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酒

吴治江

张青石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大城市找了份工作，每天辛苦上班，想早日把父母从山乡接来享享福。可这晚他妈一个电话，让他当头挨了一棒。

妈妈说父亲被查出患了严重的肝病，如果不手术，只有三个月时间了，如果手术，风险又很大，父亲不愿手术，就在家待着。

“每顿三根酒，另外还偷着喝，哪有不病的？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母亲大哭。

张青石叫她把手机拿给父亲。“爸……”他喉头一哽，再说不出一个字。父亲呵呵一笑说：“我死不了。”张青石控制住情绪，说马上请假回去，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吞吞吐吐地说：“你……给我买瓶好酒成吗？”

张青石一时语塞。妈妈抢过手机说：“儿啊，什么都能买，酒千万别买。”说完挂了电话。

张青石泪流满面，他摸着左脸颊上的“酒窝”，陷入回忆。他家住在贫困山村，三代单传，父母把他当宝。父亲是个石匠。整天干重体力活，为解乏，习惯每天吃饭和睡觉前喝点农村人自酿的苞谷白酒。他三岁时缠着父亲要酒喝，父亲高兴了便用筷子蘸一下让他舔，他把父亲蘸一次酒叫“一根酒”。他每次都至少要喝“三根酒”。有一天，母亲看见父亲又在喂他酒，一气之下抓了个东西就扔过来，本意是要打父亲的手腕，不料却打在那根筷子上，筷子从他脸颊穿过。父母忙送他上医院，后来，他脸上便留了个“人造酒窝”。

事后父亲对母亲让步，只用筷子喝，每次只喝“三根酒”。

筷子一次能蘸多少酒？父亲就耍小聪明，把筷子从上到下都削出斜向上的口子，深深地浸进酒壶里再提起来，尽量多蘸一些酒。

母亲没看见时，父亲也偷偷喝，还偷偷喂他酒，他长大后酒量不小，可从不酗酒。喝了几十年酒的父亲从来舍不得买好酒，他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给父亲买了瓶八百元的好酒。父亲喝完后一直用那酒瓶装上普通白酒，四处向人炫耀说儿子常给他买好酒，可如今……

张青石犹豫了半宿，最后还是在上火车前买了瓶一千二百元的好酒，他怕以后买了酒却没了喝酒的人了。

当张青石踏上回家的山路时，已是晚上八点多，还得走两小时，幸好有月光照着他。在一段陡峭的路上，他一不留神踩空，滚下了山坡，万幸的是及时抓住一棵树才停了下来，可背上的包却滚进坡下的河里，包里他买给父亲的补品和那瓶好酒。

他急忙跑下去，脱下外套扑进河里，几经挣扎终于抓住了包。不料上岸时又摔了一跤，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不好！他忙拉开包看，酒从精美的包装盒里往外流，酒瓶摔破了。

“啊！”他双手捧着流出的酒，痛苦地大叫……

回到家里，已是十一点多，顾不得换下湿衣服，他冲进里屋看父亲。“爸！”看着躺在床上消瘦的父亲，他强忍住泪叫了一声。

张石匠微微一笑，指指床沿说：“回来了？坐，你不用这么急的，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给我买了吗？”

“什么？”张青石一时没反应过来。“好酒啊，没买？”父亲问。

母亲抱着儿子的干衣裤进来，生气地把衣服往张石匠身上一扔，骂道：“要不是酒，你怎会成这样？儿子为赶回来看你，掉进河里，你不问他冷不冷，只知道你的酒！”

张石匠把那衣服一推，大声说：“怎么？我生他养他供他上大学，他不该给我买酒吗？”

眼看就要吵起来，张青石忙劝母亲：“妈，我知道你不让我爸喝酒是为他好，可他都病成这样了，再多喝一次也坏不到哪儿去，你就少说几句吧。”

“就是，知爹莫如子，儿子，你买了是吧，马上给我拿来！”张石匠大声说。

张青石提来包，张石匠瞪大了双眼，看到那红色的包装盒时，他欣慰地笑着说：“一千多一瓶吧？送你读大学那年，我在商场见过这种酒。”

