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茂
“出仕”在大多数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被视为一种职业上的荣耀,虽动力不尽相同,但实现梦想的路径万流合一,即在同一片宦海中起伏腾挪。
对千万中国教师来说,“转轨从官”的念想亦会深耕在内心私处。从校园案头走入楼堂馆所,从灵魂工程师到治国平天下的擘划师,完成自身跨道的同时,民生与社稷的变革前行也深深地烙上了他们的印记。
为师者,自需技高一筹,不管是学识还是品行;为官者,更需博学富勇,不管是驭国驭省还是理乡治村。二者都应是正能量的策源地,从理念到操作上的共通点为教师从政提供了理论基础与转轨机遇。
旧有孔子、苏轼、李贽、康有为和中国古代众多士大夫,今有形色各异的“教而优则仕”们,他们纵横官学两道,有为苍生者,有为利己者,有名流千古者,更有背离初衷者。
大数据透视教师从政
记者从现任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委员、部委首长、地方党政一把手、省级常委等多个职位参数梳理观察“教师从政”现象,共统计410人,其中117人曾有过从教经历,占比28.5%,此“从教”定义为曾在各层级校园内有过工作经历者。我们不曾知晓这种从教经历如何影响了他们未来的仕途生涯,也无法完全确知他们在曾经的职位上有过何样的表现,但至少或短或长的从教经历会在他们的履职生涯中留下痕迹,这个职业标签将如影随形。
政治局常委中两人有从教经历,一是张德江,曾先后在延边大学任职六年,他也是现任七位常委中唯一有过留学经历者,1970年代末留学朝鲜金日成综合大学攻读经济学;另一位是刘云山,1960年代末曾在内蒙古家乡有过中学教师的经历。在7人组成的政治局常委会中,有教师经历者占比29%。
政治局委员层面,除了上述两位,还有王沪宁、李源潮、赵乐际共计5人有过从教经历,在23人(另两名军委副主席不在此列)的政治局委员会中占比22%。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名副其实的学者型官员王沪宁,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政治学研究生,毕业后在复旦留校任教八年,并很快成为知名青年学者,有多部学术著作前后出版,其中为人熟知并被拿来解读当下治国理念的著作是《比较政治分析》和《反腐败-中国的试验》。毋庸置疑,正是早前这种求学和治学经历才有了他后来连续辅佐三任总书记的个人伟业,并用自己的知识积累和学术理念继续影响着当下中国。另外一位颇具典型意义的是李源潮,从中学到专科学校再到后来治学复旦,历经了多个层级的教师生涯,并在1981至1983年与王沪宁在复旦有短暂的同事经历。
25个国务院组成部门首长中,袁贵仁、万钢、陈政高、陈雷、蔡武、李斌6位曾有从教经历,占比24%。其中教育部部长袁贵仁既有基层中学教师经历,又有23年北师大求学从教经历。万钢因民主党派身份而广为人知,但他自己或许更在意学者的头衔,其各种治学和留洋经历在官僚化的政府内阁中更显突出。
62位地方党政一把手中,7位书记有从教经历:周本顺、王珉、夏宝龙、尤权、赵克志、秦光荣、王三运,省长(主席)则有6位:巴特尔、李学勇、洛桑江村、娄勤俭、刘慧、努尔·白克力,共计13人,占比21%。其中辽宁省委书记王珉是“学而优则仕”的典范,从1978年安徽省淮南煤炭学院教师至1994年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常务副校长任上转入仕途,16年间,不断求学复而治学最终成为博导,并在八十年代末有两年香港理工学院(香港理工大学前身)访问学者经历,王珉这种丰富的从教经历或是其快速成长为地方大员的关键所在。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现有6位少数民族地方党政一把手中,只有巴音朝鲁(蒙古族)和陈武(壮族)没有教师经历。
