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元
一
我孑然立于这片废墟之上。夜足够深沉,望不见影,便连形影相吊也不得。四顾只有漫漫的寂静,恍然间觉着自己好似烂柯人。
二
每当下晚自习时总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被作业磨炼到铅华洗尽,洗漱完便倒头睡去。夜半惊醒,楼底汽笛呼啸远去,远光灯倒映,天花板匆匆镂过光华阑珊。清晨太阳照常升起,睁开眼瞥见窗棂阑干俱被染上鎏金色,没有言语能形容我这一刻的欢喜。朝霞无比盛大,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世界冲走。
于是生活照例三点一线乏善可陈。
三
老一辈人说树是两世的纠缠,一世在地下为根,一世在地上为躯干,根深扎黑土,干直指苍穹,恒久的南辕北辙,便让我觉得树是极可怜的了。
幼时我是那样古怪的孩子。院外有梧桐,我三天两头往那跑。爷爷不许我跑,事实上我是想找同学玩。每当这时候,爷爷便说:“把这张字写完再去。”写完后同学已不见踪影。
于是我抱着树发愣。
暮春树才抽青,无生气的模样。我便取了树枝抽它的干,说树快快长。这招屡试不爽。仲夏则极静,爬山虎在墙上盘绕,绿得发黑。讲故事有它一份。梧桐不说话,叶子也摇也不摇,表达着认真。这时候阳光便直直泻下来,在葡藤叶上刚要睡着,风一吹就摔得血肉模糊。偶尔会有邻居在此时吹笛煞风景,音不是很好,有些撕破,像劣质喇叭走街串巷喊卖废品,我觉得这是不可容忍的。
于是我们仿佛是在一个独属的筚门闺窦。
趁着夜气,爷爷要喝酒了。我不喜欢爷爷喝酒的模样。他只是鼻头红润着将药酒倒进打掉了柄的杯里,一面喝着一面咬碎花生,若是我看着便扔来几粒。我觉得这是极为龌龊的事情,便把花生踩碾碎了。
若是我不愿写字要跑,爷爷便捉住我的手,用力握下去。爷爷的手极大极厚实,我听见自己手里骨骼碎裂般的声音,便不跑了。
四
七月是麦子涅槃的季节,照例身怀六甲般沉。
我和她的相遇纯粹天成,寻常饮水般结识。在梧桐和葡萄藤摇缀连结成的下午,她在那边看书,我恬不知耻地搭讪,于是便成了朋友。
那天下午从二战一直扯到尼采,然后聊村上春树。那时我正读米兰·昆德拉的书读着起劲,本想卖弄,结果弄巧成拙,她早已读过。顿有君生我未生一般的知己感。
她叫陈稚。我听着觉得有理,她的脸的确像橙子。
她恼羞成怒,给我一记板栗。额头生疼。
她比我大,常常是她领着我。冬天的时候她拎着大大的桶,吃力的、拙拙的样子极可爱。在树下涂了厚厚一圈石灰粉,我傻傻地问:“它会不会疼。”
“不会”。她头也不回地告诉我。
五
于是,这是童年。
六
上初中时搬离了故屋,随父母住进新房子。新房很大。这仅仅是房子,不是家,家是要靠人和时间磨合孕养的,我一贯这样认为。
后来爷爷也搬来住,老屋出租。
初一。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妈妈打来电话:“你赶紧来赶紧来。”不祥的预感。打车,医院,跌跌撞撞,住院部。父亲母亲木头般哀肃伫立。医院昏浊像地狱的隘口。踟蹰半晌后推门。
看见爷爷的一霎,我也看到命运把我紧紧攥住,密不透风到窒息。
我没有敢看爷爷的脸,只是看见他的手,罅隙纵横,像是骨骼被皮裹着,那皮一触便落了。以前那个可以把我的手紧紧包裹的肥厚的大手与现实重合,我发现自己完全哭不出来,只是这次用自己的手包裹住爷爷的。
从医院回家,我把脸贴在车窗上,一遍遍催眠自己。这不是真的。没有排练,世界一下子崩塌。眼前飞驰而过的夜景灯火通明。
七
陈稚后来就失去联系了,听说转学了。
八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掐着过去的自己的脖子,以前那个小小的我微笑着,被我拎起来,披着婚纱;我穿着礼服。爷爷站在前面,紧紧地捏我的手,我被捏得生疼,所以很高兴。
半夜瞒着父母骑单车跨越半个城市,兜兜转转回到老屋。横亘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片废墟,文明巨兽滚滚前进不可阻挡。
听说拆迁了。
和过去联系的唯一一根纽带“噼啪”一声崩断,声音清脆悦耳。
九
我坐在残垣断壁中,远方晨光熹微,吊车微微闪烁银光。
文言中“比”的一种用法是等待。我坐在这里,比晓,等日出。
站在日光的边境,我开始找那承载过往记忆的断墙。墙边有那梧桐。
梧桐的根尚在,伤痕累累。
还好,还好。只要根在,来年必发新芽。活着就有希望。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初中组三等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