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殿辉,吉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师,
韩国韩基大学中文系助教授,韩国延世大学文化学博士生
电影《英雄》剧照
武侠片是中国叙事电影的特有类型,虽可归类于动作片,但其特有的样式、独特的表现手法却有别于好莱坞动作片的杀戮与喧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武侠片,更加注重文化因素的融入,使得影片文艺感愈加厚重,故而展现出一种暴力与唯美相融的姿态,给人以震撼心灵又回味悠长之感。张艺谋的电影《英雄》,可以说是新世纪武侠片的代表之作。正因为影片中融入了大量暴力以外的文化因素,消解了暴力的恐惧与残酷,才使得观众在观看“刺秦”这一暴力题材的同时,丝毫没有感觉到杀戮的压抑,只记住了那一幕幕唯美的、经典的、舞蹈化的动作画卷。
“琴棋书画”是古代文人雅士必修的科目,故又称“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代表了古代文人的素质和修养,同时也承载了灿烂的古代文明。而这四种最为典型的文化元素,在电影《英雄》中俯拾皆是。
影片开篇第一场打斗就是在棋馆进行的。初时长空与老者雨中对弈,后来长空与秦宫七大高手及无名对决时,老者于一旁抚琴弹奏,琴声和着武功招式,时缓时急,相得益彰,琴弦断胜负分。无名的利剑穿过雨帘击败长空的经典镜头,在高速摄影机下,呈现给观众一种超越暴力本身的唯美意境。无名为搏取残剑飞雪的信任,于藏经阁展示自己的绝技——十步一杀,瞬间挑断周围书简,以及精准贯穿刺破毛笔的镜头,同样给人以赏心悦目的视觉体验,同时又隐喻了那个“文弱”的时代,“文”在“武”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书画自古一体,这与汉字是表意文字是分不开的。贯穿影片始终的秦始皇身后的那幅“剑”字,是影片的一个重要意象,并在情节推动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幅“剑”字,是无名向残剑所求,用无名的话讲,他想参透残剑暗藏在书法里的剑法。而那时秦军箭阵呼啸而至,赵国书院弟子却视死如归练习书法,恰如老者所言,文字承载的是文化,而文化是需要用生命去传承的。透过这一情节,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秦国武力荡平六国,实现大一统的背后,践踏了多少古代文明。一幅“剑”字,蕴藏了残剑对治国平天下的感悟,也昭示了影片认同武力统一的审美指涉。秦王参透了其中的奥妙,点明主旨,故而换来无名的“不杀”。另外,影片色调鲜明的场景设置也描绘了一幅幅充满意境的山水画。无名与残剑为悼念飞雪所进行的意念之战(场景为九寨沟),在梦幻般的山水中展开,湖面清澈蔚蓝,五色山林倒映,静谧略带哀伤,不见杀手本色,唯有侠骨柔情。飞雪与如月的胡杨林之战也是在漫天金黄的画卷中演绎的,二人鲜红的着装映衬在金黄的大背景上,伴随着剑气卷起的漫天飞叶,将武术动作之美与自然环境之美契合得完美无瑕。
秦始皇凭借万千铁骑,仰仗强悍箭阵,踏平六国实现大一统。这原本就是暴力与屠戮。但张艺谋却一改以往刺秦题材的纯暴力呈现,在叙事中不仅融入琴棋书画等许多非暴力因素,而且还有意识地化“武”为“文”,以此消解暴力的黑色压抑,实现了文武合一的叙事体系。
影片中有两处细节描写,突显了导演文武合一的叙事意图。一处是残剑在为无名写字时,抓住飞来的箭,折断箭头做笔,继续写字的镜头。无名曾说,残剑的书法中蕴藏着剑法,这也说明了文武自相通。另一处是大漠之上,残剑以剑为笔,送给无名“天下”二字。传统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摘花飞叶皆可伤人”,而这两处细节却逆向解构了传统武侠电影的审美标准,不再强调万物皆可为武器以伤人,转而主张刀剑亦可为文事。残剑用剑在大漠上写下的“天下”,让无名顿悟,秦王不可杀;折箭为笔写就的“剑”字,使秦王醒悟,治天下要“不杀”。这两处化“武”为“文”的情节设计,在影片整体叙事中起着重要的“突转”作用,也是表现影片主旨的点睛之笔。
此外,影片虽通篇充满了打斗场面,但打斗都被设计成了非对抗性、非置人死地性质的表演,俨然成为一场场充满精彩绝伦的“武术之舞”。棋馆之战、秦营之战,是长空和飞雪精心设计下的“献身义演”;胡杨林之战与其看成情仇爱恨,不如看作色彩绚丽的风景水彩画;而九寨沟之战,是在意念中对飞雪亡灵的祭奠。以往武侠片中的快速打斗在这里找不到踪影,每个打斗场面,都用高速摄影机慢放展开,画面高清唯美、质感细腻,背景音乐也搭配得相得益彰。《英雄》借鉴《罗生门》的叙事手法,用一场场打斗铺开了一层层叙事结构,使观众边欣赏边思索,直到最后一刻“谁是英雄”的悬念才被揭晓,独特的叙事逻辑和场面表现,不仅提升了传统武侠片的叙事技巧,而且也从另一个角度解构了侠客“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传统精神。
