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华
(作者系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会员,湖北中共党史学会和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理事,中共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副巡视员)
攫取军权后,张国焘开始用枪杆子“审查”党中央的领导。
首先,他认为遵义会议及其选举结果(张闻天党内负总责、毛泽东任常委)组织上不合法。理由是,政治局共有12名成员,他与王明、康生、项英、任弼时都没有参加,顾作霖1934年5月去世,参加会议的政治局委员仅有6名,为应到人数的50%,未达到党章所规定的半数以上。对此,杨尚昆在回忆录中进行了专门的解释:
这是一次带有紧迫性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当时,因为被战事所分割,一部分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不可能到会,但是到会的还是占多数。五中全会后的政治局委员,除顾作霖因病去世外,还有11人,出席会议的有:博古、张闻天、周恩来、陈云、毛泽东、朱德6人,超过了半数,缺席的5人中,王明、康生在莫斯科,张国焘在四川,任弼时在湘鄂川黔,项英在江西坚持游击战争。政治局候补委员共5人,出席会议的有刘少奇、王稼祥、邓发、凯丰(何克全),是绝大多数,只有关向应在湘鄂川黔,未能出席。中央的四位书记(或叫常委),除项英外,博古、张闻天、周恩来都出席。
其次,他认为中央政治路线出了问题。其实,这个观点在遵义会议上就引起过争论。刘少奇在发言中要求中央全面检查四中全会以来,特别是五中全会以来,白区和苏区党的路线是否正确。
博古当时十分恼火:“总不能军事上打了败仗连总的路线也错了!”他列举了四中全会以来中央和苏维埃政府的成绩,诘问道:“中央苏区各方面建设的成绩也是错误路线造成的?!”
毛泽东从内心里赞同刘少奇的观点,但是,考虑到当时最紧迫的问题是军事问题,路线问题牵涉到白区与苏区、中央与地方、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在场的人和未到会的人,一时难以解决,因此建议将遵义会议的中心锁定为解决军事路线问题。
虽然同样认为中央的政治路线出了问题,张国焘与毛泽东、刘少奇提出问题的出发点完全不同,他是从泄愤的角度找平衡:既然是检讨工作,那就应该是全面的和公平的,“不仅要检讨红四方面军,也要检讨一方面军,更要检讨中央的领导是否正确”。
1935年7月28日,红军抵达毛儿盖。张国焘在红四方面军召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议,在会上宣布中央执行的是机会主义路线,要求将红四方面军的十几个干部分别批准为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他指责遵义会议是调和路线,要求博古退出书记处和政治局,周恩来退出军委,不达目的决不进兵。
在他的唆使和鼓动下,红四方面军一些干部头脑发热,也发表一些偏激的言论。
面对张国焘挟兵自重的公开索权,中央采取了极其忍耐的态度。政治局成员轮番对张国焘做工作。
为了尽快打通张国焘的思想,毛泽东别出心裁地与张闻天的夫人刘英同去拜访。
一进门,毛泽东就笑着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张国焘瞅瞅毛泽东,又看看刘英,没发现手里提什么,问:“带什么了?”
“我给你带‘水’来了!”毛泽东语带玄机。
“什么水呀?”张国焘还是不得要领。
毛泽东好不容易想出个轻松俏皮的开场白,完全没有效果,只好解释道:“《红楼梦》里宝二哥不是说男人是泥巴捏的,女人是水做的吗?刘英是女人,当然是水啦!”
张国焘这才开窍,不由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一切依旧。在交谈中,张国焘翻来覆去就说一个意思:“对于工农干部,我是很重视他们的啊,他们打仗勇敢,有经验。”
他的弦外之音是坚持提拔四方面军一部分人当中央委员和进入政治局。
接着上来劝说的,是会师以来从来没有说过张国焘和红四方面军重话的朱德。两人说得口干舌燥,仍然云遮雾罩。朱德气咻咻地感叹:“太难了,太难了!”
