的,而佛道、涅槃才是永恒存在的美本体。佛教从“因缘生法”、“诸法无我”的世界观出发,把人们面对的对象世界、现实世界形形色色光彩照人的美,都视为是空幻不实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金刚般若经》)以此论美,也不例外。从“色即是空”推导出的必然逻辑结论就是“美即是空”。同时,佛教主张批判“俗智”、“妄念”,把人的一切感觉、欲念都看作是产生于“无明”的“瞋痴”,是人们修养“妙明真心”进入佛道境界的大敌,应该根除,与此同时被铲除的当然就是审美感知——美感(快感)或者说感觉性的美。尽管佛教否定现实世界的美和感觉性的美,然而它并不完全否定美的本体存在。佛道就是美的本体。客体方面的佛道叫“涅槃”,主体方面的佛道叫“菩提”。“涅槃”即“寂灭”,是不依赖因缘条件的“无为法”,即“空无”的一种状态,它不像“无我”、“无常”之“诸法无我”的“法”那样,它具有“我”这个本体,它是“常”、“恒”、“不老”、“不死”的永恒常在。在“涅槃”境界上,“贪欲永尽,鑑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烦恼永尽”,“毕竟清净,毕竟清凉”,“无垢”、“清凉”、“清净”、“安祥”、“快乐”等是“涅槃”的诸种美的特性,佛家称之为“寂灭为乐”,这种快乐则是一种超越愉快感的无乐之乐。因此,佛道之美,就是这样一种超越了世俗美的无美之美,即是所谓真美、至美。佛教寺庙中的佛陀塑像的美,正是佛道的寄托,法身的化身,所谓“诸佛如来……为令(众生)住正法(正道,佛道)故,随所应见而为示现种种形象”(《大般若涅槃经》卷九《菩萨品》)。“托形象以传真”(慧皎语,《高僧传》卷九《义解论》)。所以,佛教的美学思想经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染熏陶,其本身固有的伦理型性质特点得到了发扬光大,成为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正是这些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伦理型性质特点,决定了中国近现代美学思想理所当然地接纳和融合了德国古典美学、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俄苏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相亲和的部分,如“能动反映论美学”、“阶级斗争工具论”、“政治意识形态论”等等。同样,中国传统伦理型美学思想在新时期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形势下也很容易接纳和融合“现代实践转向”的某些相适应的部分,如突出“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艺术生产理论,“实践—精神的”把握世界方式理论,“审美意识形态理论”。因为按照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为止的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基本观点来看,实践概念是与人类的道德伦理行为密切相关的,甚至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实践概念就是指称道德伦理行为的,而在康德的哲学和美学体系中,处处体现着“实践理性”的优先原则和范导原则。而中国特色当代美学要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伦理型美学思想的优秀遗产,不过要把实践概念和实践观念转移到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的“改变世界”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活动上来,回到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根基上来。

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美学为指导思想,以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为植根土壤,以西方美学为参照系,来建设中国特色当代美学的思路是一种有着内在逻辑和必然根据,切实可行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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