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在一个阴天,将雨未雨的时候,带上雨伞,就出门去了。
小区门前的马路上,是有出租车来来去去的,但是不要打车,要走一走,觉得太远的话,就坐几站公交车,然后下去,再走。
走到哪里去呢?是走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喜欢的地方,比如说,平江路,就是我经常会一个人去走一走的古老的街区。
其实在从前的很漫长的日子里,我们曾经是生在其中的,那些古旧却依然滋润的街区,就在我们的身边,它是我们的窗景,是我们挂在墙上的画,我们伸手可触摸的,跨出脚步就踩着它了,我们能听到它的呼吸,我们能呼吸到它散发出来的气息,我们用不着去平江路,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平江路,我们也用不着精心地设计寻找的路线,路线就在每一个人自己的脚下,我们十分奢侈,十分大大咧咧,我们的财富太多,多得让你轻视了它们的存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们糊里糊涂,视而不见,等到有一天似乎有点清醒了,才发现,我们失去了财富,却又不知将它们丢失在哪里了,甚至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不知是在哪一个夜晚醒来时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新闻接一个新闻的时代,这些新闻告诉我们,古老的苏州正变成现代的苏州,这是令人振奋的,没有人会不为之欢欣鼓舞,只是当我们偶尔地生出了一些情绪,偶尔地想再踩一踩石子或青砖砌成的街,我们就得寻找起来了,寻找我们从小到大几乎每时每刻都踏着的、但是现在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老街。
这就是平江路了。平江路已经是古城中最后的保存着原样的街区,也已经是最后的、仅存的能够印证我们关于古城记忆的街区了。
平江路离我的老家比较远,离我的新家也一样的远,我家的附近也有可去的地方,比如新建起来的公园,有树,有草地,有水,有大小的桥,有鸟在歌唱,但我还是舍近而求远了,要到平江路去,因为平江路古老。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里,古老就会比较的金贵值钱。
在喧闹的干将路东头的北侧,就是平江路了,它和平江河一起,绵延数里,在这个街区里,还有和它平行的仓街,横穿着的,是钮家巷、萧家巷、大儒巷、南显子巷、悬桥巷、菉葭巷、胡厢使巷、丁香巷,还有许多,念叨这一个一个的巷名,都让人心底泛起涟漪,在沉睡了的历史的碑刻上,飘散出了人物和故事的清香。
要穿着平跟的软底的鞋,不要在街石上敲击出声音,不要去惊动历史,这时候行走在干将路上的一个外人,恐怕是断然意想不到,紧邻着现代化躁动的,会是这么的一番宁静,这么的一个满是世俗烟火气的世界。
曾经从书本上知道,在这座古城最早的格局里,平江街区就已经是最典型的古街坊了,河街并行、水陆相邻,使得这个街区永远是静的,又永远是生动活泼的。早年顾颉刚先生就住在这里,他从平江路着眼,写了苏州旧日的情调:一条条铺着碎石子或者压有凹沟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夹在潺湲的小河流中间,很舒适地躺着,显得非常从容和安静。但小河则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调子,叫苏州城浮动起来。因此苏州是调和于动静的气氛中间,她永远不会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调。
以前来苏州游玩的郁达夫也议论过这一种情况,他说这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
这是从前的平江路。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仍然能够感受到昨天的平江路的脉搏是怎样的跳动着。我们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就怦然心动起来了。很多年前的一天,白居易登上了苏州的一座高楼,他看到: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相望,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不知道白居易那一天是站在哪一座楼上,他看到的是苏州城里的哪一片街区,但是让我们惊奇的是,他在一千多年前写下的印象,与今天的平江街区仍然是吻合的,仍然是一致的,甚至于在他的诗文中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还飘忽在平江路上,因为渗透得深而且远,以至于数千年时间的雨水也不能将它们冲刷了,洗净了。
现在,我是踏踏实实地走在平江路上了。
更多的时候,到平江路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没有目的,想到要去,就去了。就来了。除了有一次我忽然想看看戏曲博物馆,那是在一年前的国庆长假期间,我正在写一个小说,写着写着,就想到戏曲博物馆,查了一下资料,知道它是在中张家巷,就去了,但是那一天里边没有游人,服务员略有些奇怪地探究地看着我,倒使我无端地有点心虚起来,好像自己是个坏人,想去干什么坏事似的,这么想着,脚下匆匆,勉强转了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那一天的时光,倒是在逃出来以后停留下来的,因为逃出来以后,我就走在平江路上了。
