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副市长失联之后

南方周末记者 褚朝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罗婷

◤失踪多日的郭宜品，仍享受副市长的某些待遇。洛阳市政府办工作人员仍坚持给他的办公室送公文，“只要他的副市长没有被免，我们就得继续给人家服务”。

◤“省领导震怒，认为洛阳公安无能。目前省公安厅已经介入找人。”

◤八项规定出台后，郭宜品主政的伊川作为洛阳的“新亮点”和“增量”，成为上级官员常去的视察点，“龙门石窟等景点去得少了”。

◤郭宜品的妻子和儿子目前都在正常上班。9月22日，洛阳市政协多名工作人员证实，郭妻上午还在单位开会，“网上说她失联完全是胡说”。

南方周末记者 褚朝新 发自河南洛阳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罗婷

“省领导震怒，省公安厅介入”

对洛阳这样一个地级市来说，副市长失联史无前例。

2014年9月23日，洛阳市党政大楼2001室大门紧锁。一份9月22日签发、标注着“内部材料供领导参考”的《政府工作快报》，从门缝塞了进去。

2001室的主人，正是失踪的副市长郭宜品。在河南省洛阳市党政大楼内，副市长们大多集中在20楼办公。郭宜品是排名最后的副市长，办公室却是20楼的1号房，斜对面是男女厕所。

“郭宜品不见了！”自8月上旬起，这一惊人的消息开始在大楼内流传，很快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刚担任洛阳副市长不到6个月的郭宜品于8月初和组织失去联系。

获知郭宜品失联后，洛阳市成立专门班子寻找失联副市长。至今五十多天了，仍没有任何结果。目前来自河南公安部门的消息显示，郭宜品因涉嫌受贿500万已被列为网上追逃对象。

对洛阳这样一个地级市来说，副市长失联史无前例。“省领导震怒，认为洛阳公安无能。目前省公安厅已经介入。”洛阳市委一名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

不过，失踪多日的郭宜品，仍然享受副市长的某些待遇。洛阳市政府办的工作人员，仍坚持给2001室送公文。22日签发的快报的内容，是2014年洛阳市省市重点项目建设的进展情况。文末标注：送——市委常委，市人大正副主任，副市长，市政协正副主席，市政府正副秘书长，市府办副主任。

“只要他的副市长没有被免，我们就得继续给人家服务。”洛阳市政府办一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南方周末记者站在2001室门外，不用弯腰，就能看到门缝里还塞着其他类似的公文。工作人员称，此前门缝里塞的文件太多了，已经清理过一次。

关于郭宜品失联的具体日期，当地官场说法各异。洛阳市安监局官网的消息显示，郭宜品最后一次露面是7月31日，当时他陪同河南省政府安委会第三督导组在洛阳检查汛期安全生产工作。

南方周末记者从当地多名官员处获知，2014年7月底，郭宜品向市长李柳身请假两天，声称要带病重老母去北京治病。假期结束后，郭宜品没有现身，有官员拨打他的电话号码询问其母病情，发现无法联系上他。

和郭宜品一起失联的，还有当地的房地产商俞国强和其司机张振强。

8月5日，洛阳官方认定郭宜品失联不正常，成立“8·5专案指挥部”，开始寻人。当地警方发布的《“8·5”专案排查提纲》显示，指挥部部署了大量警力，“对所有房屋、院舍、废弃厂房、窑洞等能藏身的地方进行排查；对所有居民和暂住人员进行排查，做到村不漏户、户不漏人、逐人排查；详细询问排查对象是否认识上述三人。”

9月12日下午3点，五六名便衣警察找到了洛阳市支建街4栋3门401室。这套房产为郭宜品所有，他的户籍地也在这里，在此户籍上的，还有他的妻子与儿子。

“那天下着小雨，警察开门进屋查了半天。”郭家的一名邻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郭家已经五六年没人住了。过去，是一个老太太带着郭宜品的女儿居住在这栋旧房子里。

9月13日，大量警察出现在郭宜品任过县委书记的伊川县的鸦岭乡。根据网友拍摄的现场照片，多辆标有“特警”字样的警车停靠在路边。警察手持郭、俞、张三人的照片和上述排查提纲，挨家挨户搜查。

50天过去了，9月23日，洛阳市公安局有关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郭宜品仍然没找到。

时间一天天流逝，在上级和外部的巨大压力之下，洛阳官方对外界始终保持沉默。如何处置副市长失联事件，成为考验洛阳官员政治智慧的一道难题。

“能官”与“贪官”

