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失踪案

梅蓝心

川南自贡有个山清水秀的南大门——治滩镇，古时叫升平场。雍正初年，这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可到了雍正三年的夏天，厄运却悄然降临在这个小镇上。

由于天气酷热，每到傍晚时分，各家的男人都会带孩子们到村边小河的下游去游水。谁知短短半个月内，河边就接连失踪了五个孩子！镇上的人整整打捞了一个月，却都无功而返。孩子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蹊跷，当地的伍县丞却草草下了个“溺水而亡”的结论了事。

失去孩子的五个家庭不愿接受这个结论，便各自留下老人看家，孩子们的父母都离开升平场，到其他地方分头去寻找。其中，包括开小酒馆为生的李家。自从儿子和媳妇出门去找失踪的孙子才娃后，小酒馆也只得闭门谢客，只剩下李婆婆在家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进入寒冬后的一天，望眼欲穿的李婆婆看见石板路上趴着一个小乞丐，看样子比才娃大不了多少。她心痛不已，连忙从家里端了碗瘦肉粥出来。走近后她才看清，小乞丐双腿齐膝被截断，伤口未愈，不得不借助小板车来“行走”。

小乞丐道谢之后，几口就把瘦肉粥喝了个干净。他咂咂嘴，由衷地说粥真好喝。接着，他又不好意思地对围观的人们说：“诸位公公、婆婆、叔叔、婶婶，能不能打发我一些钱？”李婆婆的娘家在绵阳，听出小乞丐说出一口绵阳话，倍感亲切。她难过地问：“娃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小乞丐抽泣着道：“我两条腿生病，不得不截肢。家里为了给我治病，早就一贫如洗了。现在只得离开泸州的家出来乞讨，希望讨些钱回去，帮着养活我的弟弟妹妹。”

为什么明明说一口标准的绵阳话，却自称是泸州人呢？莫非孩子被“拐子”控制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李婆婆不禁打了个寒噤。自从才娃和其他四个孩子失踪后，几家人也不是没有想过“拐子”掳走他们的可能性。若是他们也被人控制去乞讨，那该多让人揪心啊！李婆婆掏出一把铜钱递给小乞丐，就先回家了。等人们散去，她从门缝里看着小乞丐拐过一条街后，又开了门悄悄向小乞丐离开的方向跟去。

小乞丐躺在板车上，用两只手向前“划动”着，走得很慢，李婆婆不敢跟得太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天黑以后，小乞丐出了镇子，直奔“窝尿凼”方向而去。

那窝尿凼当时还很偏僻，沿一片树林往上走，是几座罕无人迹的小山坡。李婆婆心里咚咚直跳，是继续跟踪，还是掉头回家呢？这时她想到了杳无音信的才娃，索性把心一横，借着月光随着“板车”的轱辘声摸索过去。

当李婆婆快走出树林时，从山坡上猛地传来一个男人大声呵斥的声音。他醉醺醺地大骂乞丐们要的钱太少，接着又是一阵皮鞭抽打的声音。那说一口绵阳话的小乞丐只是哽咽着连连讨饶，不敢大哭。看来，那个男人就是控制乞丐的“拐子”了！自己身单力薄，这时出面的话，只能是自寻死路。想到这里，李婆婆转过身去，打算先回家再说。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另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大当家的，我昨天跟你商量的事，你考虑好了吗？我们进山洞详谈吧。”那拐子答道：“好，既然你有诚意，那就再谈谈。”说完，命令乞丐赶紧给他烧火做饭。

这么看来，镇上所有的乞丐都被这拐子掌控着，李婆婆的心揪得更紧了。她悄悄摸索到洞口，那拐子和沙哑男谈的“生意”，竟让她吓破了胆。

沙哑男说自己想当这升平场的丐帮帮主，拐子狮子大开口，说要一百两纹银，就把手下的乞丐全都转让给他。沙哑男笑了，说拐子目光短浅。接着，他跟拐子商量，由他坐镇升平场，拐子则定时或不定时地带外地乞丐过来交换场地。这样，拐子不用费什么力，就可以在各地都能分到不菲的红利。这样才能把“乞讨”这行做得风生水起。拐子思索片刻后，最终以低价成交了。

