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许林
在中国古代才华盖世而命运多舛的文士中,苏轼是继屈原之后又一个“百谪九死,一毫不挫”的人格典范。众所周知,生逢战国乱世的屈原,曾怀抱“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的一腔爱国热忱,勉力推行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的“美政”,遭到楚国贵族群小的恶毒攻击和谄毁,多次被逐出朝廷,流放到汉北和汨罗江一带。大约六十多岁时,终于在极度悲愤和绝望中,赋《哀郢》、《怀沙》而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演绎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生命悲剧,“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一千多年后,信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政治理念的苏轼,面对北宋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局面,大声疾呼:“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文!”(《进策》)力主“先裕民而后裕国”的政治革新,与王安石“以君为本”、“理财富国”为中心的变法运动发生激烈冲突,为此不断受到打击和迫害,从朝廷大员一路贬黜到密州、徐州、黄州、惠州等地。也是在六十多岁时,又被残忍地放逐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过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三首》)的凄凉生活。宋代有不杀才士的祖制,流放海南无疑于赐死,其情之悲,其况之惨,似乎较屈原尤甚!两个相隔千年的杰出人物,在变幻的时局和卑劣的政治相互纠缠下,人生的轨迹竟如此相似,不禁令人扼腕!而引人深思的是,他们的人生结局却大为不同:苏轼没有追随屈原舍弃生命,早早告别人间,而是冷对群小的迫害,直面人生的苦难,在海南岛顽强地、乐观地活了下来,并且活出另一种境界,活出另一番光彩!
说起屈原和苏轼,历史有着颇多巧合之处:早在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二十多岁的苏轼侍父偕弟舟行出蜀,“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写下一篇《屈原庙赋》,就人的生死抉择问题,与屈原的千年灵魂,进行了一次气度不凡、胆识超人的对话。苏轼一方面赞扬屈原崇高的爱国气节:“生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另一方面洞察到这样的严峻现实:“自子之逝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显然,一人之死不能改变这种世风败坏、道德沦丧、人品卑污的社会丑恶现象,而需要每一个正直的、有良知的生命,作持久的、耐心的、韧性的抗争。此时,正怀着“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和激情的青年苏轼,对屈原的自沉行为不大理解或有所惋惜:“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对生命的意义和归宿也作出自己独到的思考:“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世事变化莫测,而生命如此珍贵,在人生遭遇挫折和劫难之际,能否坚守“君子之道”又不舍弃生命呢?或者说,“死”并非维护道义的唯一选择,“君子之道”能否在生存过程中逐步加以践行和完善呢?苏轼是敬仰屈原的,曾说“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屈原塔》)。而在这里强调尊重生命,不轻言牺牲,固然受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的影响,含有韬光养晦之意;但更是为了探索一条新型的、“全身远害”的人生之路。至于如何“全身”,又怎样“远害”,年少气盛、涉世未深的苏轼,思虑尚不清晰、周全,所以赋的结尾发出一声叹息:“夫我何悲?子(屈原)所安(安息)兮!”又过了四十年,流放海南、饱经忧患的苏轼,对生命的底蕴有了更深切的感悟和理解,当他像屈原一样,实实在在面对生死这个人生两难抉择时,晚年所写的《菜羹赋》,就作了简要、明晰而坚定的回答:“忘口腹之为累,似不杀而成仁。”所谓“口腹之累”就是“物欲之累”——人的功名、利禄、权势、奢华、享乐等等物质欲望的诱惑。晚年的苏轼终于明白:一切“物欲”不过是人生的附加物,过眼烟云,并非生命的本身需要,甚至是生命的负担,如同心灵的尘埃和污垢。