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角度

郭敏

何峰供职于某家网站，是一名新闻摄影师。新闻摄影是一个高度关注社会民生的行业，必须拥有独特的视角。何峰还是个新手，他经常向同事尚越请教，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渐渐密切起来。

尚越在这个行业里是资深人士，曾拿过不少大奖，在何峰的心目中，尚越就是他人生的一个坐标。幸好尚越并不藏私，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何峰。

这天，网站新闻部的赵主管将二人叫到办公室，笑着说：“有一个全国性的新闻摄影大赛，这个大赛的关注度很高，我们网站准备推荐一部作品上去。”说着分别瞄了两人一眼，“我想作品就在你们两人中间产生。”何峰听了很激动，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而尚越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走出办公室，何峰热情地邀尚越下馆子。酒过三巡，两人的话题自然聊到了新闻摄影上。尚越喝完一杯酒，注视着何峰说：“小何，你还有一个本事没有学会。”

何峰一愣，讪讪地说：“什么本事？”尚越有些兴奋地说：“一名优秀的摄影师，最杰出的能力，是站在一个最佳角度进行拍摄。”最佳角度？何峰有点儿迷惑。尚越接着说：“拍摄一件作品，站的位置很重要，必须身处最佳角度抓拍到转瞬即逝的东西，才能出好作品。所以要学会等待。”何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馆子出来，二人分手时，何峰说自己准备去趟山区，那里的孩子跋山涉水求学，一定能找到令人感动的素材。他问尚越去哪里，尚越淡淡地说：“我人懒，不想出远门。”

何峰一头扎进山区，住了半个多月，每天起早贪黑跟踪一群山里的孩子。他们经常早晨五点来钟出门，举着火把穿过密林，走在湿滑的独木桥上，用一根垂吊的绳索爬上陡壁。每当举起相机，何峰的心中都有一股难言的激动。何峰很满意自己拍摄的这组作品，可当他把作品交给赵主管时，赵主管摇摇头：“拍得不错，但还缺少一些震撼人心的内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你看看尚越的作品，他抓拍的时机竟然把握得这么好。”

何峰接过照片翻阅着，这组照片记录了一个拾荒老人中暑昏倒后，路过的一个女孩撑着太阳伞遮住老人，并不顾肮脏对老人进行急救。令人称奇的是老人即将昏倒时的痛苦表情，以及女孩施救时那抹浅浅的微笑，都拍摄得异常清晰动人，看得人心潮起伏。难以想象，当时尚越是站在哪个角度抓拍的，竟能如此天衣无缝。

晚上睡觉，何峰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尚越的那组照片。他细细回味，简直叹为观止。凭借摄影师的职业敏感，他隐隐觉察有些太过于巧合。尚越是站在哪里拍摄的？他怎么能预知老人会中暑昏倒？又如何知道会有人施救？何峰越想越不对劲，这里面是否有着别样的玄机？

尚越的作品发表后，果然引起了轰动，女孩成了草根名人，那位中暑老人被送进医院后，也得到了不少爱心人士的援助。但萦绕在何峰心头的疑点始终无法解开，他决定去一趟老人住的医院。

老人住了几天院，情形大为好转，何峰走进病房时，老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好心人送的水果。何峰打量着老人，满脸沧桑，看得出经历过很多艰辛。

何峰嘘寒问暖了一番，笑着问：“您认识尚越吗？”老人点了点头：“怎么不认识！多亏了这个人拍了我的照片，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完了，哪还能指望住进医院。”

何峰接着问：“您以前就认识他？”老人听完一愣，接着呵呵笑道：“我一个捡废品的穷老头，怎么会认识一个摄影师？”何峰低头想了想，说：“您能不能把中暑那天的情况讲一下？”老人是个爽朗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起来。那天老人顶着烈日在垃圾筒里翻捡饮料瓶，忽然感到头重脚轻，两眼发黑，他看到对面人行道有片树荫，挣扎着走过去。才到半途中，恍惚中他见树荫下有个人，拿着个亮晃晃的东西对着他，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听完经过，何峰更加疑惑。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只见尚越沉着脸走过来，道：“你以为他是我找的托儿吗？告诉你，我尚越拍摄的每张照片都是真实的。”何峰把尚越拉出门外，说：“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会恰巧待在那片树荫下。”

“对生活的观察。”尚越嗤之以鼻，“我在街上寻找拍摄素材，看到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走路晃晃悠悠，这明显是中暑的征兆。而整条路上，只有那片树荫可以遮阳，我料定他在体力不支时会走过去。所以我预先跑到树荫下，在一个最佳角度，等待时机。至于那个女孩，完全是偶然事件，更为我的照片增光添彩。”

何峰一把揪住尚越的衣领，愤怒地说：“你明知道老人已经中暑，生命危在旦夕，不赶紧去救，却还在选什么最佳角度拍摄。你难道不清楚，摄影师可以等待，而人的生命不能等待？你太冷血了！”

尚越拨开何峰的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峰选择了跳槽，他不能忍受有这样一个漠视生命的同事和朋友。几年过去，尚越在摄影界更加风生水起，而何峰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

这天临下班前，有人打电话爆料说，一个生意失败的企业家要跳楼。放下电话，何峰心头一紧，这个企业家小有名气，如果能在现场拍摄一些高质量的照片引起关注，说不定自己能咸鱼翻身。

何峰赶到现场时，警方的谈判专家正在努力劝说那个要自杀的男子，那人情绪激动，手拿着酒瓶，在楼顶边缘走来走去，只要有人试图靠近，马上做出欲跳楼的样子，局面陷入了僵持。何峰抬眼四处瞧了瞧，他敏锐地发现男子两边不远处各有一条凹进去的排水槽，恰好可以容一个人藏身。何峰想了想，觉得左边的排水槽能更好地拍摄到男子的一举一动，便悄悄地藏在那里。他半俯着身体，借着水泥板的遮挡，镇定地举起了相机。

这个拍摄角度果然很好，男子并没有发现。过了一会儿，男子的亲戚朋友陆续赶来，他们不敢靠近，只能用言语劝慰。突然，男子猛地拿起酒瓶一饮而尽，狂笑了几声，把酒瓶一扔，踉踉跄跄地朝何峰藏身的方向而来。

何峰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男子在隔着何峰藏身处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一只脚已跨过了楼顶的护栏。刹那间何峰扔掉相机，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地抓住了男子留在护栏里的另一只脚。何峰拼命用脚勾住护栏。其他的人距离较远，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正在这时，何峰感到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了。

经过众人的努力，男子被救了上来，何峰气喘吁吁地转过身，他的神情顿时一呆，后面抱住他的人竟然是尚越。

尚越俯身捡起地上的相机，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惜，这个相机陪伴我十多年了，却是这么个下场。”何峰走过去，激动地说：“谢谢你！”尚越摆了摆手：“我比你早来一步，选择了右边的排水槽。我本来以为那里离自杀者更近，是最佳拍摄角度。没想到自杀者会向你那边跑去，更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举动。太遗憾了，你完全能拍摄到最震撼的作品，你却轻易放弃了。”

何峰立即说：“你不是也放弃了吗？”尚越自嘲地搔搔头：“因为我被你的勇气折服了。也许你很难成为摄影大师，但作为一个人，你站在了人性的最佳角度。”

何峰笑了笑，伸出手，和尚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