大冷的天，李婆婆却冷汗连连，她摸索着回到家，整整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李婆婆到镇上的衙署，向伍县丞报告了关于拐子的事。

伍县丞位列县令之下，从富顺县调到升平场当管事。因为平时的薪资很少，对一般的案子他一向不太热心。因此，他懒洋洋地问：“老婆婆，你老眼昏花的，确定没有看错吗？”李婆婆笃定地说：“老妇虽然眼花，心里却明亮。孙子下落不明，我担心他也落入了拐子之手。现在有些线索，请大人速速派人查看，也许会找出今年夏天失踪的五个娃娃的下落……”

伍县丞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我派人去查看便是。”他忽地双眼一瞪，又加重语气说：“不过，如果你说得不属实，是会坐牢的啊！”李婆婆坚定地点了点头，并自告奋勇地提出要给大家带路。伍县丞从上到下看了李婆婆几眼，讥讽道：“你带路？到那里都明天了吧！这样吧，我就在县衙等你们，让我的轿夫抬着你去。”

李婆婆坐着伍县丞的轿子，很快就到了窝尿凼。众人穿过树林进入山洞，却什么都没发现！昨晚明明有很多人在洞里啊，怎么会忽然就消失了呢？李婆婆只得黯然回到衙署。

衙署里，伍县丞气急败坏地对李婆婆大声喝道：“好你个无事生非的老太婆，现在就要你尝尝乱说话的后果。不然，这升平场的人都来学你，我就让累死了！”说完，就命令衙役把李婆婆带到牢房。李婆婆一时心急，加上昨夜一夜没睡，连困带累，一下晕了过去。

伍县丞可不想弄出人命来，骂骂咧咧地连忙命人掐李婆婆的人中，终于把她救了过来。他没好气地对李婆婆说：“看你年老体弱，就罚你每天做饭吧！”衙署的厨房再怎么累也比牢房好，李婆婆失去了自由，现在也只能照做。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一大早，李婆婆就在衙役的看管下，到街上买食材。一路上遇见了不少熟人，李婆婆尴尬地想向大家解释，都被衙役阻止了。在人们疑惑的眼神中，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好在衙役还不错，一路上都帮着提菜。看着满满的几筐菜，李婆婆暗暗叹气，这官家可真够奢侈的！

就在即将返回衙署的时候，李婆婆突然在街边看见了那个小乞丐！李婆婆心里一动，立即向小乞丐走去。她蹲在小乞丐身边，小声地问：“娃娃，前天晚上我跟你到了窝尿凼，听见拐子打你了。你们现在住哪儿？一共有多少人？我好报官去救你们。”小乞丐却连连摇头，惊恐地四处望，示意她快走。李婆婆还想问个明白，却被衙役呵斥住了。李婆婆满心不甘地回到衙署，立刻就去找伍县丞报告刚才碰见小乞丐的经过。但伍县丞冷笑一声后，反倒让衙役严加看管李婆婆，今后不能让她离开衙署半步。就这样，李婆婆有冤无处诉，被禁锢在小小的衙署厨房里。endprint

李婆婆万念俱灰，想一死了之，但失踪的孙子和出门的儿子、儿媳都一直牵动着她的心。她不得不振作起来，日复一日地在厨房为伍县丞和衙役们做着饭菜。让她奇怪的是，伍县丞除了点一些她的拿手好菜外，每天还要她熬一锅瘦肉粥。后来，衙役又带回许多中药让李婆婆精心熬制，她这才知道伍县丞患了病，喝瘦肉粥是有助于他恢复身体。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初夏。这天，李婆婆正在厨房择菜，从外面突然跑进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他一瘸一拐地冲进李婆婆的怀里，喊叫了几声“婆婆”。李婆婆如同做梦一般，认出这居然是失踪了近一年的孙子才娃！才娃的脚似乎患了恶疾，此刻还包着厚厚的纱布！紧接着，李婆婆的儿子和儿媳也走进厨房，一家四口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儿子擦拭着李婆婆脸上的泪水，高兴地说：“娘，才娃能回来，全都是伍县丞的功劳！”李婆婆满腹疑问，这是为什么呢？儿子一一道来，李婆婆才知道她错怪伍县丞了。

