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清白的

2014-09-19 19:55文卿
福建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方平老李车库

文卿

有人敲门,像弹珠掉到地上,笃笃跳了两下,静了,方平以为听错,他继续浏览网页。新闻真多,离奇的,惊悚的,匪夷所思,还有全世界都关注的,马航事件,这个还没完,又来个韩国沉船事故。层出不穷,满目灾难。走运的感觉就是这么比较出来的。方平置身新闻之外,灾难之外,还是呆着不动最好,看看电视,不惹是非,祸也不会平白无故从天而降,地震火灾的几率毕竟比较小。方平身体沉了一下,像要把自己跟椅子贴得更紧一下。这时又听到有人敲门。不会是父母,父母有钥匙,也不会是送快递的,送快递的是用捶的,风风火火,既有动作的快又有心情的急,工作做不完,永远有下一单下一个客户在等着。

开门之前方平从猫眼瞧,正好对方也凑过来,突然放大和变形的脸,太近,倒看不清,他打开门,但门链子还拴着,一个巴掌宽的缝。是一个男人,中等个,圆脸短下巴,眉间的“川”很深,这让他就算带着笑也显出愁苦的样。有点面熟,但不认识。男人说你好你好。方平问什么事。男人说我是你的邻居。方平想不起来他住哪里,仿佛是见过的。男人指了指地说住你楼下的。方平知道这个楼的隔音不是很好,时常有奇怪的声音,却不知道从哪家传来的,他住的是顶楼,竟然深夜听到楼上有人走动,有一次他冲上去,发现空无一人,很诡异。

方平说怎么了?他想着自己像猫一样的走动肯定不会影响别人的。男人讪讪微笑,说我能不能进去聊一下?方平想不出能有什么可聊的。他说我没时间。男人还想说什么,方平说对不起。

方平关上门后,继续找有什么电影可看的。电影分门别类,选择多得不知道怎么办,一部电影往往只看了头,不喜欢就关掉,这很好,不像生活,错了不好了不能重来。方平虽然看了许多电影,却很少有完整地从看头到尾。网络有点卡,等的时候他去泡了碗方便面,这算把午餐解决了,晚饭再说,可以叫外卖。门又响了。方平打开一条缝后还是那个男人。男人还是那话:能不能进去聊一下。看方平皱眉头,男人急忙说兄弟兄弟,我是好人。方平想谁是你兄弟,我兄弟早死了。他想把门关上,男人竟然飞快伸脚堵住缝隙,外带手也把住门。他说真的一点事想麻烦你。方平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交集。但是男人的这个举动有侵犯性。方平恼怒地说松开。男人没有放开,说兄弟,真的有事。方平说放开,再不放,我报警了。僵持了几秒,男人收回了脚和手。方平关上门回到厨房,泡的面已经太烂了,他不喜欢烂烂的面,他把面冲进马桶。这是最后一包了。用力过头,溅起一点可疑的混浊水花。

方平打电话叫外卖,已过钟头,不给送了。方平忍到两点,忍不了,只好出去买点吃的。吃永远是宅男不能回避的问题。

方平没想到男人蹲守在门口,他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的一种戒备的随时要进攻或撤退的姿势。男人说别怕别怕,我是好人。方平说你到底怎么回事?男人说就是有点事。方平说什么事?男人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借一下你家的车库?就几天。

方平那天中午的饭在两点半解决,解决得比较晚,但还比较满意,吃的是饺子,是楼下男人老李自己包的。老李知道他是出去吃饭时,说家里还有饺子。方平拒绝了。老李不由分说,一路小跑下楼,在方平走到楼梯口时堵住他,饺子竟然还是热的,方平闻出来了,是韭菜的,很香。嘴里的馋虫可以抵制,肠子的紧缩却十分难受,一寸一寸收,腰好像要塌下去。方平想着那碗烂烂的方便面,就把饺子吃了,肉少了点,包得很没有形状,但还是挺好吃的。老李说我加了鸡蛋。方平有礼貌地说谢谢。老李说应该我谢谢你。这是十分钟后的事,方平拿着空碗还给老李,老李并没有请方平进去坐坐。屋里传来好像小狗的呜呜叫,还有撞桌子的声音,老李抱歉地说它又饿了。方平说那你忙。方平下楼来,看见了老李所说的新车,大红的,锃亮锃亮。奔驰smart,很小巧,但又像一个大的玩具车。