包括上述62位党政地方一把手,共有362位省级常委(不计戎装常委及现缺者)入列此次观察范围,共计106人有从教经历,占比29.3%。其中新疆、广东、福建各7人并列最多,湖北最少,仅1人有从教经历。除去62位党政一把手,在其余300名省级常委中,有典型从教经历的几位是:广东省委副书记马兴瑞、浙江省委组织部长胡和平、深圳市委书记王荣、新疆常务副主席黄卫,他们都是正牌的研究型学者官员。马兴瑞从本科到博士研究生一直攻读力学专业,并在任教五年后成为哈工大一般力学专业博士生导师,2013年底在工信部副部长任上以“航天少帅”的外称被空降广东。胡和平在清华先后求学治学23年,2013年在清华党委书记任上南下浙江。王荣与马兴瑞类似,从本科到博士研究生专攻农业经济管理专业,南京农业大学留校任教当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1996年被批准为博导并享受国家政府特殊津贴,最终在1999年弃教从官。
从高校辗转到地方并升任常委是一个有趣的观察视角,在上述362位省级常委中有4名清华教师经历的官员,分别是北京市副市长陈刚、浙江省委组织部长胡和平、福州市委书记杨岳、厦门市委书记王蒙徽,而无一名从北大跨道仕途的官员。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工程师治国”的说法。当然,这种说法现在也遭遇到了挑战,更多有人文社科背景,有北大求学经历的官员渐次攀上高位。
纵观31省市自治区,东部沿海地区和少数民族自治区有从教经历的地方常委明显较多,一则是因为经济开放度和发展需求对专才的求贤若渴,地方直接从高校“挖人”,另一则是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直接从高校培养少数民族干部,以加大地方少数民族干部的比例。
在不包括此次统计行列的中央直属部门中也有值得关注的由教从政者。中组部常务副部长陈希因与习总的交集而备受关注,但很多人忽略了他的从教经历,他分别在福州大学和清华治学,并在90年代初赴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最终与他的继任者胡和平一样,由清华党委书记任上赴教育部,真正意义上步入仕途。另外,中央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张纪南和求是杂志社社长李捷也共有从教经历。
因应时下的“习王”反腐大格局,记者统计梳理了自十八大后落马的47名(不计徐才厚)省部级官员,其中有10名落马官员曾有从教经历,占比21%。在数值上看,明显少于教师从政者占比总数28.5%。落马十人分别是:任润厚、韩先聪、张田欣、谭力、万庆良、沈培平、祝作利、陈安众、衣俊卿、李春城。其中最后两位都有较长的从教经历,因生活作风问题落马的衣俊卿是典型的学者型官员,北大哲学系本科毕业后留洋贝尔格莱德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执教黑龙江大学哲学系,2007年踏入仕途,任黑龙江省委宣传部长。李春城曾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治学近十年,后转战仕途并最终沦为“周家帮”的第一个牺牲品。
最后这一组数据令人唏嘘深思,在这组数据面前,“学而优则仕”似乎经不起推敲,那些由教从政者们最终淹没在宦海沉浮的大浪中,成了“教师”这个词的负赘。
教师从政的路径与范式
“由教从政”是一个多因素合力的结果,个人意愿、历史背景、制度设计等主客观因素决定了这个职业转轨的完成与否。纵观上文数据以及对中共人事制度的观察,教师转轨入仕的路径大致有五类。
其一是特定历史背景造成的“盲选期”。十年文革结束前后,人心不定,制度无章法,失去青春的一代青年急于“挽回理想”改变命运,很多知青教师、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力争跳出原有的格局,有“干部职位”便纷纷前往。上文统计有教师经历的省部级干部大多都经历过这个“盲选期”,但最终历史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他们的仕途地位。