电影本身是一种艺术形式,武侠片即是中国武术的艺术呈现,所以说,武侠片本身就应该是文武并重的。新世纪武侠片有意识地回归,是武侠片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文武合一”思想在中国有着相当悠久的传统,从孔子的文武之政,到汉代的独尊儒术,乃至现今的“以党领军”,无不是以武定江山,以文安天下。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不义之战,未曾中歇。孔子提出“克己复礼”、提倡“文武之政”。“文武之政”从根本上说,就是推行王道,以礼乐文化作为牧民之本,行仁德之政,辅之以刑。孔子提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仕哲学,而在最初阶段的“修身”,孔子提倡“通五经贯六艺”,“六艺”作为“修身”的基本技能,包括礼、乐、射、御、书、数。一个人不仅要完善自己的文学艺术修养,而且要掌握射箭、驾车的实战技能。而即使在射箭对决时,也要讲究君子之争。“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 八佾》)孔子所提倡的“文武之治”思想,尽管不受用于当时社会,但孔子以德治国、以礼化民的思想,受到后世历代封建王朝统治阶级的推崇,成为影响最为深远的封建统治思想。汉朝在吸取秦朝灭亡经验后,采纳“独尊儒术”的治国思想,逐步治愈了几百年来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悉数历史上的太平盛世,无不是以推行“文武之政”为前提的。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中国历史发展的总体表现,任何一次政权的更迭,无不经过战争洗礼与武力暴动。如果说武力是朝代更迭的催化剂,那么文治则是历史发展的稳定剂。武力建立新政权需要文治去维持,文治无法解决社会矛盾时,则需要武力去改写。文武悖离或文武失衡,社会也将失衡而面临剧变。秦始皇一统江山称雄天下,却不懂文治的道理,以武力奴役百姓、镇压百姓,妄图通过武力维系国家至千万世。据《史记 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将兵器化为乐器,化武为文,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暴力政治。继而武力镇压文人,焚书坑儒,暴露出秦始皇的残暴统治,结果自然是百姓揭竿而起,削木为兵,最终推翻了残暴的秦王朝。
电影《英雄》剧照
新中国的政权的建立与发展同样验证了文武必须合一的思想准则。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是中国共产党成功夺取政权的关键因素之一。“以党领军”也成为了中国核心的文武关系。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毛泽东提出“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武装革命口号,中国共产党领导军队,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
“武舞”即武术的舞蹈化,“武舞”是中国历史上很早就存在的文武合一形式。早在先秦时期,“武舞”就作为战前的一种军事演练而存在了。后来,“武舞”的形式也愈加多样,古时军中枯燥乏味,常常以表演性的“剑舞”、“刀舞”为娱乐形式,鸿门宴中记载的“项庄舞剑”即为一例。武术与舞蹈的融合,直接影响了中国戏曲的表演形式,尤其在京剧的打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中国的武侠片最早也是脱胎于戏曲,不仅故事内容取材于戏曲,连空间形态也是借鉴戏曲的舞台表现形式。可以说,中国古代的“武舞”,为武侠片提供了许多创作源泉,也同样为新世纪武侠片的“文武合一”叙事提供了创作灵感。
与以往武侠片相比,《英雄》少了熟悉的“眼花缭乱”的动作设计,也少了血弑宿敌、除暴安良的快意恩仇,却多了视觉上的审美愉悦,也引发了观众对历史的反思,对英雄的诠释。而这些,与《英雄》采用的“文武合一”叙事策略是紧密相关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传承了数千年,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触动观众藏在心底的文化情结,才会激起观众的审美共鸣。值得注意的是,新世纪以来,非只《英雄》一部影片注重“文武合一”的叙事策略,更多的儒释道哲学主导着影片的叙事暗线,在许多影片中,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武合一的妙笔。《夜宴》中太子无鸾“哈姆雷特”式的复仇是以一场假面舞展开的;《剑雨》中的细雨,受佛门点化放下屠刀,化身曾静,用精湛的剑法功底切出豆腐“金字塔”,飞针高手雷彬平日却是面条行家,武功诡异的彩戏师擅长的是杂耍和魔术;《新少林寺》中悟道的一句“练武是参禅,做饭也是参禅”,更是点明了文武本同源的佛门哲学;《一代宗师》中叶问与宫二切磋武学,实则以武会友,以武传情……可以说,越来越多的武侠片开始注重丰富影片的文化底蕴与精神实质。不仅要追求动感,更要追求质感。形式固然重要,内容更是不可或缺。相信今后的武侠片只有不断完善技术手段,注重融合文化底蕴,继续围绕“武侠精神”,才能承继优良传统,开创武侠片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