方平从超市买了一些面巾纸,鸡蛋,方便面,回来时老李正守着他的新车,同时也守着方平,似乎怕他改变主意。方平整理了自家的车库,让出个空位。他突然想到老李怎么知道自己的车库里没有车?自己对别人的生活一无所知,自个的生活却像玻璃杯里的茶叶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车库没有车,但过去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在这方面,方平的爷爷显出高瞻远瞩了,当时狠狠地连车库一起买了。他去世后,现在房子和车库都是方平的,方平趁机从家里搬出来。家的气压总是低的。还有一个供着弟弟骨灰的壁龛。照片上弟弟的眼睛总是盯着自己似的。左右上下。方平有时会想如果弟弟还在,这套房子会不会是他的?虽然他是长孙。但爷爷显然更喜欢小孙子。

方平不会开车,老李不会开车,楼下小卖部老女人的儿媳妇热情地帮他把车子开进车库后,老李也没有显出轻松来。他不知道拿这辆车子怎么办?中奖后的喜悦早就看不到了。他笑的时候眉间的川字也深得很立体,有肉感,是忠厚的脸,但是好人善人,坏人恶人哪里说得清,楼下小卖部的老女人一边施舍乞丐钱,一边卖来路不明的零食给小学生。方平碰到过她正跟别人宣扬她的慈善心,说她怎么看不下去了,怎么掏钱给乞丐。方平的一个土豪同学,一边捐款给希望小学,一边卖以次充好的茶叶。方平听“好人”像听天气预报,听听就算了。

方平整天看电脑里手机里的新闻,无论好坏,都隔得挺远的,没想到身边就有天方夜谭似的新闻。老李说我只是去买高压锅,家里的坏了,怕爆炸。

早不坏晚不坏,早不买晚不买。方平想只能说注定是他的。老李本来想在路边的小商店买便宜的。附近商场搞活动,锣鼓喧天,老李比较了一下,商场有赠送卫生纸,而且满一百元就可领取一张抽奖券,于是他买了最便宜的,一百零六块,领取了一张奖券,写上自己的信息后投进抽奖箱。老李对方平说我本来想算了,因为我的字很难看,后来想想,还是填了一下。当时方平已经让老李进屋了。他泡了点茶,就是茶叶浸在开水里。老李自来熟,四处看了看,反正是单身汉的屋子,乱是正常,方平拨开沙发上一堆东西,腾出个位置给老李。老李说我们结构一样,隔得不一样,你这个合理一点,空间充分利用了,当时我老婆非要那样,那边搞出个榻榻米,浪费地方。夸方平这套的面积显大。方平说好像没见过你老婆。老李停了一下说离了。方平想难怪养小狗,解闷。他现在也是拿老李解闷。方平搞平面设计,接了活,就躲在家里,按时交稿就可以了。闷在家里久了,好像习惯了,电脑里的世界已经够纷纷扰扰了,愈发不爱出门,不喜欢和人交谈。眼见年纪噌噌递增,父母着急上火,方平不为所动,就像对着棉花,拳头无处使劲,父母更加想念另一个照片上的儿子了。

老李长得很像方平最近在看的一部连续剧里的配角演员。方平看着把茶喝得啧啧啧的老李,一直奇怪好运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多么普通的模样,演个电视剧都只能是配角。他很想听听老李的传奇。当时老李要借车库时,说了句车是我中奖得来的。就是这句话让方平答应借给他。好奇是本能,上次附近小学一个学生从三楼掉下来,摔昏迷了,怎么掉的,为什么掉,众说纷纭。校长,老师,同学有时百口莫辩,有时讳莫如深,记者也没能探出究竟。真相只是掌握在某些人或某个人的嘴里,他们不说,永远没有大白于天下之日。历史上有多少亲历者都将秘密带入坟墓。历史是历史,过去了,没办法参与,但没超出一公里范围发生的事情却也得不到答案,最后是不了了之,悬着难受。有听众,老李似乎也乐于做祥林嫂,他说车十万五,我想当场卖掉,我不会开车,也养不起它。方平问有人买吗?老李说有,出两万三万的,成心开玩笑的。方平说两座的不太实用。老李说他们也是这么说。