漠视它们,淡忘它们,回归生命的单纯,回归人的自由本性,克俭制欲,返璞归真,心灵就轻松自在了,命运就由自己主宰了,行事也无愧于良心和良知了。这样,既能“全身远害”,又能突破儒家“杀身成仁”的局限,实现生命的涅槃,不杀身而为志士仁人。从早年单纯的“全身远害”到晚年追求“不杀而成仁”,这是苏轼生命价值观的重大超越和升华!正是有了这种感悟和心态,当朝廷下达“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的诰命时,年迈的苏轼义无反顾,毅然“寄命一叶万仞中”,渡过汹汹海涛奔赴贬所。伟哉苏轼,他为多灾多难而渴望“成仁”的中国文人,提供又一条克服人生厄运的生命之路。纷繁的人生有着多元选择,可以“杀身成仁”,也可以“不杀而成仁”。由此形成的生命之美也是多元形态的:屈原选择“死”,彰显了一个赤诚生命的执着、无畏、刚烈之美;苏轼选择“生”,昭示了一个睿智生命的从容、洒脱、坚韧之美。屈原之死是一个“典型悲剧时代中的典型悲剧人物”(郭沫若语)的愤怒抗争,意在以死明志,唤醒楚人的奋起,拯救日趋败亡的楚国;苏轼之生何尝不是一种冷静的抗争,一种意志、勇气、毅力的磨炼和洗礼?意在告诫世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危难中不屈服,不绝望,不轻生,迎着风风雨雨探求生命的自由和自在境界。所以,他们的死或生,是以不同的方式捍卫生命的尊严、人格的自由和灵魂的完美,都是一曲与日月争光、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生命之歌,也同样带给后人永远的感动和震撼!在中华民族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屈原和苏轼不愧为两种极具启示性的精神象征,两种极富感召力的魅力人格!然而,对于屈原轰轰烈烈的“死”,历代颂扬之声不绝于书;对于苏轼从从容容的“生”,似乎有所忽略,鲜有着墨,值得进一步探讨。其实,对于大多数世人来说,苏轼的一生,尤其是晚年的生命感悟和生存智慧,或许更具有普遍意义,更觉得亲切、理解和启迪,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说:苏轼“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苏东坡传》)。
说到苏轼的晚年,可用“颠沛流离”四字形容。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59岁时,被贬黜岭南惠州;三年后的62岁时,再由惠州放逐到海南岛,开始人生最后的、最为艰难的,也是“不杀而成仁”的三年岁月。当年七月,苏轼与家人痛哭诀别,仅带幼子苏过渡海抵达贬所——位于海岛西北角、瘴疠横行的儋州。初到海南,其困苦荒凉之状出乎想象,苏轼的心情亦如千年前的屈原:“惟夫党人偷乐兮,路幽昧而险隘”(《离骚》),愤愤不平,悲伤欲绝,他沉痛地说:“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到昌化军谢表》)甚至说:“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与王敏仲十八首》)似乎万念俱灰,萌生一了百了的想法。但苏轼毕竟阅尽沧桑,一时的痛苦、迷惘岂能改变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的热爱?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与煎熬、思索与调适,他决定好好活下去,践行“全身远害”的人生之路:“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流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与程秀才三首》)远离政治的纷扰、喧嚣,苏轼想通了,悟透了,人生本是与忧患、苦难相伴相生的,无可回避亦无可奈何,与其痛不欲生,不如安之若素,“忘口腹之为累”,挣脱荣辱进退的羁绊,抛却功名利禄的束缚,平心静气,顺应自然,听凭天地造化的安排。这是否意味着苟且偷生、无所作为?非也,因为苏轼没有丧失自我,丧失“君子之道”的信念,如同他在《前赤壁赋》中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参透人生的短暂、渺小、悲哀,也跳出世俗的成败和个人得失的小天地,苏轼得以置身于广阔、永恒的宇宙时空背景,以旷达超越的视野看待人生的起起伏伏,居高临下地傲视一切挫折打击,而内心深处则存留着“遨游”的梦想,期盼在困厄和劫难中平静地追求“不杀而成仁”——生命之坚韧、洒脱、圆融的境界。海南三年,正是苏轼“生事狼狈,劳苦万状”,又是清贫自守、精神超然、生命火花绽放的三年,称得上“夕阳无限,余霞满天”。