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
70年前,国民革命军中的黄埔名将方天(黄埔二期)、罗广文(黄埔教官)、胡琏(黄埔四期),乃至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等王牌部队的荣耀与辉煌,皆早已退出了时代的舞台。对今人而言,他们似乎是遥远的历史故事,但在周文天老人心中,他们又仿佛还未曾离去。
走过烽火岁月,远去鼓角争鸣,70多年前的那场卫国战争在新生一代的印象中,大概只停留在白纸黑字的史实记载、泛黄的老照片或黑白的影像之上。然而对于年过九旬的周文天老人而言,70多年前的抗战经历成了他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记忆。他的传奇经历,与闻名于世的“名将摇篮”黄埔军校及“军中王牌”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抗战爆发之初,未及弱冠的周文天毅然投笔从戎,报考军校。毕业后,他服役于有着“王牌军”之称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投身抗日前线,参与了惨烈的“石牌保卫战”。
黄埔岁月
周文天生于1921年10月25日,原名周万正,贵州遵义人,他的父亲原是地方军阀黔军部队中的一名军官。后来,由于中央势力进入贵州,黔系军阀王家烈下台,周文天的父亲也因政局变化而脱去军装,但此时身为儿子的周文天却在内心深处酝酿着报效国家、投笔从戎的理想和抱负。
就在周老初中毕业的那年,日本侵略者悍然发动了侵华战争,抗战爆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年少的周文天深感到国家、民族正处于危难之中,萌生了从军报国的愿望,并盼望着早日实现自己的“从军梦”。1939年初,中央军校(黄埔军校)到贵阳招生,怀惴“从军报国”梦想的周文天毫不犹豫就报了名。他说:“军校到贵阳招生,我因为出于义愤,所以就投笔从戎了。我不读书了,去参加(军校)考试。考黄埔主要是考高中同等学力,还有就是身体要好,要符合标准。当时我们检查身体时是在国民党的陆军大学军医处检查的。我记得当时考我们的一个语文课题,好像是叫‘抗战期中青年应有的责任。因为我对文学从小就有兴趣,所以我写的这篇作文是比较好的,所以就考取了……”
“我考取的是第十七期,编在第十总队第一大队第四队。当时我们贵州有一百多个学生考取的,来招考我们的两个人,一个叫张立花,一个叫胡明,也是我们前期的同学。他们带着我们一起步行到湖南武冈校部,每天4毛钱的伙食费,大概走了三十多天,1939年7月到达的。”对于当初投考黄埔军校的情景,周文天老人记得非常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接着说:“到了军校后,我们还遇到了胡适,胡适给我们出了一个题目,叫‘多难兴邦论,都是和抗战有关的题目。”
顺利考入军校后,周文天开始学习步科(步兵)。那时因抗战前线战事吃紧,物资紧缺,后勤保障困难重重,即使是中央军校伙食也常保障不足。当时他们在军校吃的饭里常常掺合着沙子,伙食很糟糕,于是有个别学员将黄埔校歌中“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调侃为“白菜萝卜,青菜豆腐,这是要命的黄埔。”不过对于伙食差,饭里有沙子等情况,周文天却有另一种解读,他说:“饭里的沙子是故意掺进去的,目的就是训练你,看你吃还是不吃。因为以后打仗环境比这个要苦得多,遇到了这种情况你如何应对?其实这个我们处理得很简单,你在饭里掺沙子,我们就用水泡饭,水一泡沙子就沉底了。”
“在军校学习那几年,我还是很刻苦的”,周文天说。经过几年的学习与训练,周文天与他的同学们一起以优异的成绩迎来了毕业,他们的明天将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率领部队真刀真枪拼杀的战场。在毕业之际,很多部队纷纷来到校园摆摊设点宣传、招揽人才。也就是这种历史机遇,促成周文天与一支王牌部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牌部队
“毕业以后自己填志愿,每个军需要多少人,你自己填志愿到哪里,把你分配到哪里就方便一些。”周文天老人认真地向我们讲述当年毕业时的情况,“我选的十八军,我们那个队有几十个人都是选的十八军。”