过了几天老李没有动静。方平去找他,倒不是催他,只是想知道进展。老李急急忙忙正从屋里出来,他说你有红药水吗?方平就上楼给他拿了。他那架势没打算请方平进门,方平就不好意思进去了。老李道了谢,把门掩上了。屋里又传来小狗的呜呜。方平想是不是叫狗给咬了。

老李还红药水的时候,方平看他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他说要是让狗咬了要打针呀。老李支支吾吾说磕了一下磕了一下。然后就抱歉地说起了车库还得再借几天,卖车的事比他想得要复杂。老李说商场一直催我,要我交个人所得税,百分之二十,要两万一,如果不卖掉,还加购置税,上牌什么什么还两万多,我还没有怎么着,就欠了四万多块,这算怎么回事。方平说没人要买吗?老李唉了口气说有倒是有,但价都太低了,你那里网上有消息吗?方平帮他把转让车的信息上网。方平说有人出六万。老李说太低了,缴了个税后,到手才不到四万。老李的理想价位是八万五。方平理解他,老李是三轮车载客的,不容易,不过方平不能理解的是他跟上正常班一样,早上八点出门,十一点半回来,下午两点半出门,五点半回来。方平一直以为三轮车载客是巴不得多带几趟客,一整天在外面。

可是车子不能老是呆在车库里。方平想着。好像不期而至的痘痘,不妨碍吃饭睡觉,但还是觉得别扭和不痛快。老李来找方平借钱,他说我先把那个个税交了,商场的人死追着不放,整天烦我,手机快打爆了,再不缴他们还要上门。方平看到老李像杨白劳似的巴巴地看着自己,突然很烦,这个老李打破了自己的生活规律和心情,还没个完了。老李说一万就好,等车出手马上还。老李说老弟你是好人,真的,这些天我看出来了。老李说楼上楼下住着跑不了,你要是再不放心,我打借条。方平上银行取了一万块借给他。

又过了几天,老李又来了。方平以为车子转让掉了,却不是。老李进门时胳膊肘儿蹭到墙角,嘴裂了一下,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方平想矫情,哪里就撞得那么痛。后来才知道老李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老李说老弟,这个车老是在你的车库里呆着不是个事,我还白借,很不好意思……你,你最近有没有打算买车。方平说我暂时没有用,要用了我会告诉你。老李擦着汗,大热天他也穿着长袖长裤。老李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买车,你看我那车怎么样?价钱可以商量。又是那种巴巴的眼神。方平怔了一下,说我不需要车。老李的脸黑了,他是涨红的,因为皮肤黑,红看起来更黑了,有点发亮。

老李的车终于出手了。楼下小卖部老女人的儿媳妇买了。老李已多年未和女人过招,架不住两个女人一起张开的嘴,她们开的价是七万五,老李死咬住八万五,快扛不住想不卖时,两个女人突然撤一步,说八万。绷得太紧,绳子一松,老李差点跌倒的感觉,顺势往前栽去。老李后来对方平说真是后悔。方平想人心就是这样不知足,这车本来就是天上平白无故掉下来的,有就算赚的,到后来却想赚得更多。老李说八万真是不合算。

不管怎么样,车库算是还给方平了,钱也还了。这事就算完了。方平送走老李,如释重负,继续玩电脑游戏,玩到累,躺到床上。夜深人静,空调嗡嗡响,睡眠不按套路出牌,该困的时候不困。方平又听到楼上有人走动,一会好像是从隔壁传来,一会又好像是从楼下传来,方平感到自己住在一个空箱子,四面漏空,没有防御。方平起来喝水,桌上还放着老李还的一万块,和他喝剩下的残茶。方平突然想到都是老李打上门来,他却总不让别人进自己的家。方平路过时,看见他们交车款什么的都是在楼下小卖部完成,老李说没有空调,家里热。小卖部的女人也不愿意进门,来跟方平租车库的时候跟他说老李家有味道,站在门口都能闻到,熏死人了。方平似乎也闻到过,像是棉被多年未晒,又似老年人身上的味道,又好像厕所没冲。五味杂陈,哪一味都不是好味。方平倒掉茶水,想想把玻璃杯也丢了。想象着那些味,老李仿佛变成一个移动的垃圾。方平没有把车库租给小卖部的老女人,以后他出入经过小卖部时老女人都要在背后撇撇嘴,议论方平的传播速度像动车一样提速。