世俗的生活在这里弥漫着,走着的时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们的家里看一看,这是老房子,所以一无遮掩的,他们的生活起居就是沿着巷面开展着,你只要侧过脸转过头,就能够看得很清楚,我不要窥探他们的生活,只是随意的,任着自己的心情去看一看。
他们是在过着平淡的日子,在旧的房子里,他们在烧晚饭,在看报纸,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业,也有房子是比较进深的,就只能看见头一进的人家,里边的人家,就要走进长长的、黑黑的备弄,在一侧有一丝光亮的地方,摸索着推开那扇木门来,就在里边,是又一处杂乱却不失精致的小天地,再从备弄里回出来,仍然回到街上,再往前走,就渐渐地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多了起来,他们骑得快了,有人说:“要紧点啥?”另一个人也说:“杀得来哉?”只是他们已经风驰电掣地远去了,没有听见。一个妇女提着菜篮子,另一个妇女拖着小孩问道:“你考试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小孩答。妇女就生气了,“你只知道吃”,她说,小孩正在吃烤得煳煳的肉串,是在小学门口的摊点上买的,大人说那个锅里的油是阴沟洞里捞出来的,但是小孩不怕的,他喜欢吃油炸的东西,他的嘴唇油光闪亮的。沿街的店面生意也忙起来,买烟的人也多起来,日间的广播书场已经结束,晚间的还没有开始,河面上还是有一两只小船经过的,这只船是在管理城市的卫生,打捞河面上的垃圾,有一个人站在河边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扔下去,但是看到了这只船,他的手缩了回去,就没有扔,只是不知道他是多走一点路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去,还是等船过了再随手扔到河里。生活的琐碎就这样坦白地一览无余地沿街展开,长长的平江路,此时便是一个世俗生活的生动长卷了。
就这样走走,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头。
所以,到平江路来,说是怀旧了,也可以,是散散步,也对,或者什么也不曾想过,就已经来了,这都能够解释得通,人有的时候,是要做一些含含糊糊的事情。但总之是到平江路来了,随便地这么走一走,心情就会起一点变化的,好像原本心里空空的,没有什么,但是这么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不着边际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种的生活在从前是不稀奇的,只是现在少见了,才会有人专门跑来看一看,因此在这一个长卷上,除了生活着的平江路的居民百姓,还会有多余的一两个人,比如我,我是一个外来的人,但我又不是。不是在平江路出生和长大,但是走一走平江路,就好像走进了自己的童年,亲切、温馨的感觉就生了出来,记忆也回来了,似曾相识的,上辈子就认识的,从前一直在这里住的,世世代代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知道平江路上有许多名胜古迹,名人故宅,园林寺观,千百年的古桥牌坊,我去过潘世恩故居,去过洪钧故居,去过全晋会馆,尤其还不止一两次地去过耦园。但是我到耦园,却不是去赞叹它精湛的园艺。觉得耦园是散淡的,是水性杨花的,它是苏州众多私家园林中的一个另类,它不够用心,亦不够精致,去耦园因为它是一处惬意的喝茶聊天的地方,或者是一个温婉的情绪着落点,也因去耦园的路,不要途经一些旅游品商店,也不要有乌糟糟、吵吵闹闹的停车场,沿着河,踩着老街的石块,慢慢地走,走到该拐弯的地方,拐弯,仍然有河,再沿着河,慢慢地走,就走到了耦园,其实就这样走,好像到不到耦园都是不重要的了。
就是以这样的实用主义的心思才去了耦园,因为耦园是在平江路上,耦园与平江路便是一气的,配合好的,好像它们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百姓的栖息之地,是没有故事的,即使有故事,也只是一些平淡的不离奇的故事。
平江路是朴素的,在它的朴素背后,是悠久的历史和历史的悠久的态度,历史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人民群众的普通生活吗?所以我就想了,平江路的价值,是在于那许多保存下来的古迹,也是在于它的延续不断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断的日常生活。
在宋朝的时候,有了碑刻的平江图,那是整个的苏州城。现在在我的心里,也有了一张平江图,这是苏州城的缩影。这张平江图是直白和坦率的,一目了然,两道竖线,数道横线。这些横线竖线,已经从地平面上、从地图纸上,印到了我的心里,以后我便有更多的时间,有更任意的心情,沿着这些线,走,到平江路去。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