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幸
“那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忽远忽近,亦真亦幻,我试图捕捉住这些影像,将它们定格在画布上。然而它们终将消失不见—而那时,我的创作也会进入下一个阶段。”与其说关于东北生活的记忆是马琼近年来主要的灵感来源,不如说是她整个创作过程中寻找艺术的归属感的现阶段体现。“因为我觉得这不接‘地气,”每次问起她为什么离开一个地方,或者换一种风格,她总是这么解释。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这是民国才女萧红记忆中的东北,也是马琼脑海中的图像符号:视觉上,白天是冰封冻裂的灰白平原和天空,夜晚是灯火零星的无尽黑幕;触觉上,实际体感的透骨奇寒和干枯的蒿草带来的刺痛感,被视觉上的冷色调和冰面裂缝尖锐的线条不断提醒着和深化着。
然而,马琼的画面却不是客观的、写实的、记录性的:这些记忆图像是被主观重塑的。我曾指着《严肃的消遣2》(2012)里低头缝纫的女人问她:“你画面中的人物造型像人偶,像小时候《阿凡提》动画片里的那种。这是你所设想达到的效果吗?”她回答说,虽然很多人说她的作品有一种“卡通感”,但这种造型却不是刻意设计的,而是大约源自一种“过家家”的心情。马琼的“过家家”不是角色扮演,她更像一个玩泥塑的小女孩,一点点添加着、修正着,力图创造一个微观的、假想的家。正如她所说,她每幅画要画很久,而且画面里的细节和部件并不是初稿时就有的,而是一点点随着感觉调整和增加的。
虽说都是重塑记忆中的儿时故土,艺术家与画布内容的空间关系却发生着变化。看其2012年的作品,如《严肃的消遣》系列,观众能清晰地感知到一个置于画面之外,微微俯视的视角,像一个成年人站在房间门口,静静地看着缝纫的女人、修电器的男人、看电视的女孩……而被观察者却浑然不觉,画布里的世界延伸出来,让观众和画面里的人站在了同一个空间,而这个空间又被划分成单向感知的两个世界。艺术家站在门口,看着她所重塑的记忆,却无法与它时空上互通、交流。或者说,这个被重塑的世界原来就是儿时不真切、卡通化了的印象,本来就是主观的、不存在的,于是画布这道屏障,隔开的不仅是不同的时空,也是真实世界与重塑印象。
相比而言,2014年的作品更有了参与感和带入感。裁花布的售货员、织毛衣的老人不再背对着观众,不再处于一种“被偷窥”的状态。画面中人物正面造型使得他们多了一层自我意识。在艺术家未完成的几幅作品里,艺术家更加明显地将自己带入了玩耍或照相的小女孩中。或许,她渐渐地从画面外走到了画面中,笔刷下的人物不再是所观察的“他人”,而是所经历或通过观察他人预想经历的“自己”。
“我喜欢暗夜的静谧和一点光源下的专注,但我大多是在白天画画—自然光看着真切,对视力也好。2013年,我有了孩子,她将我拉入了具体的、琐碎的现实,白天与黑夜的分工变成了定时的喂奶、不定时的换尿布,生活节奏也被按时的体检、预防针精细地调配着。这样,黑夜的细节不再被忽略,也失去了它隐藏的功能。”2012年大部分作品中,处于画面中心位置的人物被暖色调的光源照亮,淡黄色的光源逐渐变得姜黄、昏黄,最后融入一片混沌的、低纯度的黛绿、靛蓝或绀青。这种对比色相对比产生鲜明的色相感继而又被加入灰色产生的低纯度中和。暖色的光源产生的扩张感和冷色周边产生的收缩感产生矛盾的张力。艺术家似乎将大部分的故事和琐碎的细节集中在光源可以照到的地方,如《驿站》(2012)中,打开的门内内透出灯光,展现出一个过于满的空间:打气筒、大大小小的盒子、植物(蔬菜)、扫帚、小木凳、铁架、榔头、站立的和坐着的男人。光源不到之处被蓝色的雾气侵吞着,咽入茫茫的、浑噩的无边的蓝色。而那蓝色里似乎隐匿着另一个没有被表述的、更精彩的故事。本能的趋光性和对黑暗、非具象的恐惧使观者更加关注临近光源的细节—这样,观者的视线和关注点往往和被观察者的视线和活动重合起来,就像《严肃的消遣》(2012)系列和《驿站》(2012)中那样。
到了2014年,画面中的用光开始变得平了:《手中线》(2014)、《售货员》(2014)、《暑闲》(2014)、《坡上的主妇》(2014)。橙黄色光源和蓝绿色暗处的对比变成了平和的光线下绿和紫色相的微妙互动。《K帮1》(2012)中破晓的黄色光辉带来的感动、《驿站》(2012)中夜雾里灯光带来的不安和神秘感,都淡化在闲闲无事的平和安详里。正如艺术家所说,随着孩子的到来,黑夜也如同白天一样,被具体的职责细化、安排着。生活和艺术的归属感已不再依托于年轻时朋克的状态、泼洒的笔墨、或将自己重置于幼年的视角—接踵而至待处理的作为母亲的职责已将她牢牢地扎根在最本真平实的生活中。艺术家已不再单纯地重构、寻找,而在重温、重拾。
昔我往矣,远望可以当归—“哪怕空间上回到故乡,时间也已带走了记忆里的印象,”这是艺术家的原话。《K帮1》(2012)中,一排孩子打着赤膊,感受着蒿草和严寒带来的刺痛感,他们背对着观众,因为他们的身份、长相已经模糊,他们仅仅是记忆的容器。《K帮2》(2012)中的孩子们迎着日出的金光,脚下是绿油油的草原—这是他们该有的、被塑造的记忆: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温暖。时间、空间、自己、他人……或许有一天,如艺术家所说,这些记忆她再也抓不住了,那么,就该进入下一个创作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