当初借车库给老李就是个错误,现在生活该回到原处。

关于马航的新闻还在继续。

方平想花钱花时间去追寻马航的去向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人肯定都死了,人死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这些举动是要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给个交代,是多么不容易。

当时他看着弟弟被水吞没后,他想到的就是如何给家长一个交代?他想自己要不要也跳进去。他腿软,站不起来,用手摸索着身下的地,有泥有石子,滑滑的,他想找个支撑点。他摸到一根竹子,他想起那是他跟弟弟下水之前折的,对打,闹了一会儿,这条江边很多竹子,随手拉扯下来,有长有短,连折个竹子弟弟也能折得比他长,还带枝叶,挥舞起来嚯嚯嚯,像大侠。他折的像匕首,没有气势。闹了一会儿,流汗,他们就去游泳玩水。后来人们说这条盛产沙子的江早千疮百孔了。他下水时踢到小石子,脚指甲痛,还流血,他就上岸来,被水里的弟弟嘲笑半天。弟弟营养足,吸收好,个子比他高,长得比他好看,成绩好,讨大人喜欢,邻居多半也摸他弟的头夸,对作为老大的他没有在意。所以弟弟有理由经常嘲笑他。方平总偷偷幻想如果父母只生他一个会是什么样的。他不高兴地把竹匕首丢过去,说去死。匕首没有落到实处,但话音刚落,弟弟就显出惊慌,开始挣扎。居心叵测的流水突然翻脸,面目狰狞。

竹节刺痛了他,方平突然想起来,弟弟在消失之前跟他喊“竿,竿”,那是要他操起身边的竹子救他一命呀,而当时他惊慌失措,以为他在喊哥,哥。

方平烫了手似的把竹子丢进水里,让它随水浮沉而去。后来的许多次梦里,这根竹子是主角,他跟水里的弟弟喊太短了太短了,手里的竹子却突然变长,一直长,长到江心,弟弟却已经不见了。有时是他将竹子伸过去了,弟弟刚要抓住,竹子却突然短了,一直往回缩。从梦里惊醒后,他总是纠结那根竹子的长度,到底是多长呢,当时到底能不能救弟弟一命。纠结到后面,答案是否定的,不长,肯定不长,起不了作用。方平对自己强调和暗示,然后擦去冷汗,渐渐睡去,等待下一轮梦魇。

方平看见榻榻米上粗布条拴着一个孩子,十来岁,瘦,歪着头冲方平笑。

方平来找老李要回车库的钥匙,当时老李要了一把,怕有买主想看车。

老李进去拿钥匙时方平尾随进去。方平有心进去,老李来不及阻拦。

方平心跳得厉害,这超出他的好奇和意料,此刻老李就个是歹人,愁苦的面相是伪装,方平想逃跑。老李却截了他的退路,说你坐吧。桌上有蛋羹,有肉松。

孩子发出呜呜声,一边流口水。老李扯一条毛巾,过去擦孩子的嘴角,然后用力把孩子抱过来坐在一条大腿上,孩子屈曲的膝关节正好搁在另一条大腿,老李左臂扶着和支撑孩子的肩部和腰部,右手把稀饭喂到他嘴里,孩子脸上抽动,咬住勺子不放,口水流出来。老李就让他咬着,一边又招呼方平说你坐呀。方平本来不擅言语的嘴几乎也瘫了。孩子歪着嘴笑的时候松了一下口,老李飞快把勺子拿出来。勺子是塑料的。

窗帘有点厚,垂下来,空气不流通,闷,混浊。墙角有个佛龛,三炷香,袅袅,但冲不散各种混合的气味,方平的汗被蒸出来了,喘不过气来,他说你忙吧,我先走了。

他连车库钥匙都忘了拿。晚上老李来找他。方平习惯性只开一条缝,老李捏着钥匙。两个人对看了一会儿。方平默默地打开门。老李穿了短袖了。他胳膊上好些个小疤痕,有的看起来是陈年的暗红色,有的颜色比较鲜红。

老李说还是你这里凉快。他还是坐在沙发上那个曾经坐过的位置,眼睛乱逛,最后落在空调机上。老李说这个空调是什么牌子的?贵不贵?质量好不好?方平含糊地说还好。老李说我想装一个,不然孩子也热得难受。以前天气也没这么热。方平说装一下好。老李问要几匹的?方平想怎么讨论起空调了。说完空调又是一阵沉默。

