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望
有一位中英诗文“堪称双璧”的湘籍诗人、教授、学者,名叫陈逵。陈逵逝世24年了,然而其诗魂仍然活跃在三湘四水乃至海内外。
陈逵学贯中西,追求光明,尤长于中英文诗歌。学术界说他的诗境、诗风与为人都与英国大诗人雪莱相似。一代宗师吴宓曾撰文评介:陈逵的诗“境真、情真、理真,富于诗意,可谓真诗,是作者所独到……吾久推(先生)为中国今时之雪莱,以其人似。今见其诗,亦谓似雪莱之短篇矣。世之知雪莱,爱雪莱者,当亦必知爱陈逵也”。
陈逵的学生说:“记得陈逵先生教授诗歌和文学著作,对雪莱、拜伦、乔叟……分析论文有独到之处,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诗歌。在我们的印象中,他特别喜欢雪莱。而对他的处世为人,同学们暗地里说也有点像雪莱。”
进入美国文学殿堂的中国青年
陈逵,字弼猷,1902年7月生于湖南省攸县凤岭乡(今柏市镇)山清水秀的樟井村。陈逵的父亲名叫陈聚琳,母亲谭氏名会英。据地方谱牒文献记载:陈逵之父母“为生计弃儒从商,营冶铁。发达不忘乡梓,捐积谷仓,出资助学。名传乡里”。
陈逵上小学的时候,爆发了辛亥革命。这对他有着很大的影响。他在自传中写道:“革命的势头很大。革命已深人人心。1911年,确是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结束了帝制。”他描写了当时剪辫子的情况:一个来自有革命政府的城市官员来到我们村子,他把两幅布告贴在我村豆腐店的土墙上,然后开始讲演。演讲毕,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大声喊叫:“谁做第一个?”大家都互相看着,希望别人做第一个,似乎他们都认为聪明的人不应首当其冲。官员摇摇头说:“有些人像笼中鸟,他们不在乎自由,即使门是打开的,他们也不会跑出去。”自那天后,那些仍然留有辫子的人便把辫子盘在头顶。这对双方都是一个愉快的折中。这样,一个方面可以认为对方不过是守旧派,另一方面却可以不担心满清皇帝的回来。
少年陈逵对这种现象很不满。他认为,这种折中,双方都不光彩。对老百姓来说,是在光明来到时的麻木不仁;对革命政府来说,是革命不彻底的表现。陈逵这时毕竟还是个只有9岁的少年,无能为力,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追求光明的火。他说:“我既高兴又自豪。因为我不像其他人,从来没有留过辫子。我不愿做,也没有当过满清的奴隶。”
1915年,陈逵进入长沙明德中学学习。明德中学是著名教育家胡元倓在1903年创办的。教师有黄兴、苏曼殊等进步人士。学生们在这里接受了很多新思想。陈逵原名庆余。在明德中学学习期间,陈逵把自己的名字由“庆余”改为“逵”,意思是“我将选择一条成功的道路”。
1920年,陈逵赴美国勤工俭学,先后在内布拉斯加大学、威斯康辛大学研究院研习文学和哲学,并苦修英语。1925年,他开始在美国的《世纪》《书人》等著名刊物发表英语诗。1926年,在内布拉斯加大学毕业典礼上,陈逵获“桂冠诗人”的称号。
谁也无法解释,一个出自湘东山村的黄肤黑发青年,在母语根深蒂固的情况下,竟能驰聘遨游于异国的语言文学殿堂。1927年至1928年,陈逵的英文诗创作达到了高潮。他在美国最有影响的《日晷》(Dial)上,5次发表作品。1927年8月号的《日晷》扉页介绍5位作者,第一位就是陈逵。与此同时,陈逵的名字还出现在《诗刊》(Poetey)上。该刊每期限发25首诗,审稿非常严格,而陈逵几乎每稿必中。陈逵是当时唯一在《诗刊》撰稿的中国人。他成了美国当时最活跃的东方诗人。