张国焘索权的言论很快变成了最后通谍。他将自己拟定的一长条名单交给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副主任傅钟,命令他找张闻天商量。在这张名单中,张国焘注明了哪些人进中委、哪些人进政治局。
张闻天拿到名单,一筹莫展,只好来找毛泽东商量。
虽然早就探察到了张国焘的意图,但毛泽东也没有料到他的胃口会这样大,很不情愿地说:“中委可以增加几个,政治局不能增那么多。”
张闻天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又找陈昌浩等人谈。经过好几个来回,基本取得了一致意见,准备擢升6人进中委或政治局。
8月3日,张国焘收到张闻天电报:“请准于明日十时到达沙窝开政治局会议,并请通知傅钟、博古、邓发、凯丰、富春赶来到会。”
张国焘知道,又一轮较量开始了。
8月4日到6日,张国焘参加了在沙窝举行的中央政治局会议。这次会议的议题有两个,一是讨论确定两军会合后的形势和任务,二是吸收四方面军干部参加中央工作。
会议开始后,张闻天首先发言。他根据起草的《中央关于一、四方面军会合后的形势与任务的决议》草案,进行了系统分析和阐述,强调迅速北上,创造川陕甘根据地,是当前红一、红四方面军的首要任务。
会上,张闻天针对张国焘清算中央政治路线的质疑,重申了遵义会议的结论,即:中央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没有粉碎敌人第五次 “围剿”的主要原因是军事路线上的错误,经遵义会议已经得到了纠正。
张国焘纠缠不放:“中央的政治路线可能是错的,也可能是共产国际错了,也可能是我们执行错了,也可能是时移势易而必须改变。”
大家耐心地听着他兜圈子。
“虽然我们不宜贸然肯定中央的路线上正确或者是错误的,但是,”张国焘话势一转,“苏维埃运动不是胜利了,而是失败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现在所有的苏区都丧失了,红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我们退到了藏族地区,这些失败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至于苏维埃运动遭受挫折的原因,既不能说成是敌人飞机大炮的厉害,也不能当作只是我们军事上的失算,主要还是这一运动不合时宜,没有被广大群众所接受。所以,不能不从中央政治问题上找原因。”
毛泽东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的提议:“确定中央路线正确与否,不能只由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来决定,而是应该全党共同参与。这个问题可以留待将来的七大解决。”
与会者同意毛泽东的意见。会议转入第二项研究组织问题,争执变得激烈起来。
张闻天代表政治局提出事先磋商的名单:提升徐向前、陈昌浩、周纯全等3位同志为中央委员;提升何畏、李先念、傅钟等3位同志为候补中央委员;提升2位同志进政治局,陈昌浩为正式委员,周纯全为候补委员。
这个方案事先同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商量过,都表示没有异议,但张国焘突然变卦。
“六大的精神之一就是坚决提拔工农干部,这是我们党的组织路线。在坚决提拔工农干部方面还可以多提几个人嘛!”张国焘又掏出自己拟定的名单,逐个介绍情况。
毛泽东委婉地说:“四方面军中有很好的干部,我们现在准备提6位同志,是很慎重的。照党章规定,本来政治局不能决定中委,现在是在特殊情况之下才这样做的。其他干部不进中委,可以更多地吸收到各军事、政治领导机关工作。”
张国焘换了个角度继续强硬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本来我的意见,是提几个同志都到政治局,这样可以提拔工农干部,他们有实际经验,又可以学习领导工作。”
会场上一时形成僵局。
