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雁
如果我做成了渔夫的妻子,我将永远生活在抚仙湖畔,随一位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的渔夫,系一方花格子围裙,捞鱼、撒网、划木桨,将数目众多的淡水鱼腌制或者晒干,再送到集市上。
而今我端坐在城市中央,电脑桌面上的卫星地球受一枚小小鼠标的控制或快或慢地旋转,一会儿我推开一峦苍莽的山脉,一会儿我又拉近一片蓝色海洋,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将滇中地区的一个高原内陆湖泊——抚仙湖——拉到我面前来,仿佛这样子我就可以呼吸到来自湖面上凉爽而味道熟悉的风。
抚仙湖南岸,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那里就是我的家乡,是我成长的地方。
回想成长,那真是一段不堪提及的过往。
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一只毛色浅黄的母狗形影不离地陪在我身旁,每天早晨,它披一身轻薄的雾气,穿过湖岸那片田野,送我去学校,放学时,它在校门口等我。即使周末,也一如既往地挠我的房门,如果上帝赋予它人类的语言,它一定急得高声叫嚷:起床了!上学了!要迟到了!
上帝虽然没赋予这只狗人类的语言,却慷慨施予它灵敏的嗅觉,它嗅出了小主人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这只狗私下里肯定怀疑我除了上学之外,还偷偷干着宰杀的勾当。
事实上我敢对天发誓,我连一只蚂蚁都不曾弄死过,我只是生病了。我的身体像个战场,随时随地发生着流血事件,身体最深处,潜藏着一股神秘的红色暗流,随时都可能决堤!那时,我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殷红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到处都是,有块状的,也有点状的,我像古时治水的大禹试图拦截一股怒吼着狂奔的河流那样妄图拦截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渗出来的红色血液,用卫生纸,用枕头巾,用手帕,我想方设法一门心思只想堵截这可怕的、血液的源头。
每周两次,母亲替我洗床单,她拆换我的床上用品时,神情严肃,像一名合格的产科护士,她经常用一个大塑料盆装着我那些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衣物,去寻一处远离村庄、人迹罕至的湖岸洗涤,抚仙湖有时轻波荡漾,有时惊涛骇浪,有时波光粼粼,有时妩媚安详,有时半江瑟瑟半江红,仙湖的水哪,无论你是轻烟笼罩时,还是低声呜咽时,无论你是平心静气时,还是怒火万丈时,请你包容我!请你清澈澄明的水轻轻荡涤那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随意涂抹的斑斑血迹,你知道吗?从此以后,我与你便血脉相连!
这个没有办法不流血的渔乡少女,独自站在抚仙湖岸边的防波堤上,举目望着那浩瀚烟波,才明白跳下去让湖水堵住鼻孔、永远不呼吸,需要多大的勇气!
有一回母亲怒不可遏,撂下一大盆准备晾晒在院子里的长裤,扯起一块毛巾,一边擦湿漉漉的手一边“蹭蹭蹭”上到她女儿的阁楼来,她指着一摊血迹骂她女儿一句,指着另一摊血迹又骂另一句,我和黄狗一起,不还一句嘴,静静聆听母亲灌输得为时已晚的生理卫生知识。黄狗的两只耳朵垂下来,我的两只耳朵也垂下来,如果足够长,我的耳朵,一定也和黄狗一样,紧紧地贴着我自己的脑袋。这只狗在我们家生活了四年,关怀的、嘱咐的语言,痛骂的、激越的语言比仙湖的湖面还变幻多端,它能分辨、它能感受吗?后来,母亲义正严词地要求她十七岁的女儿褪下长裤短裤给她查看,仿佛她是一名权威的妇科医生,可以不借助任何医疗器械,肉眼就能证明她女儿正如她刚才所揣测、所责备的那样,被暴力、被轮奸、被怀孕、又被流产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血不停的流出来,她要这名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少女说清楚了,是哪几家的野蛮小子参与了这场血流成河的战争!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使我对母亲不俯首贴耳,按母亲的要求,我一边哭一边褪下长裤,母亲惊讶地看见,她女儿根本没穿短裤,一块颜色斑驳的厚毛巾夹在的双腿间,只听这双腿的主人颤抖着声音说“三条短裤全脏了,卫生纸也没有了。”母亲并不作答,她正恼火为什么每个人身体的奥秘不是以文字的形式携刻在大腿上,凡是如同她一样不愿意给医院送一分钱的人们,只要抛掉羞耻,脱下衣裤,就可以知道这具躯体哪里出毛病了。
母亲把该查的也都查了,大约是无计可施了,也可能是幡然醒悟痛骂她女儿再狠毒的话语也当不了止血钳,不能替她女儿止血,她气急败坏的下楼。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没有走远,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就顺着这位少女苍白的脸颊簌簌簌地流下来。黄狗忧郁地望着我,无声无息走到我面前,先舔了舔我的手,再替我舔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它慢慢地,把头伸到既没有棉麻物包裹也没有丝织品遮拦的双腿间,黑色鼻翼呼出来温热的气息喷溅到17岁少女黯无光泽的肌肤上,微微的痒,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轻轻凑向一块裸露着的秘密花园……多少年了,这只黄狗终于明白了血腥味的发源地!没有横穿撒哈拉沙漠的旅人带着最后一丝疲倦在沙漠腹地找到水源时那般狂喜,也没有欲望,它也绝不是在吞咽美食,这只母狗是那样温柔地、谦逊地,那样满怀同情地替一名无助的少女清理累累伤痕。裸着下半身的少女本该发育起来的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早已随着不断涌出来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了,坐在一只老旧的棉布沙发上,她只顾掩面痛哭,只顾用衣袖擦眼泪,终究拿不出一丝力气、也拿不出任何一条理由来拒绝一只狗跨越物种的爱抚。