去年夏天，升平场一个月之内就意外失踪了五个孩子，伍县丞感觉事有蹊跷，八成和拐子有关。在得知熟识水性的家长们沿着下游都没有打捞到失踪孩子的尸体时，他便把心思放到了失踪地点的上游。上游是盐运船只的聚集地，经过逐一排查，他找出了可疑的船只。伍县丞深知此案牵连众多，便向上级呈报，得到了上级的支持。派来协查的捕快们兵分几路，在外地找到了贩盐的船主和那名“拐子”。后来他们又顺藤摸瓜，终于将那些恶贯满盈的人贩子一网打尽，还将一些被拐的乞丐送回了家乡……之所以要“软禁”李婆婆，其实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这时，伍县丞向李婆婆作揖说道：“李婆婆，这段时间委屈您了！”李婆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要跪谢伍县丞。伍县丞立即拦住了她，问道：“知道这些天，您都在为谁做饭吗？”李婆婆狐疑地说：“不是给您做饭吗？”伍县丞神秘地笑笑，让衙役带来几个人，却是那个“板车”上的小乞丐和其他几名乞丐，只是。这时的小乞丐已经神清气爽地站立起来了。他的双膝之下，是两只精致合体的义肢！

小乞丐向李婆婆行了个大礼，不好意思地说：“婆婆，当初我用绵阳话谎称自己是泸州人，是希望有人能发现这个破绽，好及时去报官。没想到，却是您想法去救我们……”李婆婆擦着泪水，一边搂着小乞丐，一边搂着才娃，说：“你们都是家里人的心头肉啊！”

伍县丞也双眼湿润了，他安慰李婆婆，说小乞丐和其余的孩子都马上要被送回家乡了。

升平场的五个孩子失踪后，伍县丞的手下很快就发现拐子藏匿在窝尿凼的山洞里。那晚伍县丞假扮沙哑男走到山洞再次和拐子见面时，其实已经发现了李婆婆。为了李婆婆的安全，他才把喝得醉醺醺的拐子叫人山洞，商谈转让乞丐的事。他推测李婆婆会报官，当晚便把乞丐们转移到了衙署内。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故意安排孩子们白天继续出去乞讨，深夜在衙署后面，又用药水为他们疗伤。小乞丐为了伍县丞的计划，也不敢对李婆婆吐露真情。为了保护李婆婆，伍县丞才假意把她“禁锢”在衙署里，让她当一名年迈的厨娘。

经过对拐子的审问，众人才知道，由于他们不满足于盐运的利润，便打起了贩卖儿童的主意。他们去年夏天在村边河里趁孩子们游离大人后，寻机用迷药把孩子们迷晕。又趁天黑之际，把孩子们带上船。孩子们被卖给另外的拐子后，身体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好在这次都被找回来，几家人终于得以团圆。

五个孩子的失踪案终于真相大白，升平场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地把李婆婆和伍县丞称为“义侠”。俩人推却不过，只得任由大家。只是，细心的李婆婆发现，伍县丞来李家小酒馆喝酒时，还是时常黯然叹气。

不久，伍县丞调离了升平场。大家万分不舍，一片唏嘘，纷纷驻足码头相送。后来，从各地来往的客商口中，李婆婆才得知伍县丞郁郁寡欢的原因。

伍县丞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赌场就是他的第二个家。在他妻子生病时，儿子出门找他，在赌场附近被人拐走，妻子也因此撒手人寰。突然的家庭变故使他后悔莫及，这才洗心革面谋了个县丞的差事，希望能通过官府的途径找到儿子。据说，两年后他终于和儿子团聚了。已经小有政绩的他，却始终不忘打拐……

天色渐晚，夜空中升起一轮皎洁的圆月。才娃兴奋地对李婆婆说：“婆婆，月亮圆了！”是啊，月圆家也圆，就是百姓最大的幸福。李婆婆揽着才娃，想着恩人伍县丞。含着泪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