郭宜品的“能干”，在当地官场早有口碑。

9月23日，洛阳官方寻找郭宜品的第50天。这天也是郭宜品52岁的生日。

官方简历显示，郭宜品1962年生于洛阳市洛宁县，先后在洛宁县担任过乡党委书记、县房管局局长、县建委主任。1998年起，他在洛阳市栾川县先后担任过副县长、组织部长、县纪委书记、县委副书记。2007年起，他先后担任洛阳市伊川县县长、县委书记；2014年2月，52岁的郭宜品成为洛阳市副市长。

成为副市长半年多来，郭宜品给洛阳市政府办一名副主任留下的印象是，“很严肃，在电梯里碰到跟他打招呼，他头都不点一下。”

相较而言，一名曾在伊川县当过副县长的官员对他有更多的了解，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喜欢搞面子工程，胆子大，不管现实不现实，他都要强行上马。”

郭宜品在伊川任职7年，当了两年县长5年县委书记。有当地官员称，“这7年是伊川大拆大建的7年。”多名洛阳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郭宜品任县委书记期间与房地产商往来密切。

在伊川，郭支持兴建的号称投资13.5亿的龙门一号工程，争议巨大，被指“像一条裤腰带”，“从龙门石窟景区的任何角度南望，都能看‘龙门一号高大的楼群，并且数量在逐步增多，严重破坏了龙门景区。”一名知情者说。

大拆大建迅速改变了伊川面貌。有媒体报道，几年前，伊川县城周边还是大量农田，到2012年全县共建成104栋高楼，其中有相当数量是房地产工程。“如今，伊川县城有些地方的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洛阳。”洛阳市一名金融系统从业者透露。

洛阳市委一名官员介绍，八项规定出台后，郭宜品主政的伊川作为洛阳的“新亮点”和“增量”，成为上级官员常去的视察点，“龙门石窟等景点去得少了”。

得到上级赏识后，2014年2月，郭宜品被提拔为洛阳市副市长。

“洛阳下面15个县市区书记，这一次提拔了两个副厅，其中一个就是郭宜品。他能得到提拔，与在伊川的政绩得到上级认可有重大关系。”洛阳市上述官员说。

郭宜品的“能干”，在当地官场早有口碑。知情官方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洛阳市支建街4栋3门401室，就是多年前洛阳市因郭宜品招商引资出色而奖励给他的。郭家的邻居也介绍，该栋楼内多套房都是政府奖励给当地官员的。

在一些民间人士眼中，郭是另一番形象。大拆大建带来强拆强征，引发大量上访。郭宜品任职伊川期间，曾在当地成立“训诫教育中心”关押上访人员。

有媒体报道称，2011年，伊川县城关镇罗村村民罗学栋家4亩多耕地被侵占，仅得到每年千余元的租地款。2012年初，罗学栋因上访被关入训诫教育中心8天。曾遭关押的伊川人张少峰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土地交易中存在大量的贪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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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宜品涉嫌贪腐，在河南官方发布的立案和追逃信息中已有明确表述。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官方资料显示，9月11日，郭宜品被郑州市检察院立案调查，案件类型为“贪污贿赂案”。“2012年5月，伊川县立奇置业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张金元为了感谢时任伊川县县委书记的郭宜品在公司投资的伊川县政府办公楼和住宅小区项目上的关照，向郭宜品行贿500万元。”

9月13日，郑州检方签发拘留证。9月15日，河南公安内部发布追逃信息，确认郭宜品为在逃人员。

当地多名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郭涉嫌贪腐的金额肯定不止500万、向他行贿的肯定也不止张金元一人，“省纪委还没查他，但可能他闻到了什么味，提前跑了”。

连发两文严控官员请假

“请假时间上更具体，而且是跨级批假，更严了。”

8月6日，洛阳市安监局接到通知，副市长尚英照次日要“深入企业检查指导安全生产工作”。

“分管我们局的是郭宜品副市长，上面突然通知尚副市长来检查工作，我们当时有点意外。”该局一名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郭跑了的消息当时还没有在官场大面积传开。

8月8日，该局又接到通知，将安监局的职能、涉及的法律法规等整理成材料报给尚英照，“以后安监工作向尚副市长报告”。

“这算是正式通知我们，分管安监的副市长变了。不过没有来文件。”上述官员说。

洛阳市政府办九科，是郭宜品分管的科室。该科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郭宜品作为副市长分管安监、煤炭、环保、交通、地震等工作，郭宜品失联后，安监和煤炭划给了副市长尚英照暂管，环保、交通和地震划给了副市长高义暂管。