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领导人都看出张国焘想在政治局形成多数来控制党中央 (这些被提名的干部大多数都是党的忠诚干部而不是张国焘的人),因而坚决不在中央委员的人数上松口,同时为了团结张国焘和顾全大局,又作了有限的让步,决定陈昌浩、周纯全进政治局,为正式委员。中央稍后还决定,陈昌浩以政治局委员兼任红军总政治部主任。
两河口——芦花——沙窝——毛儿盖,在长达60天的日子里,党中央面对的不再是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军队,甚至也不再是杀人于无形的饥饿、寒冷、雪山、沼泽,而是张国焘那张阴沉的脸和眼睛里透出的缕缕杀气。
关于这段历程,一年后,中央书记处在向共产国际的报告中说:“我们认为,欲求得共同北上,欲转变国焘与争取四方面军,必须采取特殊的及十分忍耐的方针,因此除对党的路线坚持原则外,其余均向他让步。”
这段经历也在毛泽东心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25年后,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在采访中提问:“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毛泽东答:“那是在1935年的长征途中,在草地与张国焘之间的斗争。当时党内面临着分裂,甚至有可能发生前途未卜的内战。”
张国焘终于同意大军开拔了,但是从松潘北上的良机已经错过了。
7月至8月,松潘守敌不多,胡宗南所部27个团处于分散、孤立的状态,如果红军突击松潘,可以一举打通进军甘肃南部的通道。8月初,胡宗南部大军云集,完善了松潘防线,红军被迫执行夏洮战役计划,绕道通过人称“死亡之海”的草地,向北突击转进。
在讨论具体方案时,徐向前和陈昌浩提出了前后部方案,即主张部队集中为一路,以红四方面军为主力,位于战役的前方,执行战役任务,以红一方面军为预备队,跟随前进。这个方案的优点是能够最大限度地集中红军优势兵力,做到步调一致。
张国焘不赞同这个方案,提出兵分两路的方案,他考虑的出发点是为了分路筹粮,最大限度地减少粮食供给困难。
会议采纳了张国焘的方案。8月3日,朱德、张国焘签发了《夏洮战役计划》,规定兵分左、右两路,左路军由红军总司令部率领,由红四方面军的第九、第三十一、第三十三军和红一方面军的第五、第三十二军等组成,从卓克基北进取阿坝,控制墨洼,然后向北出夏河;右路军由红军前敌指挥部率领,由红四方面军的第四、第三十军和红一方面军的第一、第三军等组成,大部从毛儿盖北出班佑、巴西地区,万一无路可走,再改由阿坝前进,彭德怀率第三军全部及第四军一部作总预备队,掩护中央机关随右路军前进。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文件,长久地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但这又是一个伟大的文献,它为日后中共中央和中央红军脱险创造了必备的条件。
左、右两路军的编组,贯穿着混编和分摊的原则,红一方面军四个军团(军)中的第五、第三十二军团在左路军,红一、红三军团在右路军,考虑到左路军的第五、第三十二军团实际兵力不足一个军,所以红四方面军的五个军,有三个军 (第九、第三十一、第三十三)分到左路军,剩下的两个军(第四、第三十军)分到了右路军。
张国焘在进行兵力配置时,有两点疏忽:一是将战斗力最强的第一、第三军团都编在右路军,实际上保留了红一方面军的完整建制;二是让中央政治局和中革机关随右路军前进,实际上给予了中共中央在特殊条件下直接领导军队,特别是就近指挥红一方面军单独行动的条件。这一条件对于一个月以后党中央率领红一方面军先行北上至关重要。
如果在兵力编组时,将号称中央红军车之两轮的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分别配置于左路军、右路军,则红一方面军任何一部都没有力量采取单独行动;如果中央机关在左路军,与张国焘同行,则他们受到的掣肘更为严密。右路军中,虽然是前敌指挥部掌握着军队的行动权,但徐向前对中央始终保持忠诚和服从,陈昌浩虽然脾气火爆,在许多重要问题上追随张国焘,但是他并没有主动地发起过挑衅,对中央领导人比较尊重。后来在右路军行动期间,他对中央没有采取防范和戒备的措施。
精明的张国焘始终对毛泽东、中央政治局和红一方面军保留戒备,为什么会留下这样大的疏漏?