陈逵的优秀令美国友人数十年不忘。1982年,美国贝宁顿大学文学系主任、哈佛大学博士菲比·赵女士应邀来华讲学,当她了解到20世纪20年代末与美国一些名作家同时在《日晷》上发表诗作的中国人陈逵还健在时,高兴地在课堂上对学生说:“我们应当感到骄傲,20年代末有个中国青年叫陈逵,同样在美国一流的期刊《日晷》上发表英文诗。他和美国的一些名诗人同起同坐。”
陈逵不仅仅是个学者,还是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富有强烈民族自尊感的热血青年。1925年5月,五卅惨案发生,陈逵得知消息后彻夜难眠,满怀悲愤地写了短篇小说《耻辱》在纽约《民族周刊》发表,引起了有正义感的美国人士的义愤和关注,收到读者同情信百余封。20世纪3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英语周刊曾分期转载《耻辱》并附译文。
1905年创刊的《中国留美学生英文月报》,是中国留美学生会的会刊,以时事政治为中心。痛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为祖国的命运担忧,积极为祖国的富强寻找出路,反对种族歧视是《月报》的基调。《月报》在美国出版,担任过主编的有顾维钧、王景春、郭秉文、宋子文、蒋廷黻、梅汝璈等。1927年8月,陈逵被选为《中国留美学生英文月报》的主编。主编该刊的过程,更显现出陈逵的民族自尊心。美国南部密西西比州黑人和白人的儿童一直是分校读书。1927年10月,该州教育委员会决议:华裔儿童只能进黑人学校。《月报》将这一消息原封不动地登载在第一页上,只加个标题《美国之愚昧的暴露》。这在美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以著名教育家杜威为首的一批美国教授联名成立了争取中国自由防卫委员会,为在美华人争取平等权利。远在柏林的史沫特莱也写信赞扬,说该报的“编辑方针是空前的”。
最早结识史沫特莱的中国进步学人
1928年秋,陈逵回到祖国,先后在北大、南开、中山、暨南、复旦等十余所大学任教,并创办了南开大学、湖南大学两校的外文系。
在长夜待旦的旧中国,陈逵这位正直的知识分子使不少学生受到进步思想的启蒙教育。1949年参加上海接管工作、后任上海市教育出版社党委书记、总编辑的陈怀白就是一例。《陈怀白自传》写道:“陈逵在教‘文学入门时,常联系课文讲解社会问题,使怀白懂得:人应该为争取自由而勇敢地反抗……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大地的女儿》,作者把这本书签了名,送给陈老师。陈转借怀白阅读,怀白深受教育,开始懂得妇女要求得解放,须和整个人类解放事业联系在一起,必须参加革命斗争。怀白写了读后感,由陈老师批改后寄给史沫特莱。不久接到史的信,大意是,祝贺那个写关于《大地》文章的姑娘。她写得很好,但也看到中国的姑娘们被动地躲在后面,这是不能令人鼓舞的。史的批评,使怀白震惊,开始思索道路该怎么走……1935年,史沫特莱的新著《中国红军在前进》出版,同样送陈逵一本,陈照例借给怀白看。从新作中,怀白知道中国人民正在进行的革命事业是如此壮丽!”后来在抗战的炮火迫近校门时,陈怀白终于下了决心,放弃即将到手的大学文凭,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参加了新四军。
陈逵和史沫特莱的交往始于1928年2月,这是中国人民和史沫特莱的最早交往。
