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妙客博哲若

早春二月，景洪下午的阳光亮得刺眼，热得灼人。从澜沧江北面的“告庄西双景”来江南的“悠然台”拜访瑞士友人博哲若。

给我开门的小伙子看上去20岁上下，大眼睛黑皮肤，一脸少数民族纯善的微笑。之前大概是在给花草浇水，双手和裤腿带着潮湿的印迹。带我走过一棵高大的酸角树，跳起来伸手抓到一根挂着果实的树枝，摘下最长的一个酸角，剥开塞进嘴里，笑着说白天吃这个东西最好，可以提神。我即刻羡慕这个小伙子的工作环境，仿佛是一只小兽在原始森林中忙自己的活儿，自在轻松。

想独自穿过树林走到老博的客厅。

在那条3米宽的土路上，遇狗儿“小胡子”和“80”，它们已经忘记我来过，看来的几眼都是警惕，却在脚边转几圈后静静走开，伸出懒腰在路中间的一片阳光下睡觉去了。

几棵大树的叶子随风而下，仿佛坠落一片一片的时光。不见人影不闻犬吠，立刻获得街道上没有的清凉和静谧，也就获得了逸世之感，便记起老博说过，十多年前他和太太来版纳游玩，一瞬之间迷上这里的风土人情和气候。再次来时买下这25亩山地，与在北京居住时的邻居马悠、旻果夫妇再次成为邻居。

离开北京之前，老博是驻中国瑞士大使馆的参赞。

他们砍掉了地上“绿色沙漠”般的橡胶林，先后种上300多棵不同品种的树苗，现在已经长成大树，在不同的季节开花结果。加上那些数不清的藤蔓和花草，营造了一个葳蕤茂密的热带雨林。

老博太太严女士是中国人，出生在台湾，去美国上大学时与他相识，后在中美洲的尼加拉瓜登记结婚。

聪慧的博太太亲自设计，请出色的傣族工匠建盖了客厅、书房、厨房和5间对外经营的客房，一样的木墙瓦顶，傣泰风情浓郁，为之取名“悠然台”。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去年，我和朋友在这里住过几天——

从土路某个岔口，有几十级台阶依山势而下，通向密林中一幢有着青灰傣族瓦顶的木楼，分左右两个客房。白头发白胡子的瑞士人老博穿着牛仔裤和大红色的T恤跑来为我们打开房门，并热情洋溢发给钥匙和手电筒，要我们带在身上出门，回来时靠这两样东西从大门穿过林子回到房间。然后给他发短信，他放几条大狗出来执勤巡逻。

突然降临的新奇与陌生感，加上一丝丝恐惧感，让我们无比兴奋，仿佛置身于野地丛林，随时会与毒蛇猛兽和敌手遭遇。

夜里，伴虫语入眠；晨间，被小鸟唤醒。沐浴时，眼里竟是绿树山涧。突然感到，自己被大自然紧密拥抱……

散乱想着这些，还未走到客厅，老博的身影在远处隐约出现，他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调子跑回欧洲，仿佛是在叫另外一个人。一年不见，他依然清瘦灵活，给我一个拥抱，随即扑向路边的羊奶果树，摘下几颗递给我，算是见面礼，剩下 一个直接扔进自己的嘴里，连声说好吃，好吃！

走过他的绿树红花，坐在他的干栏式客厅，俯瞰山脚下的澜沧江，眼里是一抹纯净的深蓝。老博说2005年房子刚刚建好的时候，他和太太早上坐在这里吃早餐，江面常常被晨雾遮盖。现在再也看不到版纳特有的雾天了。

新的情况是，他与太太分开了。太太回台湾，留他一人独守“悠然台”。我问：“你是不是很难过？”他说：“是很难过，但我有朋友、有小鸟、有树有花，有一些小虫虫，我没有孤独感，只有不高兴！”

懒得问老博原名叫什么？他取中国名字为博哲若。属蛇，今年花甲，太太小他一轮。

为了不说伤心事，我们说景洪。老博自问自答：“知道一个城市应该是什么？是有才智的人，有规划和管理的能力，处理很多问题。景洪现在每天都堵车，不是车太多，是政府没有出台很好的管理措施。”

