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正
一
这是六年级的一节命题作文课。题目是“我的启蒙老师”。
“懂得题目的意思吗?你准备写哪一位老师?”我问。
有的说,准备写上一年级时教语文的田老师;有的说,准备写上一、二年级时教数学的老师;还有的说准备写上一、二年级时教唱歌的杨老师。显而易见,题目都读懂了。
“写哪一位老师定下来之后,大家先写一件事,我看写得怎么样。”
立刻就有动笔的。我知道,班里有那么七八位学生,无论命什么题,哪怕是狗尾巴花,都会洋洋洒洒地写上千八百字,给老师一个惊喜。但不少学生在咬笔杆。他们需要老师指点。
“是不是觉得没啥可写?不错,老师从事的工作是极其平凡的,似乎没有什么可写的。可是,你们想想刚刚学过的鲁迅先生写的《在仙台》。鲁迅先生是怎样写他的老师的?请你们把书拿出来,翻到这一课,再读一读,体会体会。”
学生立刻把语文书找出来。翻书的速度平时很少有这么快的。
这回,学生果然读出了过去没有读出来的东西。一个学生的发言证实了这一点。他说:“鲁迅先生写了藤野先生三件事。第一件事写的是检查鲁迅的笔记,第二件事写的是指出鲁迅把一条血管画错了位置,第三件事写的是表扬鲁迅敢解剖尸体。这样的事,我们的老师做得更多,更好。”
这正是我要说的,于是,我请大家选择一件类似的小事,仿照《在仙台》中鲁迅写藤野先生三件事的方法写下来。这时,我发现“咬笔杆”的人很少了。张晓蕾写的一件事真让我激动不已!她写道:
一天早晨,轮我做值日。我和田东正在整理桌椅,尹老师进来了。她把一摞数学作业簿放在讲桌上,笑眯眯地对我说:“张晓蕾你数数,咱们班有多少个座位?”
我一边摆椅子一边说:“不用数,一共48个座位。”
“你怎么算的?”
“咱班有6排桌椅,每排8个座位。8乘以6,不是等于48吗?”
“可是你昨天做的一道题却等于40。不信你翻开你的作业簿看看。”
我的作业簿放在最上面,而且,尹老师把有错误的那一页折了一下。
我翻开一看,果然错了——8乘以6,我的得数是40。尹老师并没有在旁边打个“×”,而是打了个问号。这个问号好像在问:“张晓蕾,你怎么这么马虎?这么容易的题都能做错,还能成什么大事呢?”我的脸顿时觉得发烫。以后,每逢做作业时,这个问号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再也不敢粗心,做完作业再也不敢不检查了。
我立即把它读给全班学生听!我说:“张晓蕾写的是一件多么不起眼儿的小事!不就是尹老师指出她把一道题计算错了吗?不就是说了几句简单的话吗?但在张晓蕾同学的笔下,却写得这么具体,这么有趣,这么耐人寻味!这就叫‘小题大作!”
如果说鲁迅的《在仙台》开了张晓蕾的窍,那么,她的作文则进一步开了同学们的窍。
至于我,只不过站在一旁点拨点拨罢了。
二
早春的一天,清晨我路过黄河公园,忽然发现春天来了——柳树发芽、杏花吐艳了。不由想起北宋宋祁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词句;同时感叹起整天来往于积木似的宿舍与天井似的校园之间的单调乏味。
我和班主任孙老师决定下午课外活动时,带学生们到河边走走,去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好在学校离黄河公园不远。
学生们徜徉于黄河公园的假山树木之中,像快乐的小鸟,又像飞舞的彩蝶。他们时而驻足于杏树前观赏杏花,时而俯身把鼻子凑近迎春花去嗅那花儿的味道。孩子们到了哪里,哪里便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孩子们在兴奋地拥抱春天,春天也在兴奋地拥抱可爱的孩子们。他们和春融为一体了。
房柯伫立在一棵柳树下,凝视着柳树的长发出神。
“看什么呢?”我走到她旁边问。
“我在看柳树的芽。郑振铎在《燕子》中把柳芽比作‘黄绿眉眼。我看,柳芽不像眼睛,倒像一个个小宝宝。它们拽着柳树妈妈的长臂在荡秋千。”
我兴奋地说:“房柯,这就是诗啊!”
房柯在《早春二月》中是这样描写柳树的:
最先报告春姑娘来了的,除了迎春花,还有柳树,远远望去,黄河公园的一排垂柳像罩上了一层绿色的烟雾,而走过看时,绿烟没有了。不光“草色遥看近却无”,柳色也是如此啊!形成“绿烟”的不是别的,原来是柳枝上绽出的一个个小芽芽。柳芽很像一个个噘着嘴的小宝宝,拽着树妈妈的手臂在荡秋千。春风像一位热情的阿姨,一见柳枝停止了摆动,立刻又推它一把。
这是“小题大作”的又一个方面。不就是司空见惯的柳树吗?可是房柯却写出了别人没有想到的东西。我在班里读了她的作文。目的不单单是表扬她本人,而是告诉全班学生,什么叫“小题大作”。
但是,为什么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一见作文题就咬笔杆,感到无话可写?我以为,问题主要出在要求不当上。多年来,我们往往把小学生习作等同于成人写文章——要求立意要新,要有意义。“有意义”也罢,无疑是画地为牢,结果把学生的思想给框死了。今天一个“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明天一个“记一件难忘的事”,后天一个“记一件有趣的事”,这些“事”让小孩子哪里去找?本来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却在作文中说假话、大话、空话,这不是被逼出来的是什么?其实,小学生作文只是一种练习——练习用笔说话。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都可以写。著名教育家夏丏尊说:“对孩子,有几分品德、知识、情感,就说几分话,写几分文。”我想,这应当成为孩子作文的一条原则,叫作“量入为出”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