原因非常简单。在他设计的夏洮战役中,左路军是主攻方向,始终处于行进队伍的前列;右路军从战役任务上讲,起配合作用,从行动路线上讲,走的是迂回路线,而且如果北进班佑、巴西不顺,还要改经阿坝,沿着左路军的路线前进。因此,在他看来,右路军也好,红一方面军也好,都在其掌握之中。
使慎密的部署变成天大的漏洞,是来自另外一个偶然因素。触发这个偶然因素的原因是张国焘和左路军的拖延。
沙窝会议后,在红四方面军三巨头碰面时,仨人神情各异。
张国焘不说话,脸色阴沉。一方面,沙窝会议并没有完全实现他改组中央的目的;另一方面,经过连续两轮索取军权和党权的斗争,他摸清了中央的底线,底气大增。
陈昌浩话很多,埋怨:“中央听不进国焘的意见。”
徐向前感到烦燥:“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这里没有吃的,得赶紧走。我们在前面打仗,找块有粮食吃的地方,你们再吵怎么样?”
负责后勤供给的红四方面军总经理部正副部长郑义斋、吴先恩愁得不行,找徐向前叫苦:“部队在这里没有粮食吃,吃黄麻吃得嘴都肿了。周围荒无人烟,根本无粮可筹,再不走部队和中央机关要断粮了。”
“你们催我,我也着急,但是,没有办法,得等开拔的命令。”徐向前一筹莫展。
听郑义斋说周恩来病得下不了床,徐向前带了几斤牛肉去看他。这在当时是头等补养品。
探望时,周恩来谈起政治局的争论。
徐向前坦率地说:“争论的焦点是什么,谁是谁非,我不了解。那是中央政治局内部的事,没有人和我谈过,自己也不想过问。目前情况十分困难,要命第一,要赶快走。”
《夏洮战役计划》下达后,右路军行动迅捷。8月10日,徐向前、陈昌浩以前敌总指挥、总政委的名义下达《右路军行动计划》,以第三十军第二六五团和第二六四团为先遣团,经墨洼过草地出班佑、包座,为全军开路;右路军主力分为三个梯队,行军途中交叉掩护向北挺进;岷江两岸牵制部队殿后,逐段掩护,适时向主力靠拢,衔尾跟行。
与右路军的神速相比,左路方向迟迟不见动静。
指挥左路军的是总司令朱德和总政委张国焘。朱德每天做张国焘的工作,催他迅速部署、着手各项准备,但张国焘充耳不闻。
朱德劝说无效,以为自己嘴笨,找口才好的王稼祥来做工作。当时担任王稼祥警卫的邱仁华回忆:
朱总司令请王稼祥同志做张国焘的工作。为了照顾王主任的身体,谈话地点就定在他的房子里。王稼祥同志与张国焘从太阳落山一直谈到午夜3点多钟。他们在房子里谈,我们在外间房子里等着,听到王主任耐心地说服张国焘,使他提不出任何反对理由,最后只好同意北上。
督促开拔的不仅有中央领导人,负责殿后并收容伤病员的红军总司令部副参谋长王宏坤也一日三次电摧前进。总参谋长刘伯承拿着电报找张国焘:“后面有7000多名伤病员情况很不妙。王宏坤来电说,如果再不前进,这些伤病员可能会都死光,要求加快进军。”
张国焘说:“就他事多!”
在中央催促和部下敦促下,张国焘同意北上了,但又在北进路线上固执已见,打起了嘴仗。
8月15日,中共中央比较左、右路军行军路线后,决定改变夏洮战役中关于左路军经阿坝北上的路线,致电张国焘:“不论从地形、气候、敌情、粮食任何方面计算,均须即以主力从班佑向夏河急进。”
8月18日,徐向前、陈昌浩在致朱德、张国焘的电报中指出:左路军大部不应深入阿坝,应从速紧靠右路,速齐并进。合兵一处、击破当前之敌,这原本就是徐、陈的观点。
8月19日,张国焘连续发来两份电报,认为阿坝仍需攻取,理由有三条:一是财粮策源,必要时可助右路;二是可多辟北进路;三是可作后方根据地。
8月20日,中央政治局在毛儿盖举行会议,讨论战略方针和夏洮战役的作战行动问题。此前中央政治局对常委进行分工,由毛泽东负责军事问题。会议由毛泽东作主题发言。他说:“根据中央关于创造川陕甘根据地的方针,我军北进夏河地区后,有两个行动方向,一是东向陕西,一是西向青海。我的意见,主力应当向东,向陕甘边界发展,而不应向黄河以西。”
会上,两个人的发言,令毛泽东非常欣慰。
一个是新任政治局委员陈昌浩。他态度非常坚决:“我同意毛主席的意见,当务之急是快速北进,集结最大兵力,向东突击,以实现中央既定方针!”