1999年，老博第一次来景洪，汽车很少，一辆摩托车都未见，“没有严格意义的交通”。经旻果介绍，很轻松，很简单，就把地买下了。这片地里有一片坟墓，当地人谁都不想要。“我们买下来之后，当地人说，啊，这些老外疯掉了！要跟坟住在一起。但是后来，我们建好房子，他们又说，啊，有这么好的地方！十年来，这些坟是我们最好的邻居。没有矛盾，没有噪音。一年52个礼拜，只是1个礼拜有他们的亲人来打扫、祭拜、放炮、烧香。因为竹叶和树叶比较干燥，我必须小心，注意我的树枝不要被点着火。其他51个礼拜只有小鸟和蝴蝶，安静得不得了。而且小偷害怕，不愿意来！”老博补充说明其他的邻居都和自己有过一些摩擦，有人破坏了他的墙，有人让难闻的气味跑进“悠然台”，有人制造难听的噪音等等。

在“悠然台”的后面，有120幢别墅，只有12幢里面住着人，还算安静。老博沿着隔墙种上高大树木，遮挡了进入老博家所有人的视线，基本上看不见那群壮观的邻居，得以轻松自在，享受着自己营造的雨林仙境。“即使工作，也好像是在天堂里为上帝打工。有客人的时候会有一些问题要处理。但是没关系，我喜欢客人。我的客人很有意思，我们做朋友，聊天。就像你这样。”说完他哈哈大笑。他还说自己是“西双版纳最少数民族，瑞士人族，只有一个人！”

我很关心是什么缘由把老博长年留在景洪，留在这个离他的故乡日内瓦很遥远的地方。“我很喜欢景洪的气候，我喜欢我的少数民族朋友们，他们真的很好。但是，景洪也有让人不高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噪音污染，方面有4个：一个是澜沧江上旅游船的大喇叭，说话和唱歌的声音两公里外都可以听到。一个是房地产商人的工地上发出的大声音。很多工地在小小的景洪开工，有大大的声音钻进人的耳朵。一个是盖房子和装修的工人不按政府规定的时间下班，一直工作到很晚，制造噪音制造噪音！还有一个是街上跑着的小面包车，身上背着一个大喇叭不停做广告。还有就是KTV的唱歌，隔音的技术不好，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睡觉了很久还听到他们啊啊啊……”我问：“你去找过他们没有？”

“我去过好多次，有时候他们真的会停下来，但是几个星期以后又开始。有时候他们会说，老博你理解我们一下，我们要做生意。啊，他们的生意就是卖噪音！”

老博的很多朋友因为不能承受噪音的干扰把家搬到清静的地方去了。“噪音对人的身体和对房子的价格都不好。有的时候，要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不想被噪音打扰，就用耳塞，但是在这里，用耳塞，真的有点夸张！”endprint

与老博同感，住在澜沧江边一个傣泰风情显著的楼盘，经常会有通俗流行的歌声飘进我临江的落地窗，不绝于耳。站起来走到阳台上，见得一艘巨大的白轮船正在景洪的艳阳下缓缓逆流而上，或是顺水而下。歌毕，一女声起：“欢迎大家来到美丽的西双版纳，我们版纳是……”想起买这套房子的动因，就是想与某人静静坐在阳台上，或喝茶，或喝酒、或吃着晚餐，等待落日的晚霞变成黑暗里的灯火。那时的江面上，驶过一艘一艘来自湄公河和伊洛瓦底江的白轮船……可是，自己从昆明来景洪已近两个月，每天在江面上看见的，就仅仅是几艘供游客江上览景的大船和一些快速掠过江面的小艇。游轮，的确是白色的！但绝非来自东盟哪个国家，而是每天唱中国的歌，说着几乎一样的中国话。不禁，哑然失笑。