所以,苏轼晚年一面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紧接着又不无自豪地宣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元符三年(1100)六月,当他终于沉冤昭雪、渡海北归时,虽然疾病缠身,离生命终点不远了(次年七月即病逝于常州),但面对“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壮丽海景,一腔豪情和正气凛然而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前人感叹曰:“当此老境,无怨无怒,以为兹游奇绝,真了生死、轻得丧,天人也!”(方回《瀛奎律髓汇评》)“吾不恨”显示苏轼胸襟的博大、宽容、仁爱;而“兹游”——晚年海南的流放生涯,在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中,究竟有哪些刻骨铭心的“奇绝”之处?其中又包含多少“了生死,轻得丧”的生存智慧呢?让我们简要梳理如下。
一、 “《易》可忘忧家有师”——潜心经典,构建生命的精神家园
一个曾经“奋厉有当世志”的才士,垂暮之年要在陌生的蛮荒之地生存下去,必定要有一个修心养性的精神家园,一种道德的、人格的力量相支撑。苏轼的人生价值观,是对儒家之重人事、佛家之重人心、道家之重自然三家思想的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又以儒家思想为人生的基本立足点。其中,号称“忧患之书”的《易经》可谓伴随一生,海南三年更是须臾不离,成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苏轼年轻时说:“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已把《易经》作为排忧解难的良师。中年谪居黄州,在苦闷和孤寂中又着手整理、续写父苏洵的《易》学遗著,未及完稿。晚年到海南,在当地乡民和友人帮助下,搭建了一间名曰“桄榔庵”的茅屋,虽说面积狭小,仅能遮风避雨,但“独栖高阁多辞客,为著新书未绝麟”(《东楼》),寻丈之间成为他夜以继日进行《易》学研究,放松和净化心灵,寄寓无限遐想的好处所。苏轼呕心沥血,反复修订,终于完成《易》学史上可与欧阳修《易童子问》、司马光《温公易学》等齐名的《东坡易传》。此外,还撰有《书传》、《论语说》等著作。它们构建了苏轼生命的精神家园,他曾颇动感情地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
关于《东坡易传》的特色,《四库全书总目》称之“多切人事”,一语破的。苏轼在书中对社会人生、人性人情、生死忧患及刚柔、顺逆、得失之理,都有着深切而独到的体悟。试举一例,《易·系辞》云:“易与天地谁,故能弥纶天地之理。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苏轼联系人生现实,作了别出心裁的阐释:“天地与人一理也……变化莫大于幽明,祸福莫烈于生死,所不可知者莫深于鬼神。知此三者,则其他莫能蔽之矣。夫苟无蔽,则人固与天地相似也。”(《东坡易传》卷七)明乎此,人的生死、成败、荣辱、祸福,何足道哉?见诸创作,且看《儋耳》诗: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儋耳即儋州。正是《易》的深邃赋予苏轼一种并生天地、吞吐江海的胸怀,一种生命自适和自主的气度,方能在风烛残年写出如此凛然豪迈的诗句,无怪乎汪师韩惊叹道:“崷崪雄姿,经挫折而不稍损抑,养浩然正气,于此见其心声。”(《苏诗选评笺释》)尤为可贵的是,苏轼并非坐而论道,孤芳自赏,他深感海南远离中原,文化相当落后,于是发下宏愿:“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南荒。”(《吾谪海南……作此诗示之》)决心以殷商先贤箕子开化朝鲜为榜样,在海南兴办学校,开启民智,广泛传播中原文化。他与幼子苏过一起抄录经典,自编教材,广收学子,让蛮荒之地响起琅琅读书声。琼州一位姜姓学子还一举中榜,实现海南科考零的突破。《琼台纪录》说得好:“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苏轼)启之。”
二、 “细和渊明诗”——寻觅心灵的知音和寄托
苏门大弟子黄庭坚说过:“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确实,“和陶”是苏轼晚年生活的重要内容,虽然早在扬州太守任上也写过《和陶》、《饮酒》等,只是兴之所之,偶而为之。大量而有意识“和陶”,是贬黜惠州及海南之后,据统计多达一百二十余首,堪称一个人生奇观和文学奇观。究其原因,弟苏辙(子由)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嗟夫,渊明隐居以求志,咏歌以忘老,诚古之达者。”他自己也说:“但恨不早悟,犹推渊明贤。”(《和陶示庞邓》)正是陶渊明超凡脱俗的达者风范,启示苏轼忘却老迈,并且悟出宠辱不惊、怡然自得的人生真谛。
苏轼的“和陶”,并非陶诗艺术风格的简单效仿,主要是借陶诗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在吟诵中寻觅心灵的知音和寄托,亦委婉表达身处逆境的人生态度。试读《和陶拟古九首》之九: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古贝币,海风今岁寒。