陈逵是名副其实的中国进步学人。解放前夕,上海人心惶惶,不少人逃往香港、台湾,陈逵利用英语课堂向学生宣传“中国势在必变”“留为上策”等道理,这对一些中间状态的同学有很大的影响。不仅如此,陈逵还说服了一些友人不跟随国民党政府去台湾,留在大陆。陈衡哲和丈夫任叔永的去留就是一例。陈衡哲是我国第一位女教授,自1929年在北平与陈逵相识后,时有往来。1949年春,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宣布迁往台湾。陈衡哲的丈夫任叔永已飞往香港,等候妻子抵港后一块赴台湾,陈衡哲也已机票在手,但经与陈逵两次交谈后,最后决定留下。1950年,任叔永也谢绝了胡适的劝阻从香港返回大陆。著名学者沈尹默也是在陈逵的说服下留下来的。
陈逵自己则更是拒绝了去台湾的诱惑,积极参加进步组织“大教联”的各种活动。上海刚解放,军委便派人通过“大教联”聘请陈逵和一些进步人士到军委办的劳动大学外文训练班工作。陈逵欣然应命。当时上海《大公报》作过“陈逵教授等八人参军北上”的报道。
学贯中西的诗人、翻译家,曾任《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委员
为了向美国人民介绍中国源远流长的优秀文化,陈逵于1924年便开始汉诗的英译工作,包括白居易、元稹、王维等唐代诗人的诗篇。近年播出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有令人神驰的序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陈逵在很多年前就把杨慎这首《临江仙》译成了英文。
1957年,在印度出版的《亚非评论》发表了英文的《沁园春·雪》《水调歌头·游泳》《长征》《西江月·井冈山》等8首毛泽东诗词。这些毛泽东诗词也是陈逵译成英文的。据目前掌握的资料,陈逵是英译毛泽东诗词的第一人。
1951年,陈逵被聘为《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委员。这是党的工作的需要,也是陈逵德高望重、驾驭中英文字的高超能力带来的荣誉。
陈逵的英文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同时,植根祖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的中文诗作档次也很高,且中西诗文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这正如谭佛雏教授在《陈逵师旧体诗整理后记》中所指出的——
先生精研西方文学,尤其是诗歌。而他于传统诗歌,也同样深深嗜爱与熟谙。故他的旧体诗往往呈现一种中西融合的情味。如《陈逵中英诗文选》开头一首《人间》(1931):“人间有樊笼,囚我性灵鸟。白昼昏睡去,哀鸣暮达晓”,即属如此。我想,恢张自我“性灵”,实为先生中西诗作的“第一义”。另如《忍耐》(1939):“忍耐与希望。譬如鸳与鸯。合则长悦乐,分则各矢残。”此是五绝形式,实已注入新词汇与内容。写法也很新颖,构成了一种颇富理趣的妙语。然先生仍极重纯粹的传统诗的格律。如《寄冯至兄》(1943):“无才催短命,养气度长冬,岂羡乘肥马,不如学老农。折腰难得饱,仗剑欲何从。踽踽颇知乐,栖栖敢自封。”对仗、平仄,工稳妥帖,置之古人诗集中,亦复难以辨别。
1990年1月,陈逵病逝北京,享年88岁。
1995年,为纪念陈逵逝世5周年,南开大学出版了由陈逵的夫人张墨及其子女整理的《陈逵中英诗文选》。老诗人冯至题写书名,并在序言中写道:“弼猷先生诗语出自然,不拘绳墨,然佳句连篇,譬句屡见,无不耐人吟味,启人深思,颇得魏晋风骨”,其早年“英语诗辞精练,扬华夏之心声,文则笔墨生动,传祖国之文化,深受彼邦评坛重视……现先生中英诗文将合集问世,二者交相辉映,堪称双璧”。
深浓悠长的故土情结
陈逵的故土情结可以追溯到数十年前。
