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种语言中

2014-09-23 00:32叶兆言
博客天下 2014年28期
关键词:走样吃力佛学

在另一种语言中

跨文化的交流,总会走样,但利远远大于弊。

只要奈保尔一出现,难免前呼后拥,让奈保尔感到困惑。

中国文化人对于西方,始终保持足够敬意。作为一个东方文明古国,向往西方可以说有悠久传统。东汉时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佛学运动,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西化。

今天的西方人眼里,佛教代表东方,在古时候中国人心目中,佛学非常西方。唐朝一位皇帝为一个和尚翻译的经书作序,产生了一篇书法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圣教序》,用到了“慈云”这个词,所谓“引慈云于西极”,把佛教的地位抬得极高。在皇帝的序中还有这么一句话,“朗爱水于昏波”,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水这玩意本来是很好的东西,充满爱,现如今却被搅浑了,不干净了,于是通过教化,通过引进的西方经典,又能够重新变得清朗起来。

那个会翻译的唐朝和尚,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翻译家。后来成了小说《西游记》中的重要人物唐僧,不过一旦进入小说领域,方向立刻改变,佛学内容已不重要,《西游记》生动地说明了向西方取经学习的艰辛,必须要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磨难。

中国古代文化人敬仰西方由来已久,都喜欢在佛学中寻找安慰。自称或被称“居士”的人很多,李白是青莲居士,苏轼是东坡居士,文化人盖个茅屋便可以当作修行的“精舍”。佛学影响无所不在,说得好听是高山仰止,见贤思齐,说得不好听就是“妄谈禅”,不懂装懂。

古代这样,近现代也这样,我们前辈的前辈,祖父曾祖父级的老人都把外国小说看得很重,譬如鲁迅先生,就坦承自己写小说的那点本事,是向外国人学的。我的父亲是一名热爱写作却不太成功的作家,也是一个喜欢藏书的人,他的藏书中,绝大多数都是翻译的外国小说。

毫无疑问,对于精通外文或者根本不懂外文的中国人来说,翻译永远是一门走样的艺术。就像佛经在中国汉化一样,外国文学名著来到这儿,必定是变形的,夸张的,甚至是扭曲的。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就像优秀的中国古典诗歌不能用现代汉语翻译一样,利远远大于弊,得到要远比损失多得多,它们给我们的营养、教诲、提示,甚至包括误会,都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们悄悄地改变了我们,而且不只是改变,很可能还塑造了我们。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论外国小说对我的影响,认为小说确实比中国好。我女儿在大学教授外国文学,知道我要去与获得诺贝尔奖的奈保尔先生见面,很激动,拿出一大摞藏书,有英文原版的,也有香港繁体字版和大陆版,让我请奈保尔签名。书太多了,最后我只能各选了一种。

2014年8月12日,如约在上海见到了奈保尔。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次参加国际图书展,也是因为有本自己的新书要做宣传。不管怎么说,能与奈保尔见一面,也可以算一件幸运的事,毕竟他是近些年得奖作家中的佼佼者。不过凡事都怕比较,同样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与几年前的略萨先生出现不一样,这一次显得更加隆重。

只要是奈保尔一出现,难免前呼后拥。他坐在轮椅上,突然被推进了会客室,立刻引起一阵混乱。一时间,真正感到困惑的是奈保尔,或许身体不太好的缘故,他显然不太适合这样的场合,大家过去跟他握手,翻译大声在他耳边提示,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微笑,再点头,再微笑。

会客室里放着一圈大沙发,这场面照例只适合领导接见,不便于大家聊天。沙发太大,人和人隔得太远,说话要扯开嗓子喊,这会显得很无礼。奈保尔十分孤单地被搁在中央,依然坐在轮椅上,也没办法跟别人说话。记者们噼里啪啦照相,不断有人上前合影,我无心这样的热闹,远远地用手机拍了几张头像,不是很清晰,只觉得他有点不耐烦,有点无奈,有点忧郁。

接下来与读者见面,对话,然后晚宴。印象最深的是提问环节,问是否接触过中国文学,他很坦白地说没有,问是否和中国作家打过交道,答案还是没有。回答很干脆,直截了当。晚宴上,我过去给他敬酒,他很吃力地听翻译介绍,很吃力地举杯,看着杯子里的红酒,轻轻地抿了一口。

奈保尔签名很认真,字不大,布局很好,写在非常适合的位置上,浑然一体,仿佛印在书上一样。四本书都签了,看到他那么吃力,真有些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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