对民国军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抗战时期我国有五大王牌军,即第五军、第七十四军、第十八军、新一军、新六军。这五大主力中第五军、第七十四军、新一军、新六军皆是在抗战爆发后才正式升格为军级建制,唯有十八军早在1930年便由陈诚奉命建立,历史最为悠久。此后,这支部队开枝散叶,形成了在民国军政史上有着举足轻重作用的派系——土木系。
问起周老为什么会选择到十八军时,他这样回答:“十八军需要人,也会派人到学校来做宣传,要说十八军有哪些好处,最鲜明的宣传就说十八军是陈诚的基本队伍。陈诚最先就是从十八军起家的,最先是11师师长,后来就扩充成十八军,十八军就是11师、18师、199师这三个师。所以当时我们也在想,我们既然是军校生,当然想的是前途,前途当然是走十八军,陈诚是蒋介石的红人,他有前途我们也有前途,就是这样。”
黄埔十七期学员毕业时已是1942年7月1日,当时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正在湖北宜昌前线作战。周老回忆说,他们填了志愿后,十八军直接派遣一个少校到军校来接他们,接到之后就直接坐船到宜昌,周老估计到达时应该是8月份左右。他回忆说:“坐船到师部的路上,我们要从三峡的峡口走,敌人正在炮轰我们的阵地。俗话说‘新兵怕大炮,听到敌人那炮轰隆轰隆打得这么凶,心里确实是有点怕。这时那个黎副官就告诉我们,你们第一次到前线,这个是必然现象,但你们不用怕,那个炮离得很远,你们不用担心。”
“到了十八军,首先是军长方天接见我们,接见以后就开始分发了,分在18师、11师、199师,我就分发到18师,师长叫罗广文,这个人比较出名,后来当到兵团司令。”师长罗广文对他们的一次讲话让周文天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罗广文)这个人作战很勇敢,治军很严,他给我们说:‘你们第一次上战场,虽然说有保卫国家的思想准备,但临阵的时候可能是会有些惧怕的。其实一个人的身上,只有3个致命的地方,脑袋、心口还有肚脐眼以下,除了这3处以外,其他的都不足惧。我作战那么多年了,也没有负过多么重的伤,所以你们不要怕。就这样给了我们许多鼓励。”
之后,周文天被分到54团3营机枪连做见习排长,所在的阵地在一处叫董家坡的地方,与日军阵地离得非常近。周老说:“我们这个地方和敌人的阵地互相都可以看得见,大概只有两三百米,双方对峙。我们是处于防御势态,敌人是处于攻击势态,但这时敌人还没有攻击……”
山雨欲来
周文天到十八军后参加的第一场大战,即是有“中国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称的“石牌保卫战”。石牌之所以被称为“斯大林格勒”,是因其地理位置。
石牌本是地处三峡西陵峡右岸、长江南岸的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1938年“武汉会战”后日军占领武汉,对于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而言,三峡成了阻挡日军进攻的天然屏障。《土木砥柱——国军第十八军战史》一书这样记载石牌的战略地位:“石牌要塞主炮台即处于长江一个一百三十度的弯角上,可以一炮打到南津关,日寇如果想要溯长江而上攻四川,石牌要塞是必须首要拔除的钉子。”
自宜昌沦陷后,距宜昌仅30余里的石牌古镇便成为拱卫陪都重庆的第一要塞。此时,十八军军部驻石牌以西的望州坪,11师任要塞前地防务,18师则负责侧翼阵地掩护。周老谈起战前敌情时说:“这次敌人集中了5个师团,是两个师团长作指挥,有一个叫横田勇(横山勇),还有个记不清楚了。”周老所说的敌人集中的5个师团即日军集结于附近的第3师团、第40师团、第58师团、第6师团、第34师团,此外还有第39师团、独立14旅团等部署在周围。横山勇的指挥所设在宜昌,众多师团集结于宜昌一带,杀气腾腾,一副对攻占重庆志在必得的狂妄态势。
“这个时候,11师责任重大,这个师的师长叫胡琏,是(黄埔)军校第四期的。胡琏这个人比较正气,在保卫国家这一方面来说,他确实是很有表现的。”周文天老人说起当年的抗日名将胡琏将军时仍带有几分敬意,“胡琏首先集中连以上的干部到师部开会,会上他首先就谈清楚保卫石牌要塞的重要性。他说,如果石牌要塞有所闪失,敌军如果冲破石牌要塞,那么陪都的威胁就太大了,甚至逼我们做城下之盟,所以绝对要死守石牌。我现在与大家共同在这里明誓,石牌不能丢,后退一步都不行,如果你们后退,我就要枪毙人;如果你们发现我后退,你们不打敌人,你们调转枪来打我!”