1930年,陈逵到湖南大学任教,在湖大图书馆举办了一次攸县籍学生诗歌朗诵会。有一位名叫刘克的长郡中学学生报名参加。刘克所朗诵的诗是自己创作的新诗,诗句情真意切,表达了追求民主自由的思想激情。陈逵被刘克抑扬顿挫的声调和精干英武的气质所吸引。会后,他立即找到刘克,两人谈了很久。从此,每到星期天或寒暑假,刘克总会主动跑到陈逵家里求教请益,陈逵给了他不少的指教。陈逵的渊博学识、进步思想给刘克开辟了新的天地。
刘克家境艰难,生活十分俭朴。陈逵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多次给他一些钱购买文具书籍,并多次勉励他,不论面临多大困难,都要始终坚持读书。
1932年,刘克考取武汉大学。陈逵决定从自己的教书薪金中拿出一部分,定期或不定期资助刘克上大学。陈逵还通过他在武汉大学的同事朋友为刘克争取到了该校的助学金。
1936年,刘克从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七七事变爆发后,为了抗日救国,刘克毅然辞去杭州公路部门的工作,于1938年8月满怀激情奔赴延安,后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1961年8月晋升为少将军衔。
陈逵心系桑梓,资助同乡青年刘克读书的事,刘克曾多次对家人讲述。刘克的三弟刘赞尧曾在《我所知道的大哥》一文中写道:“我们家世居湖南攸县市上坪一个名叫湖背的偏远村落。父母一共养育了9个子女。虽然家境艰难,但当教师的父亲,懂得读书的重要性,便倾其微薄的薪资拼命供子女上学。大哥自然知道上学的不易。所以他发愤用功,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成绩优异。投考大学时又以湖南考生第一名的高分得以录取。“刘姓家族有个用祠产向各房有志学子提供资助的传统,加上一位为扶掖资质好的后学而慷慨解囊的知名学者的资助,大哥得以完成在国立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业。”这位“扶掖资质好的后学而慷慨解囊”的知名学者就是陈逵。
陈逵这种关注桑梓、助学育人的善举通过他的子女传到了数十载后的2014年春夏之间。
2014年,陈逵的长子陈明俊、次子陈泓俊、女儿陈平俊回故乡攸县扫墓,发扬先辈助学育人的光荣传统,乐捐12万元,设立陈逵、张墨助学基金。
陈逵、张墨助学基金会的设立与国务院颁布的《社会救助暂行办法》相关条款吻合。乡人闻之,有口皆碑!
陈逵的故土情结还体现在他的诗中。
《拜先慈墓》二首写道:
一
万里儿归恨已迟,坟前泣血母何知。
孤衷从此无人谅,黯黯故山相对悲。
二
独立朔风涕泪流,哀哀我母听儿吟。
愧无财势夸乡里,留取顽躯守寸心。
这是1937年陈逵从贵州大学赴浙江大学途经故乡攸县挂扫母墓时所写,表达了对亡母的深情哀悼。途经长沙,陈逵有诗表达对战乱中故乡残破的哀伤:
出昼犹三宿,离乡费九思。
桃源难避乱,岳麓恨来迟。
冷落朱张渡,荒芜屈贾祠。
无情湘水逝,相对泪空流。
回到浙江大学有《自题小照》:
独立龙江畔,乡思似水长。
何年归凤岭,述学隐余庄。
这是陈逵的怀乡诗。诗中写到的凤岭是攸县柏市镇凤塔村境内的一座高山,其山势好像一只飞凤,故名凤岭,是当地的著名景观。余庄指陈逵故居,也在凤塔村内。“何年归凤岭,述学隐余庄”,曲折地表达了陈逵对日寇侵华,难得回乡的愤懑,更多的却是深沉的故土情结。
陈逵病逝后,遵陈逵遗嘱,他的骨灰撒入湘江和故土攸县柏市镇境内的罗浮江中(罗浮江是攸水的上游)。笔者曾陪同陈逵子女们逆江而上,来到攸县柏市镇凤塔村罗浮江桥,目睹了感人肺腑的一幕:烟雨朦胧中,陈逵的次子陈泓俊、女儿陈平俊,站在凤岭之下、罗浮江桥栏杆边,将陈逵骨灰慢慢地撒往罗浮江的清澈流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