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犀
她遇见他时连一碗泡面都煮不好
什么沸水焖一分钟冷水抄起再冲热水进去说是不仅面条筋道还可以洗去防腐剂多复杂的工序一点不符合方便面的初衷舍友教她的妙法她从来没试过她不挑温水泡面哪怕再生硬亦能下肚在贤惠细作的舍友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她很美不是那种精致的美她的美笼统而粗犷就是一个美字具体美在哪儿不便赘述也无法赘述简单来说一根丝带系发长裙飘然不施粉黛走出去就能博人眼光她身材绝好高挑瘦却不病态脸还保留些许婴儿肥作为一个女生谈不上完美也足够个性了除了大大咧咧生活作风太不少女外可哪个男生会在意呢
那时候的她像一株仲春的树繁茂恣傲却也粗枝大叶他曾不止一次说过她行健你就不能改改哪个女生和你一样没心没肺的
可说归说他还是义无返顾地爱上了她
行健名字听起来就虎气也真是人如其名像她这样的女生向来在大学里是褒贬参半的贬她的多是女生且多是不熟悉的女生她谙熟这种变相式嫉妒不屑于澄清乐得昂首阔步一任流言蜚语在身后肆意蔓延
南国剧社校园里历史最悠久的大社团行健毫无悬念地一路通过终成女主角在新年专场中饰演张爱玲名本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红玫瑰当时他是场下观众
她一亮相酡红旗袍新烫的梨花卷活脱脱书里走出的王娇蕊艳惊四座
灯光忽暗戏开演了台上一出台下一出周围女生细碎谈论着
听说没这些演员里就她一个大一的社长那么器重她还不是看她漂亮
我瞧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就是演技也不咋地光会作媚没神韵
这些言语入了他的耳却没入心台上的她一颦一笑皆春意他醉了
谢幕轮到她时掌声稀疏个别男生就算想喝彩也碍于众人眼光气氛古怪唯有他兀自拍得清脆响亮
行健若有若无地冲台下的他笑了一笑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演出当晚他主动向她要号码往后几日吃饭看电影陪同上下课招摇过市旁观者又多了一份谈资
子炎大四经管院学长活跃分子风云人物众女明里暗里的恋慕对象……众多标签一贴行健不幸再次沦为众矢之的
但他们打得火热哪有闲情逸致管顾旁人眼光半年后子炎毕业行健大二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居室行健搬出集体宿舍同居生活浓情蜜爱好像全部世界和未来都浓缩在这平方之间
第一顿晚餐子炎不懂做饭行健更不会两人面对面干瞪眼最后行健说我给你煮碗泡面吧她仔细将调料包一一放入另外加了一根火腿肠步骤还是那些步骤却格外用心他吃到第一口就吐了辣味包不能全放味太冲他吃不惯还有泡面怎么能用温水面条硬邦邦嚼不烂总之行健你是不是女生啊
她闻言大怒板起脸不理他他赶忙道歉费尽唇舌才将她哄转两人手牵手出门下馆子
那时候的她是红玫瑰是王娇蕊是他心口化不开的朱砂痣
子炎刚毕业就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刚开始还摆点傲气到后来全然一副低姿态进了人才市场一头扎入人流冲到哪里算哪里西装领带灰头土脸谁还管你当初颐指气使在学生会呼风唤雨做到主席之衔
行健才大二正值青春好年华每天上完不多的课或和同学逛街或去排练话剧也偶尔演几出王娇蕊一类的角色穿红着绿适合她流言蜚语不好听却能轻易捧红一个人自那后有她的戏场场爆满只不过台下再不会有他了
到了晚上她抱着一堆膨化食品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等他一身臭汗归来于是口角爆发
几次后她逐渐妥协体谅他辛苦主动学做可口的小菜起初手艺不佳常常吃得他龇牙咧嘴无奈揽过她肩头说咱还是下馆子去吧
然而当年轻人像一群闷头鸭子被催着赶着跳进这趟叫做社会的洪流倔强如子炎亦得低头行健虽无体验看着日日疲惫的他也感同身受了她心疼他下馆子太奢侈于是发了狠心练习做菜尽管菜式基础久而久之一盘清炒菜心亦能有滋有味
争吵依然时有除了偶尔下厨行健十指不沾阳春水碗碟交给洗碗机衣物扔给洗衣机几次衣服被机子绞坏之后子炎终于爆发了行健你就不能改改
要我改怎么改改成谁你爱的还是不是最初那个我
两个执拗如牛的人撞在一起其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除非一人退让
他下班回来屋里一片漆黑肯定又和闺蜜出去疯了他摇了摇头摸索墙上的开关这时候一双冰凉的臂膀缠上身子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绕在了他的脖子上灯亮了是她还有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你织的她笑着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们和好吧
他一把抱起她近乎狂乱地吻行健不闪避脑海中浮现前几日跟舍友学打毛线的情景机械反复的操作将她娇嫩的指关节压得通红那曾是她最不屑做的事为了他她愣是一次线也没脱啊伤处被他碰到她一通叫唤好疼
他望定她怀里的行健面带桃花娇喘微微第一次见她时隔得那么远舞台上长袖善舞的佳人现下近在咫尺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由得呼吸加重昏暗灯光下柔软的躯体不分彼此纵情缱绻忘我纠缠
一个女人心里安放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男人以及关于他的一切这种巨大又微妙的转变说奇不奇有时只在一夜之间