老李说当初洗澡时拳头握得紧紧的,掰不开,我们还开玩笑说力气真大,以后可以当拳击运动员。

老李说他什么都比别人晚,抓东西,说话,我们还以为是笨。

老李说当时榻榻米是想让孩子有个游戏的地方,放玩具,毛毛的那种大玩具。

老李走后,他的声音似乎还留在房间里,把方平的夜塞得满满的。老李说老婆跑了,她要是晚跑一步,跑的人就是我,反正我工作丢了,连班都不用上了。我以为她跟以前一样,到江边哭一下就会回来,没回来。手机一直是通的,但从来不接。

方平想,又是一个失联。

方平怕他情绪激动,给他端了杯水,并下意识看一下自己的房间,似乎想找个安全的角落,可据守可防卫的。老李继续说话,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说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走来走去,我想这事怎么办。他倒睡得舒服,嘴总是张着,给他合上,他还是张开,有时看起来像在笑。我想着想着,想得头要炸了,就用烟头烫一下自己。老李突然咧嘴一笑说,那个味道你闻过吗?

方平说没有。

老李上身突然大幅度探过来,欺近方平,说滋的一声,还冒烟,很香,可以试一下。方平惊恐往后,要不是沙发椅背挡着,得摔。老李说我掐住他的脖子,他快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再一下就好了,再一下。他眼角有颗痣,你看我也有,很小,在这里。我看到痣,手就没力气了。刚生那会,我老婆很得意,跟我说是你的种,错不了吧,痣都长同一个地方。我想得头疼死了,头撞墙也没有用,倒是抽烟的时候被烟头烫了一下,一激灵,结果头不疼了,很管用。

老李走后,方平对自己说赶紧睡,赶紧睡。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一次他梦见的是老李的烟头,黑夜中的一点,红彤彤的,越变越大,到后面像车轮一样滚过来,火的炽热逼近,他拼命跑,老李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他说烫一下,烫一下就好了。弟弟在前面招手,浑身湿淋淋的,他赶紧往另一条路跑,弟弟还是在前面等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跑还是不跑,梦里的他紧张极了。一紧张,就醒了。窗帘缝隙还没透进光亮,夜还很长,方平以为自己睡了很久。

方平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以后的失眠夜,方平有了新的习惯,以前睡不着他就打电脑游戏,现在他什么都不干,倾听楼下的声音,空调水滴下的声音他听见了,隔壁的翻身床铺吱呀一下都听到了。有时他觉得自己都能听到老鼠们出巡的声音了。方平出现了幻听,他甚至听到粗布条拖过榻榻米的声音,闷闷刷一下,老李说过不拴着,他乱爬乱动,容易磕到。还有咚、咚咚、咚,是老李头撞墙,企图缓解自己的头痛吗?方平以头撞墙,验证一下是不是那种咚咚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也是老李的吗?周围的声音是一个隐患,命运埋了炸弹,引线却不知道有多长。有时又没有声音,静得方平以为失聪。

快入秋了,老李的空调才买回来,他想等降价。空调买回来安装上的第二天,老李的儿子死了。左邻右舍恍然大悟,嘘唏不已,议论像苍蝇一样嗡嗡。方平越来越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每次回来或出门都小心翼翼的,有人敲门也不开,怕碰到老李,越怕越来什么。方平在楼道里碰到老李,后来想或者是老李特意逮的他吧。老李直直地盯着他说我回来他就那样了。方平嗯嗯两声。老李说我去社区开证明,社区不给开,让我叫派出所的人来,我叫了,他们忙,不来,不来社区不给我开证明,我又跑了两趟派出所,他们才来。方平哦哦两声,表示听见了。他想离开,但老李不让他走,老李说我把空调开得很足,大冬天一样,一直等派出所人来。方平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挣开老李的手,赶紧走,像梦里一样,老李沉沉的声音追过来,他说法医都来了。方平跑下楼,小卖部里有人窃窃私语,警惕地盯着匆忙走过的方平。方平本来是要回家的,把门关起来,自成一统,但从老李那儿逃开时他走错方向,又下楼来了。出了小区门,方平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进退不是。太阳慢慢落下,夜又来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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