提及胡琏将军,人们更多谈论的是内战末期那场决定两岸分治局势的“金门之战”。但笔者相信,在将来青史的记载上,胡琏将军的辉煌必然是在1943年的石牌。那年那月,山雨欲来,大战前夕,胡琏将军率领部下祭天立誓,宣示与石牌要塞共存亡之决心:
陆军第11师师长胡琏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辩,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击,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浴血石牌
1943年5月28日,日军第3师团、第39师团在突破我军第5师的阻击后,仗着先进的武器装备和空中优势,以挟吞之势向我石牌要塞展开攻击,一场惨烈的保卫战就此开始。
据记载,敌人39师团231、232联队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我军发起进攻,与防守南林坡的我军31团3营发生激战。战斗中我军奋勇抵抗,寸土不让,日军连续发动了5次冲锋,战至黄昏方才突入阵地,我军负责防守的第8、9两连官兵几乎全员牺牲。与此同时,第7连的阵地上也发生激战,将士死守不退,坚持整整4天,至后来奉命撤退时仅剩40余人。
“敌人开始进攻的时候,飞机大炮一起来。飞机轰炸,大炮猛轰。但我们已经先有准备,因为石牌本身是要塞,也有工事,当第一家伙碰上去后,这个横田勇(横山勇)就觉得,这个石牌确实不好打,之后他又迂回作战……”周文天老人回忆道。
面对来势凶猛的强敌,作为“石牌保卫战”高级指挥官的胡琏将军深知责任重大。当陈诚问他是否能守住石牌时,他抱定必死之心,说:“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
5月30日这天,一个历史的瞬间给周文天留下了深刻记忆:“在敌人猛攻的时候,他(胡琏)就把当时的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在石牌要塞的顶端高高升起!”
11师全体官兵看见国旗在山顶高高升起,迎风飘扬,无不斗志昂扬,全军士气大振。这一幕与1937年的四行仓库升旗何其相似!战争已经进行到第六个年头,而中国军人精忠报国之忠烈心却丝毫未曾减少。
“敌人第二次攻击仍然是飞机大炮开路,但轰炸的时候我们的士兵全都在掩体里,等敌人到了最近的地方,这就是近战了。近战的拼搏首先是手榴弹,接着就是拼刺刀……”对于70年前的那场惨烈的白刃战,周文天至今仍觉历历在目,他说:“拼刺刀是很激烈的,我们的士兵已经是誓死报国,决心死守,所以就有一种‘有敌无我,有我无敌的精神,就是敌在我就不在,我在敌就不在,我们就是以这样的决心与敌人拼搏。反复冲杀,双方都在伤亡,阵前死尸堆积。这时候的情况就是阵地一会被敌人攻占,很快又被我们占回来,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周文天老人的详实口述,再现了70年前那最为残酷的一幕:几万把刺刀在血与火中拼死绝杀,三峡之畔,江水咆哮,白刃相接,血花飞溅,尸骸枕藉。这场白刃战足足进行了3个小时,绞杀了上万人的生命。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场刺刀大血战最后的结果,是我军守住了石牌要塞。
“打到这个地步,敌人也打不下去了。战术上有个词叫‘攻势顿挫,现在敌人就是顿挫了,打不下去了,所以他只能撤退。”周文天老人说。5月31日,已是强弩之末的日军开始败逃,石牌危机解除。6月中旬,鄂西会战结束,日军企图通过长江攻取石牌的计划终成泡影。三峡之畔,石牌要塞上的国旗依旧迎风飘扬。血战后,这里即被媒体称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将军背影
石牌保卫战的胜利并未给十八军带来长久的安宁。半年以后,日军再犯湘北,常德危急,周文天又随十八军参加了常德会战。在这场会战中,他的部队负责常德外围的增援。此后,周文天随十八军转战南北,直到战争结束。抗战胜利后,周文天认为自己已完成任务,为国家尽到了责任,加之看不惯部队中的一些不良作风,于是脱去戎装,返回家乡。
70年过去了,方天、罗广文、胡琏,甚至国民革命军的王牌第十八军,皆已成为历史。对我们而言,他们似乎很远很远。然而在周文天老人的心中,他们又仿佛还未曾离去。难以忘记那日,当我将存在手机上的胡琏将军照片递到周老眼前时,只见他眼神一亮,从他的眼神、表情和语气中,仿若是看见了多年未见的一位老友:“咦!这是胡琏嘛!还是这个样子。”
照片上的胡琏将军面带微笑,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