另一个是总指挥徐向前。他说:“原则上的问题,中央早已决定,战略方针当然是向东。我军北出甘南后,应坚决沿洮河右岸东向,突破岷州王钧部的防线,向东发展。万一不成,再从河左岸向东突击。”
“昌浩和向前同志的发言很好,目前的行动就是要体现快速北进、坚决向东的原则。”毛泽东十分高兴。
会议以毛泽东的发言为基本内容,形成了《中央关于目前战略方针之补充决定》,这个决定最重大的历史意义,即是变右路军为北进主力,将左路军作为战略预备队,做好左路军万一赶不到也要以右路军打开北进道路。
历史就这样以偶然的形式,完成了一次必然的乾坤大挪移,原计划中作为战略预备队、行进在左路后面的右路,不仅成为突击主力,而且成为开辟道路的先锋部队。同时,由于右路军保存了红一方面军的编制、中央机关随军行动、前敌总指挥部对中央采取尊重的态度,也为特殊情况下的单独行动创造了条件。
这些条件缺一不可,它由张国焘开启而由毛泽东完成。
8月21日,毛泽东率领右路军进入若尔盖大草原。七天后,他们走出死亡之海,发起包座战役,歼灭国民党守敌一个师,打开北上的通道。
与右路军相比,左路军行动十分延缓。8月21日,朱德带领左路军先头部队攻占草原边缘的阿坝,张国焘以“巩固阿坝”为理由,命令大部队就地整理,延宕十余天。
在此期间,中央政治局致电张国焘,通报毛儿盖会议《关于目前战略方针的补充规定》的精神,提出“目前应令右路军全力迅速夺取哈达铺,控制西固(今宕昌——笔者注)、岷州间地段,并相机夺取岷州为第一要务。左路军则迅速出墨洼、班佑,出洮河左岸,然后并肩东进”。
张国焘对此十分恼怒,认为毛泽东轻率地改变了原定军事方案,粗暴干扰了总司令、总政委行使职权。他在回忆录中说:
我要求中央军委会和总司令部职权划分,工作程序确立。所有原中央军委会机构概属总司令部管辖,各单位直接秉乘总司令总政委之命处理工作,一切军事命令都由它下达。中央军委会原属中央政治局,对总司令部居指导地位,负责审查核定总司令部所拟的军事计划和重要人事变化,不再直接发布军事命令。
可是,毛泽东破坏了这个统一指挥方案。他这个军委会主席过去是独断一切的,总司令等于虚设,现在他仍不稍变动。他径行核阅所有军事单位的文件,无论是情报、作战计划、军事行政,以至人事调动等,同时又径行批定办法,然后才交我们执行。这不特使总司令总政委变成了幕僚人员,简单就是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张国焘拒绝向右路军靠拢。他的执拗,让两位老搭档陷入两难境地。特别是陈昌浩,他是新任政治局委员,又和博古、张闻天、王稼祥等人同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有什么事,都是由他去跟中央联系,经常受到两边的夹脚气。
徐向前找他商量:“国焘同志总和中央闹别扭,不好。而且从军事上看,毛泽东主张的左右两军集中兵力出甘南确实是上策。”
陈昌浩也有同感:“我们发电报催催吧。”
从8月20日至9月1日,陈昌浩、徐向前连续发出急电,表明自己的态度,要求左路军执行中央政治局决定,速度向右路军靠拢。口气越来越强硬。8月24日,陈、徐直率地表明了两人对中央决定的态度:“弟意右路军单独行动不能彻底消灭已备之敌,必须左路马上向右路靠近,或疾走班佑,以便两路集中向夏、洮、岷前进。主力合而后分,兵家大忌,前途所关决立复示,迟疑则误尽中国革命大事。”
在红四方面军三巨头中,两比一的情况经常出现,多数情况是张国焘占据上风,但像这样由徐向前联手陈昌浩逼迫张国焘就范尚属首次,特别是在电文中写到“迟疑则误尽中国革命大事”,这种犀利的用词是张国焘与徐向前、陈昌浩共事以来未曾有过的。
