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辛
琵琶仙·峨眉午社初集,石臞代拈竹韵
才过花朝,约仙侣、料理登临心目。云外微雨还晴,春山净遥绿。应未觉、繁香径远,旧经地、燕驯莺熟。绮席飞笺,旗亭唤酒,争唱新曲。甚长日、相望峨眉,叹离乱、年年误游毂。空把数行芳字,问东桥丛竹。谁解忆、秦淮剩迹,恼客情、断句难续。一晌愁立苍茫,小楼人独。
这是沈祖棻的一首词,发表在1942年《国立四川大学校刊》第十二卷第九期上。同时该作之下还附有其小令《浣溪沙》(满目青芜岁不芳)、(忍道江南易断肠)二首。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等,浙江海盐人,现代著名文学家、词人。沈祖棻先后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金陵大学国学特别研究班,为近代国学大家汪东的词学女弟子。沈祖棻极富才情,早年写作新诗、小说,后在吴梅、汪东等人影响下,专事旧体诗词的写作和研究,其词造诣深微,当时即得词坛名家沈尹默、陈匪石、乔大壮等人的称许和赞扬,有“当代李清照”之誉。沈祖棻词集名《涉江词》,取乐府“涉江采芙蓉”之意,又关合屈原名作《涉江》一诗。1946年,杨公庶《雍园词抄》曾抄录沈祖棻的《涉江词》,录其词79首。1949年春,沈祖棻手订《涉江词》,收词凡408首,单行出版,手订本去取严苛,刊落颇多。后程千帆又为之“补录”、“别辑”(程千帆《涉江词外集跋》),计得词凡104首,并附录解放后所作4首,命之为《涉江词外集》。2000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沈祖棻全集》四册,其第一册《涉江诗词集》合上述二集于一书之中,仍其旧名,收词凡516首。这是目前所看到收录沈氏词作最全的版本。细检各版本沈祖棻词集,这首《琵琶仙》均未收录其中,而所附载之两首小令则已收录。显然,这首词实是一首佚词。
据词题可知,其词为应峨眉午社初集而作,词人社集未与,由友人殷孟伦(字石臞)代拈韵字而作。峨眉午社是由当时寓居在成都、峨眉等地的一些文学教授所结成的一个诗词社团,其成员有:李思纯(哲生)、叶麐(石荪)、陶道恕(孝恕)、杜仲陵、程会昌(千帆)、向楚(仙乔)、邓涵(容若)、曾一(君一)、殷孟伦(石臞)、沈祖棻(子苾),凡八人,八人俱是擅诗能词之人,为金陵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等校的同事友朋。这次午社社集八人均有所作,其所作诗词分别刊载于1942年《国立四川大学校刊》第十二卷第六、七合期、第八期、第九期中,兹录诸人诗词题目如次:
李思纯《午社花朝禊集,分韵得此字》、叶麐《夜行船·午社春禊,容若代拈地韵,因赋》(梦到东南佳丽地)、陶道恕《峨眉春禊,分韵得有字》、杜仲陵《春禊,分韵得山字》、程会昌《午社初集,道远未与,石臞代拈得峻字》、向楚《壬午花朝,哲生、石臞、容若约起诗社,禊集报国寺,用兰亭序,分韵得岭字》、邓涵《峨眉花朝后一日禊集,分韵得茂字》、曾一《春禊分韵得林字》、殷孟伦《午社花朝峨麓禊集》、沈祖棻《琵琶仙·峨眉午社初集石臞代拈竹韵》(才过花朝)
峨眉午社何以得名?其与上海三十年代著名词社——午社有无关联?向楚诗作中对此有所交代,其诗“社事商纪年”一句,向氏于句下注云:“今岁次壬午,即名午社。”壬午即公历1942年,显然这与上海词社并无关系,只是偶然同名而已。同时由向楚诗题亦可知:李思纯、殷孟伦、邓涵是此次社集的发起人,禊集地点在峨眉报国寺。但峨眉午社此次雅集之后,便社事萧条,未见再有赓续。大约时局危迫,文人们大都散落飘零,相聚艰难,且往往心绪索寞,意兴阑珊。实际上,1942年也是日寇侵华最酷烈的年头之一。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社集,相约八人便至少有沈祖棻、程千帆、叶麐等三人因事未能参加。由此也可以想象在那样敌氛险恶、战事随发的环境下,文酒乐游,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正是这样一次难得的雅集,词人却未能践约身与,实在遗憾,然而幸运的是,词人应约而精心营构的词作却流传下来,历经一段长长的幽暗岁月,于今重见光辉,使我们得以想见词人当年的心事与风采。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欣赏一下这首词作。