这位隐居深山、伐柴为生的黎山幽子,形槁而神完,有着仙风道骨和仁爱之心,不如同陶氏笔下“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五柳先生”?亦可谓东坡的夫子自道也!有些“和陶”则借题发挥,与原作并无多大关涉。例如,昌化军使张中本是负责监管苏轼的,却为他的人品、才华所感染,彼此结为“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的知交。张中因此获罪外放,苏轼颇为伤感,连作三首“和陶”诗相送。且看一送《和陶与殷晋安别》:
孤生知永弃,末路嗟长勤。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
道尽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冷暖,正如温汝纶所说:“末段语别意拳拳,读之令人恻然泪下。”(《和陶合笺》)苏轼有些诗虽不标“和陶”,但外在风韵与内在风骨上有陶诗如出一辙,所谓“迹其迁谪景况,盖比渊明穷困为甚,而处之泰然,啸咏自得,则又千载一辙也。”(同上)如《新居》: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新居即前述“桄榔庵”。竹树、疏影、短篱、畦菊,与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境界何其相似乃尔!结句“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与陶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都是对纯真生命的妙悟:淡泊名利,超脱世俗,自由自在,其乐无穷!当然,苏轼被迫流放海南毕竟不同于陶渊明主动归隐南山,根植于心底的政治理念并未改变,对时局的风云变幻亦未忘怀,并借助田园风光悄然流露出来,如《东亭》:“谁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风雨看纷披。”又《东楼》:“长歌自谓真堪笑,底处人间是所欣。”苏轼的旷达淡泊是以坚韧刚毅为内核的,即使“陷于大难”、“衣食不继”,也不时发出开朗的笑声,显示对邪恶、奸佞的蔑视,对道义、自由的向往!
三、 “化为黎母民”——入乡随俗,在民间获取人生乐趣
苏轼由朝廷大员沦为蛮荒的贬吏,其内心的挫折感、失落感、屈辱感是不言而喻的,倘若深陷其中而不自拔,有何生趣可言?他的高明之处,就是笑对命运的不公,入乡随俗,随遇而安,与平民百姓打成一片,在民间化解心中的郁闷,获取新鲜的生活乐趣。苏轼到海南不久,即作《和陶田舍始春怀古》:
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借我三分地,结茅为子邻。鸠舌尚可学,化为黎母民。
黎族乡民一贫如洗,常年食菜,故身形枯瘦;无粮可煮,以井水充饥。苏轼在真诚嗟叹悲悯中表明心迹:学习他们的方言,与他们结邻而居,朝夕相处。他是言行一致的,很快在穷乡僻壤结交了不少土著朋友,彼此吃喝、聊天,完全融为一体了。《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诗有生动描写: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四黎”就是儋州的四位黎族朋友。苏轼不拘形迹,带着“半醒半醉”的酒意去他们家串门,拉拉家长里短,聊聊奇闻趣事,人生的失意、烦闷在朴实的交往中烟消云散了。更绝的是“但寻牛矢”句,即沿着有“牛矢”(牛屎)的小路回家,就不会在曲曲弯弯的竹林草丛中迷路了。化大俗为大雅,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苏轼亲近民众,民众也敞开胸怀接纳苏轼,在精神上抚慰他的孤寂,在生活上解决他的衣食困难。且看《纵笔三首》之三: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海南农耕落后,米贵如珠,已经忍饥挨饿半个多月的苏轼,似乎又不过于担忧,因为明天是祭灶之日,邻居们一定会送来“只鸡斗酒”的祭品,供他享受一下久违的“醉饱”——也就是“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酒隐赋》)。寥寥数语,道出了苏轼处境的艰困和个性的率真,文人的清高、矜持荡然无存;而乡邻们的信赖、淳朴、坦诚,更令人动容!正是在贫穷而善良的平民百姓中,苏轼感受到人间的真情和温暖,享受了官场上从未有过的人生乐趣!朝廷的权奸章惇之流本以为苏轼会在海南的凄风苦雨中自生自灭,颓然倒下,他却头戴椰子冠,足登木屐鞋,身披蓑草衣,在乡间山野中悠然自得,傲然长啸:“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他乡作故乡,流放如远游,这是苏轼对海南人民发自内心的感恩和回报!
