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寅生
古人以为,所谓史家当具三长——史才、史学、史识,这其中的史才,主要是指史家对历史事件的叙述能力及对史料的组织功夫,《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所以被后人称道,很大程度上即由于作者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夫。假使让今天的史家,用今天的学术语言来写项羽、李广、李固、范滂等人的纪传,恐怕很难达到类似的效果。
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好的史才,其文字能令人常读常新、百读不厌。比如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那一代史家,也许在学术规范上不及今天的博导们严整,但纯就文字功夫而言,每每让后人有望尘莫及之恨。大体而言,他们的文字,往往既信、亦达,既美、亦雅,读者看后,不仅能够明了其中的大意,还颇有一种阅读的快感。相比而言,我们今天博士买驴式的学术文章,就很少再能给读者这样的享受。
久闻程应镠《南北朝史话》(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1版)的大名,据说程先生1963年送部分稿子给吴晗审查,吴晗回信说:“就按这个样子写下去,我们打算把它印出来,作为担任其他各朝史话作者的参考。”
吴晗之所以如此赞许,恐怕主要是由于程先生的稿子深入浅出,富于文采。我近日重读此书,也深为程先生的文字打动,其中一些简洁明快的佳句,今天的文史学者似已很难写出来了。
程先生讲刘宋时期,“士族的势力,日渐衰落,象过午的阳光,逐渐西斜”;他写刘家子孙骨肉相残,“宫廷里密布着疑云暗剑,公开叛乱和平叛的战争几乎没有间歇地进行着”;他讲齐明帝做贼心虚,“在他看来,人世间无处不是陷阱,无地不是网罗,因为他自己便是个惯于设陷阱张网罗的人”;他讲南朝人民垦荒播种,使“绿油油的田畴,代替了过去的丛林茅草……山坡上也出现了一片一片在微风中皱起的青葱”;他写南北开战,“土地被践踏,生命被残害,房屋被焚烧。春天来了,呢喃的燕子找不到旧窠,只好在树上做巢”等等,都几乎令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有亲身穿越回那个时代的现场感。
我们不少人感叹史景迁的文笔活灵活现,其实,程先生与其相比,何尝逊色?只是有时,有人不免数典忘宗,一味沉醉于对西式学术语言的效颦,甘心去当邯郸学步的寿陵余子罢了。
好的史笔,往往简明扼要又耐人回味。程先生的史话里,这样的例句比比皆是,比如他说北魏初期,“战时的掳掠,遭到了各族人民的反抗;平时的贪污,加深了统治者和人民之间的矛盾”,短短几十字,即概括出北魏当时的情势;他讲宇文泰建立府兵制度,“从此,分散的乡兵逐步纳入了朝廷的军事系统……地方豪强武装力量的首领,成了朝廷的军官”,不过几十字就点明了府兵的由来。这样高屋建瓴、正中肯綮的总结,今天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如何将古代史料翻成白话又不失原有的风味,历来是一大难事。程先生在这方面的努力令人敬佩,比如他翻《神灭论》,将“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译成“自私的打算过多,救人的意思太少”;将“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译成“用渺茫的谎言迷惑人,用地狱的痛苦吓唬人,用夸大的言辞引诱人,用天堂的快乐招引人”,不仅准确生动,而且能将范缜原文那势不可当的气势一并传递出来,这样的功夫,今天的学者大概不易达到。
程应镠先生是1916年生人,那一代人,对古籍不仅通晓,自己也多能写一手合乎规矩准绳的旧诗、古文,所以他们阐释古代典籍时总是能做到“不隔”。比如他解读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说这两句诗,分别“用彩色的绮来比喻落日余晖渲染着的缤纷云影;用洁白的练来形容江水的平静无波,把人们带入一幅春江日暮的美妙图画中去,心情和景物好像融成了一体”,如此充满诗意的解读,真令读者有如临其境、美不胜收之感。今日有的文史研究者,往往缺乏这样的基础,能写一手合乎规矩的古诗词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在运用或阐释古代材料时,极不易达到融通、浑成之境,无论怎样修饰,总不免给人以“古今两张皮”的感觉。
严耕望先生在《治史经验谈·论文体式》中以为:“论文写作,不仅为作者表达意见,尤当考虑读者领受之便利。”今天的一些学者,自己之外,至多再考虑一下编者,至于普通读者能否读明白他们的论文,似乎不在考虑之列。放眼望去,不少著述都实在过分诘屈聱牙,艰深晦涩了。对于这样的文章,一般读者大多是敬鬼神而远之,偶或有几个不信邪的,肯硬着头皮看完,但也往往一头雾水,不能得其要领。如此拿腔作调的文风,实在已经是人文学科的一大公害了。
《南北朝史话》,论性质不过一本普及性质的读物,但这样力求浅显的普及读物,并不易写。窃以为,今天的史学工作者们往往无暇做这样的工作,即使肯做,文字上的功夫也未必就能应付裕如。社会上一些粗通史书的作者,倒是凭一知半解就敢下笔,因为无拘无束,故而很能吸引历史爱好者们追捧,但他们对史料的把握每有粗疏之处,有时候不免错解了历史,误导了读者。比较而言,像《南北朝史话》这样既深入、又浅出,既亲切、又准确的普及读物,今天实在是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