听说我和朋友在景洪买了期房，老博要我带他去看正在打桩的工地，他一再强调图纸和沙盘都不可信，一定要到实地目测。他还说在中国，西双版纳和三亚是最好的地方，有好的气候和好的风景，所以大家很喜欢。房子也就建得多，卖得快。但是“有一个问题大家看不到，很多开发商在这里抢地盖房子，你现在买到的房子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有风景。但是以后会有人盖一个更高更大的房子，你的风景就没有了。还有一个问题是盖房子的人设计水平太差，对景洪没有整体认识。设计公司在深圳、在昆明、在西安，他们不来看地形，通过英特网传送图纸。不知道哪里有太阳，哪里刮风，哪里有漂亮的风景。只知道画图画图！大概还要十年，十五年的样子，他们的水平提高了，就会注意这个问题。”

老博特别提醒我开发商卖楼时会把某块地画成一个大花园，等到交房的时候那个花园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停车场，一棵树都没有。说到他的一位好友，在图纸上买了景洪新大桥旁某个楼盘的几套房子，想做成小客栈经营。他们研究了这些房子的位置在未来的几十年不会有遮挡，因为前面是低矮的别墅区，再前面就是澜沧江。可是交房以后才发现，对着澜沧江景观的房间是厨房和卫生间，窗子很小很高，看不到江面。客厅和卧室的窗子很大，看到的是邻居的墙和阳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叫他赶快卖，一套也不要留下。朋友赶快转手把房子卖掉了。

的确，快速建盖的高楼大厦正在覆盖景洪的自然风景，那些绿色的菜地几乎变成灰蒙蒙的楼群。棕榈树、荔枝树、芭蕉树、椰子树被推土机连根拔起，丢弃成垃圾，使景洪大面积失去那些与自然关联的显要特征。连天空下黛色的群山，也渐渐背上了沉重的钢筋水泥！

有这个前车之鉴，老博急忙和我来到已交了定金的楼盘工地。尽管他白色的皮肤被烈日考得通红，却一套一套看得很仔细，前后左右估算距离，预测未来是否会有遮挡，俨然一个土木工程师。还好，没有发现重大的问题。

勘测完毕，带他去一位朋友处喝茶，茶台来自某国的黄花梨木，一位小妹建议老博买一块喝茶。老博当即回答：“我不要，我不想帮助这些商人砍伐森林，破坏大自然。”我在一旁，发出几声尴尬的笑。细细想来，老博的“悠然台”，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收购废弃傣楼的旧木料来建盖的。他夸奖了朋友的竹子地板，认为人类应该使用会再生的资源，不要去破坏和毁灭独特稀少的自然景观。

一同去吃晚饭，老博驾车，飞快行驶在下班回家的车流中。在一个路口，前面一辆车可能是弄不清该往哪里走，挡在我们前面，老博连声按响喇叭，直到人家让出道路。我提醒他开车太快充满危险，也在用喇叭制造噪音，应该算景洪噪音污染的第五个问题。他马上说：“你是对的，我应该开慢车，不按喇叭。”

告别老博回到家，见手机短信有一条来自博哲若：瑞秋，你说得对！我的脸是红红的！！！我应该学开慢车和不按喇叭。谢谢你！

我知道老博不会写这些汉字，他是先写成英文，再用谷歌的一个软件翻成中文发来给我的。但他普通话说得很好，类似于文盲！

隔天再见到老博，他狡黠地对我说，交通警察在接到报警后，要快快开车去处理事故，要送伤员去医院。那么，车就必须快快开。而他，就适合当那个司机，因为他技术好，可以开快车。但我观察，他驾驶的车速，已经慢了下来，基本正常。

带我去哈尼族艺术家说三家做客，老博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上方留着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破洞。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粗麻底，印着白色几何图案的简洁短袖衫，优雅而时尚。得到我的夸赞后他高兴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里面装着一瓶来自法国的白葡萄酒，一盒产自“悠然台”某棵大树上的羊奶果，作为给说三的见面礼。进门前闻见独特的香味，他回头对我说，说三准备了咖喱鸡，配白葡萄酒，很不错！

问老博想不想叶落归根？他听不懂，解释后他回话：“我喜欢瑞士也喜欢版纳，我不确定我的未来。我的两个弟弟来版纳，他们也很喜欢。现在，我最喜欢这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