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或十二月的低语（外六首）

吴春山

镜子。或十二月的低语

首先，我试图从身体里

截住一场奔跑的雨水。仓皇的羊群

——变身后

它们附在渐渐灰暗的

光线上。终于蔓延成十二月

令人窒息的痕印

但我依然相信

苇壁还在。收割阳光的镰刀还在

蚂蚁在夏天的盛大晚宴

清晨圆润的露珠

山川、河流、村庄、老去的月光

以及花鸟虫草都还在

甚至。闭上眼，我可以虚构

黑暗中与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菊对话

可以让那位风尘仆仆的

路人，抛弃时间和

扭曲的脸

只是，转身的瞬间——

镜子里的刀斧手

像悲观者风衣上丢失的纽扣

拒绝。或掩盖

都不能阻止

一个锋利的破绽

露出……

目光的葬礼

旷野。你献给我的，是黑白记忆

而时间和鸟鸣在这里绝迹。吟诵的前世

须用干净的言辞唤醒

神的高原。我想起寺庙

苍鹰，僧人和油灯。那风雪中牧羊的女人

多像昨夜梦中走失的场景

风雪继续，为目光举行葬礼

羊群、牧羊人、杂乱的足印。一些黑色事物

沾满经幡上的银白祭文

风雪啊，正将高原一寸寸抬高

羊群蠕动。迷茫。奔走的围牧藏女

头顶红头巾，仿佛一粒点燃尘世的火种

宽恕

宽恕昨夜的西风。这个季节冰冷

孤寂。那陷入迷途、渐渐枯萎的叶片

终将交出高过目光

或头颅的疲惫的梦。向大地

作最后的倾诉

宽恕抛弃罪孽，低过蒿草和泥土之人

死亡是一剂止痛药，轻易穿越

道德、法律、真理、谎言、碑文……

从尘世表面

注入一颗坚硬的心

还要像宽恕生活一样

宽恕时间

一位少年，从挣扎的琴声中逃走

仿佛一列火车，停下来

剥离那些曾经装载过的光阴

宽恕地震、海啸、战争中罪恶的子弹

另外，请记得宽恕一只蚂蚁

整个冬天，它路过的草木

仍未苏醒

它卑微的足迹难于温暖足迹

——有时，这虚妄的世界

多么需要一个虚妄的词

来救赎

暖阳

入冬。更多时候，我都安坐于十平米的书房

关闭门窗

谢绝诚实的风、虚构的雨水或雪

拜访。我学会用自己的方式

抵御严寒

仿佛窗外是混沌世界

而这十平米的自由国度，充斥着辽阔

焰火

虔诚与信仰

我可以擦洗容器

盛下那些抽象的，呐喊的，怪异的

昼伏夜行的人

甚至——

让泰戈尔的琴弦，邀来迦梨陀娑加冕的圣光

我还可以想象另外一些事物

比如假寐的蝴蝶，占据一朵花的芬芳

手持刀斧的叛逆者为自己

举行葬礼

某个时候

我停下来写诗。寻找一些模糊的影子

我可以依靠一个秘密取暖

——即将到来的早晨

有冬日暖阳，慢慢融化远处塔顶的积雪

花朵盛开

花朵盛开，让我想起

某年的积雪、阳光，梦的火焰

一个下午的味道

隔着蚂蚁的微笑，它们学会

左手开门，右手关门

哦，一半是馨香，另一半是破碎

花朵盛开，一两只野蜂

直奔主题，将时光撕开一道口子

随后聚拢的黑暗，可用来引路

风，试图抓住什么

而深藏体内的暗器

往往比一个人的目光游离

花朵盛开，它们说着：尘世，路人

是呀——

尘世，路人，花朵……

城西五公里外，渐渐热闹的墓地

寒星点点，花团锦簇

沉醉的花期，像亡人偷食的糖果

——黑暗中的恐惧症患者

游走于一朵花与另一朵之间，打探

花朵盛开的秘密

黑暗深处

他是那幕后推手

趁第一场大雪还未到来

阳光，拖着残存回忆

最后一片枫叶，那刺破天空

铤而走险的战士，在天空的崖壁

仍未发现自己的险境

于是，他将自己置于黑暗深处

——开启，然后藏匿

属于黑色的虚空

属于虚空的自由

在幽深城堡

世界。让拖着尾焰的虫子左右

被一朵花的香味灌醉

表情古怪的兽类，指引猎枪

瞄准自己的孤独

——所有倒下的信徒啊

大雪封山前，挟着缱绻

四处寻找自己的骨头

他提着灯笼。先知者遗漏的

光，仿佛囚禁在草尖上的露珠

他穿过蚁族的领地，在时间

的眼皮下，点燃篝火

之后有路过的马匹、温顺的羊群

斜倚在黑暗中心

它们看不清事物的对立面

或生活怪异的脸

它们是自己的君王

也是自己的奴隶

除了孤独。咒语。蒙羞的虚名

擅长保守秘密的宫殿

多像弥漫真相与谎言的深渊

趁一场大雪还未到来

他将自己置于黑暗深处

用沉默者的沉默

——那黑暗擦拭出的火焰

烘干尘世潮湿的外衣

蝴蝶从远方来……

火车的腹部，装载薄翼

颤抖，蝴蝶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囤积尘埃，咳嗽的花园

身体里逃走的水分和刀锋

正散发出颓丧香味

接纳。排斥。河岸潜伏着模糊的伤口

蝴蝶有时很沉重

它钻进头颅的圣殿

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无数只

之后下坠。越来越清晰——

破碎的灵魂呀。蝴蝶，你占据吧

请掳走花香，枝头的果实

风暴中的故乡。请留下河流

诗歌，一些虚妄的词

可是蝴蝶，今夜星光灿烂

恋人还在山巅，有种子呼唤疼痛

通往寺院的路

已被隐约的钟声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