行健逐渐习惯游走于课堂超市家三点之间淡出公众视线流言亦随之减少她本就是个不惧流言的人任它多也好少也罢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不增不减
自行车篓里依然时有陌生男子的情书一天三两封三两天一封她总是一视同仁撕成规整四瓣丢入垃圾桶甚至懒得启封看一眼跨上自行车夸张的扎染长裙消失在风中消失在树林后藏匿的一双双倾慕的眼神里
又到一年新年汇演舍友不知从哪里搞来四张前排的票硬要把她拉上
大学生活松散舍友几乎成了她在大学校园里唯一的联系那天她本要赶回家给子炎做他最爱吃的菜拗不过舍友强烈要求生拉硬拽愣是坐在了学校大礼堂敞亮的坐席间灯光打得极其充足时间到光明骤暗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记不清当年观看的表演细节只记得女主角一登台掌声雷动她就哭了
从台上到台下原来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次选角例会排练不参与从南国剧社自动除名就是这么轻易
深夜子炎回家刚进门就闻到一阵鲜美的香味从厨房飘来
她的声音也随之飘来鸡汤炖好了盛一碗喝吧
几年打拼下来子炎逐渐凭借卓越的能力爬上高层凭借卓越的能力这话是说来糊弄人的顶多在庆贺会上致辞用来激励座下一溜目光炽热天真的职场小辈爬才是重点吃苦卑屈蒙混六字真言尽皆浓缩在这一个字上不过好在挺过来了现在总算可以站起身喘口气了
最苦的日子里行健陪伴他不离不弃无论工作应酬到多晚回家都能吃上一口烫乎乎的食物难以想象当初连泡一碗方便面都牵强的她玉指纤纤如何将肉丁碎得那么细牛肉腌得那么透笋片切得薄如蝉翼
他一面吃得啧啧有声一面道要不是我你这厨艺方面的潜能说不定一辈子都挖掘不出来
她笑笑冷暖自知
本科没毕业就随他来到陌生城市打拼寻常女孩回首大学生活的关键词大都是自由丰富酣畅她回忆起来只有一些零离的片段甚而班级的毕业散伙饭都没人邀她去在设计系二班的印象里行健这个名字都是模糊地存在
可是她爱他为他打过两次胎放弃最爱的服装设计甘心柴米油盐做个黄脸婆一日三掂勺熨平每件西服衬衫……
啊菜刀划破手指鲜血溢出她慌忙找来餐巾纸止血电话铃响
是他业务聚餐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一锅浓浓的鸡汤正在炉子上嘟嘟冒热气
无言地将一碗鸡汤盛好凉着她始终不忘鸡汤是他的最爱尽管随着职位升迁他归家越来越晚有时宴饮聚餐留她一人独守空房吃自己做的菜总也不忘盛好一碗等他回来喝隔了夜过一天过几天……鸡汤不再鲜美学生时代他赶在鸡汤刚炖好的时候回来喝上一口的时光终究一去不返
直到有一天他回家扔给她一条塔夫绸晚礼裙淡淡道明晚几个生意伙伴聚会准带女眷你也来吧
H市中心紫峰大厦旋转餐厅宴会就在那里举行
红酒香槟累累水果各色点心琳琅满目任宾自取还有穿梭在五色美食间的丽人名媛她们手持香槟款款碰杯交谈明艳的指甲油和招摇的红唇无时不在彰显青春靓丽行健再一次透过那些交错的觥筹窥见了从前的自己
子炎谈论生意她丝毫插不上口只有默然退居一旁看他西装领带一如多年前学生会主席当年的意气风发似乎一点没减褪他还是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而她行健也不知道如何定位自己
她走向落地窗一座城市的夜景铺陈在眼前万家灯火明灭
餐厅不觉旋转到面南方向当初他们一道从南方城市北上而来房子越换越大不再是当年学校旁边那间几平米的小窝了但她突然之间很怀念某些东西曾经门楣上一串从地摊上淘来的风铃难忘的初夜当时贫穷却幸福的小日子还是那时候被他宠溺到不行的她
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放眼望去那么多灯光里哪一盏属于她属于他们她一下子迷茫了
行健似乎领会了子炎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翻开珍藏多年的泛黄剧本张爱玲的话熟悉无比却触目惊心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再读这段开场独白行健渐能领悟所谓人之欲求永无餍足子炎生生将她从红玫瑰扭转成白玫瑰因为对于一个处于奋斗阶段的男子她的活色生香不合时宜而在她慢慢熟悉并忠于这样白开水一样温驯的角色时子炎又不甘于这种平庸了他事业有成身边站着的该是王娇蕊一样的她万般风情留着好看无用的玉葱指甲嬉笑怒骂
就像方便面吃多了没营养难免需要一碗鸡汤细细滋补但一旦有了自助餐任你山珍海味饕餮那碗温情脉脉的鸡汤便不再是首选
好在行健曼妙依然比之孟烟鹂幸运得多被岁月熬苍白的容颜可以恢复红润长发可以烫卷指甲可以留长悉心打扮一下丰姿不减当年只要她情愿一伸手就可以将子炎从暧昧传闻中拉回身边
收音机恰好放到红玫瑰陈奕迅独特的音色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
玫瑰的红/容易受伤的梦/握在手中却流失于指缝/又落空
红是朱砂痣烙印心口/红是蚊子血般平庸/时间美化那仅有的悸动/也磨平激动
深夜她为他做好一桌饭菜汤同样放在饭桌上的还有一纸离婚协议
大学时所有人不看好他们爱情偏偏从谩骂的口水中滋长蓬勃现如今生活安乐富足所有人眼红的准阔太偏偏要放弃一切净身出户
没有后悔行健不是一个习惯生活在悔恨中的人何况过去将来的每一步都无从悔恨
离婚后她用自己的积蓄开了一家粥面馆主打鸡丝粥鸡汤面鲜美的香味弥散在每位食客的味蕾以及她的心头
玫瑰的红与白本不需要别人来定义她是她的你是你
就算做不成别人心口的朱砂痣依然是自己天空中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