张国焘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再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8月30日,他下令左路军第一纵队向东进入草地,向班佑前进,同时令位于卓克基、马尔康的第二纵队跟进。
左路军的行程牵动着毛泽东的心。他把徐向前和陈昌浩找到一起,商量如何做张国焘的工作。
徐向前说:“如果他们过草地困难,右路军可以派出一个团,带上马匹、牦牛、粮食去接应。”
“具体的困难都好解决,关键是打通这里。”陈昌浩指着脑袋说。
毛泽东说:“那就这么办,一是发电报催,二是派部队接。”
9月3日,左路军第一纵队行至嘎曲河。恰逢大雨,河水上涨。一向行动延缓的张国焘,顿时敏捷起来,下达班师返回阿坝的命令,同时以朱、张的名义起草给徐向前、陈昌浩转中央的电报:“上游侦察七十里,亦不能徒涉和架桥,各部粮只能吃三天,二十五师只两天,电台已绝粮,茫茫草地,前进不能,坐待自毙,无向导,结果痛苦如此,决于明晨分三天全部赶回阿坝。”
当时,从嘎曲河到班佑与党中央会合,只需三五天路途,如果可以涉渡此河,就不需要南返阿坝。关键就在于嘎曲河的涨水到底有多大?左路军是否真的没有徒渡和架桥的可能?
在张国焘看来,河水滔天,天堑难越。他在几十年后的回忆中一再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水势:
我们总司令部率部按照计划,由刷经寺向上下包抄前进,不料走了一天之后就遇到大雨,我们深恐为水所阻,积极冒雨前进,夜晚支起军毡作帐篷,露宿在水地上。果然第三天下午,玛楚河上游的一个支流,横阻在我们面前,它原本不过是一条小河沟,深不过膝,现在河水陡涨,深逾一丈,宽达三百米,我们无法通过。看情形几天之内河水没有退落的可能,附近百里地区以内找不到任何的渡河工具,而我们的干粮又吃了大半,我们无法可施,乃决定回师刷经寺。
张国焘关于久雨不晴和河水连日不降的说法,根本不是事实。红九军参谋长陈伯钧的《长征日记》逐日记载了8月底至9月初的天气情况。根据他的记载,左路军进入草地前3天,即8月30日至9月2日,以雨天为主;抵达嘎曲河的后4天,以晴天为主。草地的河水易涨易落,按照雨涨晴落的规律,嘎曲河从9月3日起应该呈回落的趋势。
即使是在水势较大的9月2日,第五军团军团长董振堂也认为嘎曲河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其实都是浅底平川,完全可以过河。他来到张国焘所住的帐篷,要求试渡。张国焘黑着脸不吱声。以张国焘为主席的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秘书长黄超十分嚣张,马上跳起来,破口大骂,痛斥董振堂胆大妄为,竟敢怀疑总政委的判断。他不顾朱德在场,抡起巴掌,连抽董振堂几个耳光。张国焘站在一旁看热闹,根本不制止。朱德也不好做声,转身走出帐篷。在奇耻大辱面前,董振堂很沉得住气,继续把理由说完,然后走了出来,来到几米外的朱德帐篷里,一进门眼泪就往下滴。朱德、康克清好言好语地宽慰他,让他见了中央再说。
送走董振堂后,朱德在河边转悠。乍一看,草地河川的水,没有河堤、树木等比照物,说大说小,说深说浅,都有人信。还是笨办法最聪明,如果有人能够涉渡到对岸,那一切争论都可以平息了。朱德瞅准了一个位置,凭经验感觉有戏,派警卫员潘开文下河试试。潘开文后来回忆:
他(朱德)看到水比我们刚到的时候小了一点,就对我说:“你骑我的马过去试试看。”于是我就骑上他的马,他的马高大一点。下到最深的地方,水刚到马肚子的地方。走到河那边,水又浅了。老总看见以后,说:“哎,这可以嘛!”当时的水情看,说不深,也还困难一点,但要想办法,还是可以过的。
朱德兴冲冲地回来找张国焘:“国焘啊,水不深,部队可以过呀!赶快北进吧。”
张国焘根本不接话,冷冷地回了三个字:“那不行!”