她想,如果出血的地方有个开关就好了。
年富力强的父亲从省城回来,他确定他亲自生养的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大姐,连生理周期的小麻烦都解决不了。并不掩饰一肚子的失望,父亲沉默着,像一只骄傲的、持有搜查证的猎犬那般,一一查看他女儿的房间,拉开衣柜其中一只抽屉时,这位倒霉的父亲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一般,后退了好几大步,险些摔倒。亲爱的父亲啊,我怎么敢把这么多鲜血淋淋的卫生纸随便丢到众目睽睽的村庄里唯一一个茅坑里去呢,即使我不因为流血而死,整个村庄一百多户人家的口水,也足以将你女儿淹死。
傍晚时夕阳染红了抚仙湖湖面,千万道晚霞的金光洒下来,湖水轻微地晃荡着,小簇小簇的湖水犹如小簇小簇的火苗在跳动,父亲一言不发地沿着湖岸走了一圈,终于有勇气用烧火钳把整整一抽屉吸足了血液又自动变干、发臭、只差没长蛆、硬得酷似长着獠牙的卫生纸拿到院子里焚烧,一把大火轰轰烈烈地燃烧完毕,刺鼻呛人的黑烟升腾起来,黑色的余烬越过高高的、挂满金黄色玉米串的院墙,浩浩荡荡一路飞扬,直达抚仙湖上空,像嬉戏的幽灵那样旋转着、舞蹈着,久久不肯落下来。仙湖的水啊,请你以216平方公里宽广的胸怀来接纳我,你知道吗?除了你的怀抱,我再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停靠。endprint
父亲临行前,以警察对待惯偷的口吻警告他女儿:“下次我来,你再把房间搞成这个样子,你给我搬到茅厕里去住!”
成长,是一件多么令人耻辱的事情啊。
父亲再来,时隔半年,他发现女儿的房间比从前更像产科病房,房间主人瘦得皮包骨头,身边的黄狗倒茁壮得比它的小主人还高大威风,父亲好奇地看着女儿大把大把的咀嚼生米,犹如看着有别于地球人饮食习惯的外星生物。“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随父亲一同前来仙湖游泳的同事提醒父亲,父亲慷慨大方地回答:“好!”
躺在病房简单的床上,这位形容枯槁的乡村少女,像一头疲倦的羔羊,沉沉入睡,她不知道是谁的血,正一点一滴缓缓流进她的身体里。她确信,如果一定要找,忠心耿耿的黄狗会寻着与她身上迥异的另一种腥味的蛛丝马迹找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等到抚仙湖南岸最后一位适龄渔夫都成家立业了,我仍然没有被他们之中任何一位选做新娘。追求自由,向往独立的强烈本能,却在这时适时苏醒!我错误地以为:唯有城市比一位渔夫能够带给我更加丰饶的人生,唯有城市,能够平息我内心的焦渴与盼望,我需要离开,不是背叛,仅仅只是因为青春的躁动……仙湖的水哪,等我回来,我会以更宽、更广、更辽阔的胸怀来将你盛放!
后来的许多年,无论我漂泊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头,还是徘徊在葱茏的行道树下,我总是能在灯红酒绿之后,声色犬马之后,看见一汪碧绿的湖水,看见一只狗,以及它同情的眼神。当我走得足够远,远到可以对着全世界微笑的时候,我目标明确地回来,踏着母亲当年拿一根绳子拴着那只黄狗的脖子用自行车将它拖到镇上去卖掉的那条小路,亲爱的抚仙湖,我回来了!当村庄里的人物都模糊成背景时,唯有你,依然鲜明。你不只是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在这里,只有将我的双脚浸在你敞开的怀里,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你以206亿立方米的蓄水量,见证我的长成。
第一次带儿子回来,父亲高兴得走出走进,像我十三岁那年,他从省城给我带来了那只毛色浅黄的母狗。满脸皱纹的母亲长久地微笑着,端上来一大盆清汤鱼,这世间唯有母亲明白,她心爱的女儿最爱吃鱼。忍不住想:母亲当年舍不得掏钱给我买卫生纸,舍不得为我添置一条短裤,更不愿意带我去求医问病,一定是要把钱积攒下来,只为今天我回到少时居住的湖畔,她能为我端上来满满一盆清汤鱼!父亲忽然摒弃他坚守了大半辈子一毛不拔、小气吝啬的生活作风,把他细胳膊细腿的外孙子架在佝偻的颈项上,扛他去仙湖岸边的人工沙滩,用一堆彩色玩具把他围在其间,满意地看着这个小人坐在沙地上营造属于他的童话世界。
昂扬站在少时想跳下去的防波堤上,我忧心忡忡地望着抚仙湖,不敢预想她的未来,她以一种令人心酸的速度正在消失,就像有谁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将她横断面切割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挽留这绝世的清澈与美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她妩媚时,用我深情的眼眸,将她保存、将她记录下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