“郭分管的工作，都正常开展，没有受到影响。”该官员说。

分管地震局约半年，地震局的副局长们只见过郭宜品一次。“他还没进入状态，处于熟悉人的阶段，换分管领导对地震局影响不大。”该局一名副局长说。

除副市长们的分工临时有调整，郭宜品的失联还给洛阳的干部管理带来了两大紧箍咒。

8月8日晚上，洛阳市安监局局长刘三献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洛阳市委办和市政府办的短信，内容是要求各单位要加强干部外出请假管理。当晚，这条短信被紧急转发给了该局所有副处级官员。

8月12日，洛阳市委办和市政府办再次以“内部明电”形式向各单位发文，要求“加强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离洛外出请假和报备工作”。9月3日，洛阳市政府办第三次发出通知，要求“进一步规范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离洛外出请假和报备工作”。

一连三个通知，让洛阳市某局副局长顾文（化名）感觉到郭宜品失联给洛阳官场带来的震撼。过去，他请一两天假，给局长说一声就行了。按照新规定，他这样的副职要请假，“必须先向局长请假，再向分管副秘书长请假。若请假超过两天，还要向分管副市长请假。”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官方文件显示，新规定要求，洛阳的市委常委、各县区党政主要官员离开洛阳，要提前三天向市委书记请假，各县区长要同时向市长请假。人大、政府、政协班子成员离开洛阳，要提前三天向本单位主要领导请假，请假超过两天要再向市委书记请假。

“请假的时间上更具体，而且是跨级批假，更严了。”顾文说。

洛阳还加强了官员们的护照管理，防止官员外逃事件再次发生。

8月，洛阳市安监局一名副局长被通知，护照要交给市委组织部统一保管。该副局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也有相关规定，但这一次很严，要求所有市管干部的护照交给市委组织部，其他干部只要是吃财政饭的，护照都要交给局人事科。”

妻儿仍在正常上班

“我们请示了上级有关部门，得到的指示是‘不回应。”

自9月16日开始，大量关于郭宜品失联的消息出现在媒体上。9月18日，有媒体报道，和郭宜品一同失联的还有妻儿，后有报道称郭失联后，警方排查了郭的家庭，发现郭的孩子早在国外，其妻也不见踪影。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获知，郭宜品第一任妻子病逝，后郭再婚，现任妻子在洛阳市政协工作。2011年，郭宜品曾公开表示，其妻是“洛阳市政协一名普通的干部”。

在洛阳市政协，各科室门口的去向牌上标注着工作人员的姓名和职务。9月22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在郭妻所任职的相关科室外的去向牌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其处于“在岗”状态。该政协多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郭妻一直正常上班，上午还在单位开会，“网上说她失联完全是胡说”。

洛阳市另一名副处级官员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前几天我去政协办事，还看到她，手里拎着一瓶奶和几块鸡蛋灌饼去上班。”

关于郭宜品儿子的消息，也多有不实。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获知，其子小郭在洛阳市一家银行工作。

9月23日上午，小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近仍在正常上班，他父亲的事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郭宜品失联前，小郭参加了一个支行副行长的竞选，“选上了，但是最后没有任命。那事对我多少有点影响。”

知情人士介绍，小郭工作表现不错，但郭宜品出事了，银行担心若任命小郭当支行副行长可能引起非议，出于稳妥考虑，小郭最终被列为了后备干部。

小郭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会好好工作”。随后，他向其所在的支行行长报告了记者采访一事。

另据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小郭同父异母的妹妹确实在国外，但出国已有数年。

对于外界传播的一些不实消息，洛阳市主要官员心知肚明。南方周末记者从洛阳官方获得的信息是，当地每天组织专人监控网络舆情，并以《日报》形式报送市委常委、市政府副市长和市委市政府秘书长等洛阳高层领导。

在看到“郭妻儿一并失联”的消息后，洛阳市委一名官员明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假消息”，多名洛阳官员对此表示不满，但洛阳官方始终不愿公开辟谣。

洛阳公安对涉警的不实信息也选择了不回应。有媒体报道，当地悬赏500元追逃郭宜品。“这500元，是内部追逃奖励。自从公布追逃信息库建立，就是这个传统。追逃奖励与公开悬赏，是两码事。”洛阳一名警察私下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

“我们请示了上级有关部门，得到的指示是‘不回应。”洛阳市委一名官员解释说。

9月22日，在洛阳市公安局宣传处，南方周末记者提出，洛阳因此事隔三岔五上头条，可能会影响当地形象。陪同采访的洛阳市委宣传部副主任科员庞晓磊当着多名警察的面表示，“我觉得挺好啊，汪峰想上头条还上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