“怎么不行?刚才我的警卫员就过去了。不信?你可以问小潘。”朱德火了,要拉张国焘出去看潘开文如何过河。
陈明义当时任总部作战参谋,亲眼目睹他们激烈争吵的场面:
在总部后帐篷里,张国焘和他的秘书长黄超同朱总吵,要朱总同意南下,态度很激烈。当时我是总部一局一科参谋,不知道他们吵得对不对,但总觉得他们用这种态度对待总司令不对。张国焘还煽动个别人员给朱总施加压力,但朱总一直很镇定,他说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服从中央,不能同意南下。
朱德终于明白了,不是嘎曲河水太大,而是张国焘在找借口。他后来在自述中说:“一转到阿坝,过一条嘎曲河没有准备好。其实张国焘是根本没有准备,过不去好南下。”
张国焘不顾朱德的反对,下令已经抵达嘎曲河的第一纵队转头往回走,指示正在北上的第二纵队停止前进,备粮待命。
左路军遇水即返的电报送到班佑前敌总指挥部,中央领导人表情各异。
毛泽东似乎早就料到了,平静地问:“国焘同志请也请不到,怎么办?”
陈昌浩一脸苦笑,解释说:“来电说嘎曲河涨水,过不了河。”
徐向前清楚四方面军的底细,不解地说:“四方面军有支一百多人的造船队,就在左路军,就地取材,营造简便渡河工具,应该不成问题。至于粮食缺乏,更不须忧。阿坝一带粮食较毛儿盖地区要多,张国焘以前自己也说过。我们从毛儿盖出发,每人只带了供两三天食用的炒青稞,还不是通过了草地!他们的粮食,绝不会比我们少,过草地有什么不行?更何况我们还要派部队带粮去接应他们呢!”
当时的红军面临难得的战机,红一军团已派第一师向俄界开进,国民党甘南驻军十分薄弱,文县、武都、西固、岷州筑碉未成,完全可以乘隙突破敌人防线,直趋陕甘。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左路军南返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由于中央的意见一直为张国焘所反对,毛泽东把劝说的希望寄托在长期与张国焘共事的徐、陈身上。
徐向前、陈昌浩抱有一些期待和自信。过去无论是鄂豫皖苏区还是川陕苏区,大部分时候是张、陈商议决定大局,但在徐、陈意见完全一致时,张国焘也会做出某种妥协。
9月8日上午9时许,徐向前、陈昌浩以两人的名义单独发电给朱德、张国焘:“中政局正考虑是否南进。毛(泽东)、张(闻天)皆言只有南进便有利,可以交换意见;周(恩来)意北进便有出路;我们意以不分散主力为原则,左路速来北进为上策,右路南去南进为下策,万一左路若无法北进,只有实行下策。如能乘向北调时(?)松潘、南坪仍为上策。”
这封电报反映了徐向前和陈昌浩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们从理智上清楚,左路军速来北进为上策,因此力陈北进有利条件;另一方面,他们从情感上不愿意在两个方面军会合后再分兵,主张以集中主力为原则。
看了这份电报,张国焘松了口气,觑破了徐、张两人的软胁,即他们不愿意将亲手拉扯大的红四方面军撕成两半。只要左路军坚持不北上,右路军就必然会南下。
9月8日22时,张国焘做出了命令右路军南下的决定:“一、三军暂停留向罗达进,右路军即准备南下,立即设法解(决)南下的问题,右路皮衣已备否。即复。”
这封电报与前面的电报不同,电文很短,语气强硬,直接向徐、陈下达右路军南下命令,根本不提及向中央转呈电文。这标志着,张国焘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南下与北上之争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