四、 “聚物之夭美”——苦中作乐,造就自足完满的人生境界
元符二年(1099)儋州大旱,苏轼在绝粮中作《老饕赋》:“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写烹牛羊、尝蟹蛤、吃杏桃、品佳酿,还有美女歌舞助兴的场景。人们不免疑惑:蛮荒大旱之年,一个受贬待罪之人,何来如此美味供他这个“老饕”尽情享受?读到赋的结尾便恍然大悟:“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原来这是苏轼的一次虚幻的精神会餐,一次道家“龟息法”(以静默导引而忍受饥饿之术)的内心体验,或者说一次娱乐化、艺术化的玩味人生!这种庄谐杂出、妙趣横生的自娱自乐,还见于《菜羹赋》、《酒子赋》、《浊醪有妙理赋》等。有人不解苏轼彼时的处境和心境,指责他“斤斤于酒食药物之间……然都近于文字游戏了”(马积高《赋史》)。殊不知这是苏轼刻意把苦难娱乐化,是他对抗饥饿与匮乏的一种手段或本领。说实话,要在地瘠民困的海南生存下去,单凭儒家“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的守贫精神是不够的,还要能“聚物之夭美”,笑纳和善用岛上草木万物,解决“吃”的问题,给生命提供基本需求,从而造就苦中作乐,自足完满的人生境界。
海南孤悬海中,缺粮少食,如何免于饿死呢?苏轼“聚物之夭美”,在野菜、薯芋上作文章。他说:“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醢酱,而有自然之味。”(《菜羹赋》)白水煮野菜,连酱醋调料都没有,难以下咽之物成了美妙的“自然之味”。又与小儿苏过把薯芋、玉米杂粮一锅熬,美其名曰“玉糁羹”,并以夸张之笔作诗大赞:“番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玉糁羹》)还自怜自慰:“芋魁倘能饱,无肉奚何伤?”(《和陶拟古》)在幽默、诙谐的笑声中,饥饿和匮乏随风而逝了。海南产海味,但北方人怕腥臊而忌食之。唐代韩愈贬岭南潮州时,就对海味颇为恐惧:“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而苏轼处之泰然,大口吞吃海蠔、海螺、海蟹、八足鱼等,还吃出一片乐趣:“剖之,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参见莫砺锋《漫话东坡》)至于“药物”,海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是多病而缺医少药之地。苏轼不迷信,否定灵丹仙药:“信飞仙之有药,中无主而何依?渺松乔之安在,犹想象于庶几。”(《天庆观乳泉赋》)其“聚物之夭美”就是亲自上山采集中草药,制成多种药剂,既为自身防病治病,更为治病救人,改变当地以巫为医、杀牛为祷的陋习。后人据以编成《苏沈良方》,至今流传。苏轼日常注重饮茶保健:“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汲江煎茶》)又自创“养生三法”:晨梳头、午坐睡、晚濯足,作有《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等诗以记其乐。可见,苏轼的“斤斤于酒食药物之间”,其实是以旷达的、快乐的、审美的态度拥抱生活的苦难,拥抱岛上的草木万物,因地制宜,继续生命的活动。因此,苏轼在极度贫困和匮乏中却活得有滋有味,老而弥坚:“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菜羹赋》)笑纳万物,苦中作乐,谱写了一曲生命战胜困穷、恐惧、浮躁的凯歌。
综上所述,我们从读《易》、和陶、亲民、爱物四个方面,概述了苏轼晚年海南“兹游”的“奇绝”之处——这些貌似寻常的作为,实际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精粹,蕴含着人生“内外兼修”的大智慧:内则有效化解了“垂老投荒,生还无望”的消极悲观情绪,始终保持旷达、乐观、从容、淡定的心境;外则有力抵御了“瘴起袭帷,来掀檐”的恶劣自然环境,构造了一个“全身远害”的基本生存条件。否则,坏心境施虐于内,劣环境加害于外,里应外合,内外交攻,脆弱的生命岂不危乎殆哉,何来随缘自造、物我两忘的逍遥之游?苏轼追求的“不杀而成仁”的人生哲学,就是在顺境与逆境的变更中,在入世与出世的纠结中,在现实与虚幻的交互中,既顺应自然、心平气和、随遇而安,又不丧失自我和信念,坚守“君子之道”的底线——思想的快乐、人格的独立和生命的尊严。他曾以海南特产沉香为题作《沉香山子赋》:“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这历经千年磨砺而其坚如金、其润如玉、其质如鹤骨龙筋的沉香,不正是苏轼九死南荒、傲然北归的形象写照?一个凡事随心、快活一世的达者,一个生命坚韧、精神超群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