其二是“定点培养”。在大学期间被“组织”发现有仕途前景,毕业后继续留校历练,这类人一般都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治学者,他们其实是在大学校园里的半学半官者,一般都会被安排到团委等部门,稍加成熟便直接转轨至官场,此种案例大多都出现在少数民族自治区,以便培养各类少数民族干部。
其三是“挖青苗”。教师职业有两种先天优势,其一是不怕说,其二是会写,而这两点恰恰是官场中人所必备的素质,很多基层领导干部在配备秘书时往往将手伸向了校园,那些刚离开校园不久出类拔萃的“演说家”和“笔杆子”被一一挖走。
其四是“移专才”,此种现象大多发生在大学教授身上,在某一领域有所建树和话语权的专家被直接平移到相对应的机关单位,科技部门、教育部门、卫生部门等专业性比较强的机构都是“移专才”的常见部门,袁贵仁、万钢、陈希等都属此列。
最后囊括其它的一类便是个人主观意愿和历史机遇的混合结果,有从官之志者遇到特定的机遇便顺势跨道转岗。
官员从教的反转困境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则出自《论语》的古训被今人广为传颂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前半句,无意忽略的背后是“重官轻教”的一种认知偏差。
古时辞官讲学者比比皆是,有如李贽、王阳明等大家,虽有官场失意之嫌,但举动背后还是对“授业解惑”存有崇尚之意。
放眼当下,官员在任职期间转轨教学者寥寥,只有退休之后才重返校园,或讲学或挂名。此种退休转轨者也仅限于外交等极少数领域,如广为人知的前中央外宣办、国新办主任赵启正,66岁时转任人大新闻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后又出现在南开大学和西南政法大学的院长名单上,另有龙永图、吴建民等亦属此列。
官员从教者少的掣肘实在两个因素,一是职位本身所带来的荣耀和收益,另外一个原因是没有“回流”和“互换”的制度设计。
只有当社会普遍去除掉对“官”字的趋之若鹜,对“教”字的冷眼旁观,才能实现在“西式民主”下官学两界的自由穿梭,进而实现界别信息的自由流动和社会治理的现代化。
师道官僚化的制度陷阱
内地有三十二所副部级大学,校长及党委书记都是副部级官员,属中管干部,由中组部直接任命。大学内有党委常委领导班子,并定期召开党代会,并有校组织部、宣传部等专设机构。
将视野拉回到最基层,很多地方乡镇一级的中学校长任命由乡党委提名,然后县教育局任命;县级中学校长属科级干部,由县教育局提名,最终由县组织部任命。
这些在内地官民看起来似乎是常理,觉得本该如此,但事实上这种便于党管人事的制度彻底将校园也一并官僚化,而部分教师热衷于走仕途的观念也滥觞于此。
官僚制度的僵化严重束缚了思想活力,严格的科层制将教师的注意力引向权力而不是对教学的热衷。
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中单列了深化教育领域综合改革,但并未列明破除校园行政化的有力条款。其实早在2010年颁布的《国家中长期人才发展规划纲要》规定,高校将取消行政级别,但时间已经过去了4年。
政治新常态下的师官两道
“新常态”无疑是下半年以来最热的一个词汇,来源于习总,发端于经济领域,但现在被扩展至包括政治在内的各个领域。
习总的政治新常态简要说是一破一立,破从反四风、八项规定、雷霆反腐入手,立从深化改革入手,这在本质上是对失衡官场生态的正本清源。
因为有了对官道的再塑造,所以对官员也有了再认识,这种认识从自身开始,公务员报考降温、官员辞职离岗都是最直接的反映,权力荣耀和灰色收入的渐失才是新常态下的本质。
于此,教师从政的念想或许会渐渐淡出,固授业解惑的本,褪荣华富贵的躁。
央视名记王志在官场上腾挪了一圈后返回母校传媒大学当老师带学生,他这样回答关于是不是有颗仕途心的问题——我回到学校就是一个举动,我用我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三十年前由教入仕的那些年轻人已成时下中国基业的顶梁柱,虽有蠹木,但无伤大局,现在他们合力重塑曾经失衡的官学两道——为官者不贵,为师者不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