起首二句:“才过花朝,约仙侣、料理登临心目。”分别交代时间,点明约游之事,平平叙入,不刻意求奇。出语雅淡,又本色当行。人曰“仙侣”,深契约游者身份,一时游侣皆为文人雅士、骚坛墨客。“料理”即“打理”之谓也,“登临”之“心目”而须打理、整顿,于此可以想见词人心绪已是久郁不欢,此番约游应属难得,如此“料理”经心,也透露出词人对此次春郊远游的渴慕与憧憬。“花朝”为中国传统节日,一般为每年二月初二,各地时间略有不同,于斯佳日良时,人们往往相约踏春郊游,祀拜花神,以攘灾祷福。起句虽略显平淡,但却为后文转腾崛起预足了空间。
“云外微雨还晴,春山净遥绿”,写景极妙,体贴物态,细腻入微。“云外”句,写春雨初霁,天气佳好,正适春游。“春山”句,一“净”字,深得古人炼字之法,形容词用作动词,化静为动,形象传神。运笔处语淡情深,琢字命词,经营惨淡,却不露痕迹,精妙地写出雨后万山纯净而绿意萌动之境,如此好景,怎不使人顿起游兴!“应未觉”句言游兴已被激起,故未觉径遥路艰,而“径远”二字,又为下阕失意爽约,设下埋伏。“旧经地”点明约游之处实为前曾游历,一“驯”一“熟”,昔日莺燕,恰似故友重逢,景中含情,令人神往。“绮席”三句,预想欢会登临盛况,却于过变处,四字三叠,音繁节促,如玉在腰,戛戛鸣响,使人目不暇接,耳不暇闻,心不暇顾,虽是想象之景,却又真实在眼,使人陡生无限艳羡。
换头“甚长日”、“叹离乱”二句,语意层层递转,深得慢词用笔命意关键,即过片换笔、换意。周济批评张炎词“过片惟换笔,不换意”(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正是强调笔意兼换之理。前句“相望”遥承“径远”,言峨眉只能长日相望,已暗伏佳会难赴之意。后句为一词之眼,“离乱”点明题旨,指出误游爽约之因。“年年”更直言战祸持久频仍,致词人心绪不堪而陡生长叹。“空把数行芳字,问东桥丛竹”二句,句法神似姜夔同调词句,姜词云:“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姜夔《琵琶仙》)寥寥十一字之中,三字相重,这里实有模拟之意,由此亦足见沈祖棻对姜夔词作的爱赏之心。此处虽微伤模仿之嫌,却并非亦步亦趋,全无变化,反倒能够熔铸旧辞、自运新意。而“问讯东桥丛竹”一句又巧妙运典,语出杜诗,其句云:“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杜甫《重过何氏宅》五首其一)杜甫当年曾两次游历何将军园宅,前后分别作诗凡十五首。前代繁华,江山胜地,文采风流,尽入诗思。然则前句开首便着一“空”字,紧承上句“误游”,直应题中“代”字,则良愿未成、胜赏落空之意完全表出。遥想当年杜甫游愿得遂,何等适意!而今词人自己有约难至,又何等落寞!历史现实,形成巨大反差。
词中翻用杜诗,勾连杜甫,除了彰显运笔用思之妙外,实则还另有慧心、深意,杜甫年轻时曾有过一段安乐逸游的快意时光,而后安史乱作,其则漂泊西南、落拓江湖、一身多病、终生愁苦。沈祖棻生于海盐,长于吴门,求学南京,青少之年可谓幸福适意,然而1937年日寇全面侵华,次年南京沦陷,沈祖棻也不得不背井离乡,避难流徙,辗转入川,客寓成都,而此间词人身心又屡屡饱罹病痛折磨。二人遭际、命运实有颇多异代呼应之处,知音相感,异代同悲。因此,这些无疑都增强了其词作感喟兴寄的历史感和厚重感,同时也拓宽了词史想象及表现的空间。另外,此词特意择取姜夔此自创之调,刻意追摹姜夔,也同样含有这方面的用意,宋室南渡,偏安一隅,异族屡侵,江山飘摇,而姜夔志洁行芳,才华卓荦,却一生行谒求食,奔波江湖,落寞不偶。这些与词人当前境遇亦多相似,异代同情,洵非偶然。