张青石打开包装盒，拿出的却是碎成几块的坏酒瓶，父母都愣了。“爸，都怪我，我明天再给你买。”张青石满脸歉疚地向父母讲了摔破酒瓶的事。张石匠遗憾地说：“没事儿，爸不喝也是可以的。”

“喝！爸，酒还在。”张青石拿了一只碗进来，从包里掏出一个扎紧了的塑料袋，解开，掏出一大团湿卫生纸。

原来，当他发现酒瓶摔破时，急中生智掏出一包卫生纸，把还没流尽的酒浸进纸里，又撕开另一个食品的塑料袋，把浸饱酒的卫生纸放在里面。

张青石把纸里的酒挤进碗里，竟然足有半斤，他用双手把这碗酒端给父亲。

“好酒啊！”张石匠闻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去，拿根筷子来。”张石匠命令老婆道。

张石匠拿起一根筷子，在碗里蘸了蘸，伸向张青石说：“儿子，张嘴！”张青石突然泪流满面，他跪在地上，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仰着头听话地张开了嘴。父亲把筷子轻轻一抖，两滴酒落进了他嘴里。

张石匠无比欣慰地笑了：“一根，再来两根！”

张青石含泪喝了父亲蘸给他的“三根酒”，他说：“爸，您……您喝吧。”张石匠却说：“不！你去找个酒瓶来，把这酒倒进去。”张青石抹掉满脸的泪水，找了个半斤装的扁酒瓶，把那大半碗酒倒了进去。

张石匠握着酒瓶说：“其实啊，我让你买酒不是给我喝的，是给你喝的。我就想还像你小时候那样每顿喂你三根酒，因为我很快就……就不能再喂你酒了。”张石匠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爸！”张青石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双腿哭道：“爸，明早我就送你去医院，砸锅卖铁也要把你治好！”

母子俩劝说了半宿，张石匠总算同意到儿子所在的城市去做手术试试。

第二天临走时，张石匠要带上那瓶酒，他说他不喝，可带上这酒他心里踏实。“唉！你真是个模范酒鬼！”母亲戳着父亲的脑门说。

城里大医院的医生检查了张石匠的病情后，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问做不做，张青石坚决地说：“做！”

进手术室前，张石匠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瓶酒，他说：“要上黄泉路，我只带这东西。”医生无奈地摇头，同意他握着酒瓶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治医生欣慰地把那瓶酒交给张青石，笑着说：“可能是酒神舍不得你父亲走，手术非常成功。”张青石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把那瓶酒紧紧地抱在胸前。

一个月后，张石匠出院了，收拾东西时他看见那瓶酒，一把就抓在手里。张青石忙抢回来说：“你一滴酒也不能沾了！”哪知他一把又抢了回去说：“你还是我儿子不？连瓶酒也舍不得孝敬老子。”他把酒瓶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母亲想夺那酒，看看周围人多又忍住了。张青石带着父母赶火车回老家，一路上，母子俩都不想多跟张石匠说话，张青石很担心父亲戒不掉酒。

回到家，张石匠又找出他多年来用来蘸酒的那根削满斜口的筷子，然后又削了两根同样的筷子。张青石妈生气地要给他扔了，他挡住说：“走吧，你们都跟我走。”说罢拿着那瓶酒和三根筷子向外走，张青石和母亲不知所以地跟在他后面。

张石匠一直来到他父母的坟前，他打开酒瓶，把三根筷子插进去，倾斜酒瓶让三根筷子浸饱酒，然后把酒瓶放在墓碑前，用打火机一点，三根筷子冒着蓝色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跪在坟前说：“爸，妈，今天我用这三根酒代替三根香敬你们，我当着你们和我老婆孩子的面发誓，我这辈子从此以后滴酒不沾，我不能再让儿子为了我，半夜往家里赶掉进河里，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张青石看着那三根燃烧的筷子，欣慰地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