“谁解忆”、“恼客情”二句包含了词人无限的深悲与愤慨。“谁解忆”,即无人懂得、明白之意,“秦淮”则指南京、江南之地,是词人生长、求学之所,此刻早已沦陷,尽入日寇之手,此句言故都往昔美好,只剩陈迹,却无人疼惜惦念。“恼客情”言词人不堪客居他乡,渴念重回家园,重续“断句”,然虽有此心,终究无人知会,隐喻国人只是一味苟且偷生,麻木自处,全然无心恢复江山旧土,致使词人徒唤奈何,更增恼恨。当然这里是否更多地隐含着对重庆当局留恋偏安,蓄意内耗,无心抗战,无志恢复的强烈愤慨,其言可思,其义可究,其间微旨耐人寻味。而全篇则以“愁”作终,以“独”作结。“一晌”是时间,言愁之长;“苍茫”是空间,言愁之广。一句之愁,弥满时空。其愁为何?细思则有两层意思:一则为佳约未赴,遗憾而愁;一则为离乱年年、家山残破,因思念乡国、不堪客情而愁。终篇结之以“独”,既表明佳会未与,再次点题,又显出情绪低沉,心绪索寞。虽有前述之愁愤满怀,却也只能自闭小楼,终无出路。这既是词人个人的悲哀,同时也是整个时代及国家的悲哀。
沈祖棻此词取调《琵琶仙》,此调虽未入姜夔自度曲之列,然实为姜夔首创(陈匪石《宋词举·姜夔〈琵琶仙〉“考律”》)。沈祖棻为词,小令服膺小晏,有所谓“一生低首小山词”,恨不同时。慢词则宗尚姜张,其《宋词赏析》于姜张之词,札记最多,足见服重之意。其自作慢词也于姜夔取法为多,即从此作亦可见证二者词学渊源。从写景用笔上看,沈祖棻此词只“云外”、“春山”二句写景较实,其余诸句则绘景皆虚,即精于造境,虚处用情。此种手法正得益于姜夔,较之姜词,足堪竞胜,甚至直欲胜蓝。命意上,姜词深情远韵,身世际遇,打并入词,心事怀抱,悉皆寓托。沈祖棻之词,正得其家法三昧。整体来看,此词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前片言欢,后片纪哀。并且章法紧凑,结构谨严,前伏后应,虚实相间,典型地体现了宗法姜张周柳慢词的特点:针线脉络,井然有序。艺术上无可挑剔。确是一首思想与艺术同臻高境的经典佳作。
周济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即谓大多应社之作,往往琐碎饾饤、矫揉造作、流连光景、役于目前,虽辞藻华美,却意浮情靡,空虚无实。周济论词旨在推尊词体,“以立意为本,协律为末”,强调词的比兴之旨、寄托之意。强调填词须含蕴寄托,有事而发,有为而作。当然周济所论也并非是说应社之作,就一定不佳,要之,不能流于“无谓”。而沈祖棻这首词虽为应社之作,却浸润着词人浓浓的思乡之情、忧国之念。诚如汪东所言:“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则触忌讳,茹之则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辞沉咽而多风。”(汪东《涉江词稿序》),沈祖棻非常善于将身世之感、个人遭际融汇词中,自觉地将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时代风云际会紧密结合起来,善自取喻,自铸伟辞,创造出一首首契乎时代精神、时代风貌而境界远大的新篇佳构。舒芜亦言:“沈祖棻这位女词人作品的最大的特点是,既是充分女性的,又不像传统女性诗词那样境界狭小,而是始终眷怀天下国家大事的。”(舒芜《前无古人的笺注》)而其丈夫程千帆,应该说是最了解沈祖棻词创作情形的,他在为《涉江词》作笺注时,总是不厌其详地指明词作所涉本事、时事,从而发明其词寄托遥深的爱国情怀。
总之,综观沈祖棻词,无一首不是缘事而发、寄情深远之作,字里行间充满浓郁的爱国情愫,洵然无愧一代词史。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稿约
《古典文学知识》创刊20多年来,得到了广大读者的爱护与支持,我们在此除了表示由衷感谢之外,更热忱希望大家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踊跃为本刊撰稿。稿件要求:① 内容涉及古典文学领域,符合本刊各栏目的要求;② 语言通顺流畅,角度新颖,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图文并茂;③ 来稿篇幅控制在5000字以内;④ 文章注释,一律随文简注,不要在文外注释;⑤ 来稿请附个人简介及联络方法。
编辑部邮箱:gdwxzs@21cn.com
另,凡向本刊投稿者,如无特别说明,即视为同意本刊拥有对该稿刊发后的网络版和光盘版的使用权。稿件一经刊用,稿酬一并支付。特此声明。
学古知津,百读常新,让我们共同努力,把《古典文学知识》办得更好!
《古典文学知识》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