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刚起床,接到表哥电话,他操着沙哑嗓音说:“听着,我死了。”我让他别吓唬我,他很认真地说:“我真的死了,爱信不信,上午十点发送我自个,欢迎你来参加我的葬礼。”我说:“别开玩笑了,你这个乡村英雄可不能死啊,老百姓离不开你呀!”“老虎的屁股,算个屁呀!你放心,我很正常。你要是不来,我可就没你这个表弟了啊!”我心里一凛,急问他现在在哪儿。“彩霞河。咱俩小时候捉泥鳅的地方。快点啊,我等你。”挂了电话。这个表哥,他这是发哪门子神经啊?
彩霞河就从老家彩霞河村的西边流过。正是麦梢黄了的时节,公路两旁成了麦子的世界,所见之处全都被汹涌的麦浪包围了。起风了,金色的麦芒儿就像长了翅膀,鸟一样飞起来。安庆文是我二姨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我曾经跟安庆文在村里小学上过学,他不好好上,我上一年级他上三年级。我上到三年级,他还上三年级。学习成绩太差,老是留级。他说是为了等着和我同班。还问我够不够哥们。
三年级下学期,父亲调到县文化馆,我也离开彩霞河村进了城。以后有关安庆文的情况我就不太了解了,只知道他凑合着上了初中,以后又凑合着上完了高中。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因为隔得远了,就不怎么联系了。大学毕业那年春节,我回彩霞河村给二姨拜年,得知庆文进了县里的一家锅炉厂当了工人。我没照着他的面,二姨说他去给厂长拜年去了。我还不理解,大过年的不跟亲人一块过节,上别人家去过。后来当然是理解了。也就不为他当上了车间主任直至副厂长而感到不可思议了。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表哥即便是当上了厂级领导,对工人的感情始终比较深,从未改变,以至于有一次因为不满大厂长克扣工人的加班费,与其大吵最后动手打了人家,被停职反省。后来,在工人们的强烈呼吁下官复原职。
五年前的秋天,好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的庆文忽然打来电话,说他从工厂调进县政府办公室了,请我参加他特意摆的酒席。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介书生,除了读读写写,我对他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今天他这是唱的哪一出呢?酒过三巡,庆文拍着我的肩膀,龇着被劣质香烟熏黄了的牙板,大大咧咧地说道:“咱们可是实在亲戚,往后,写个材料总结啥的你得多帮帮我啊。”看他那样,这哪是求人啊,分明是在下达命令。出于亲戚情面,我还是答应了他。
从那以后,我就不得消停了,经常帮庆文整理材料,什么会议纪要啊,调查报告啊,工作总结啊,有时候一忙就是两天三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就问他缘由。他说不光是他的任务,还有别人的活儿,他给揽过来了。“谁叫你会写哪,这个资源不使岂不浪费了吗?”我说:“你的忙我帮,不认识的人我哪有这个义务?”“你不认识我认识啊,和同事资源共享还能有你亏吃?”后来,这小子就跟我明码标价,按字数给我钱,他说是跟同事那里讨来的。我问这样做是否合适,他神秘地一笑:“放心,那钱没一分是从他们自个腰包里边掏出来的。”“那是从哪掏来的?”他讥讽我:“你可算得上书呆子里头的精品啦。”
直到三年后,我从表嫂口中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他以同事名义给我的稿费全都是他掏的腰包。得知这一实情的时候,表兄安庆文已经到彩霞河村的上级莲花寺乡当乡长去了。人家产房传喜讯——生了。我到乡政府去找他,一来向他表示祝贺,二来核实一下稿费的事。他承认这几年给我的稿费都是他掏的腰包。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看来这几年你已经成长为书呆子里头精品中的精品——极品了,哈哈。”本来我是想退给他那些稿费的,见他这么藐视我懒得搭理他了,就借故有事要告辞。他挽留我:“不去看看你二姨?去吧,我叫她给你杀一只小鸡吃。”我白了他一眼:“你叫你妈杀小鸡?还用得着你下达命令?你妈也归你管?”他听出了我的不满,脸上的笑容有了诚恳,搂着我的肩膀说:“你还别不爱听,全乡二十五个行政村两万三千口子老百姓都归我管,我是他们的乡长啊,他们就是我的乡民,当然包括你二姨了。既然归我管,我就得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睡,时时刻刻把他们的冷暖放在心坎上,你说我说的对不?”他这句话我听着顺耳,便缓和了语气:“你可别光说不做嘴把式啊,老百姓心里边可有一杆秤啊!”表哥郑重地点点头,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窝说:“我这里头是人心,不是狼心。老百姓要的是实惠,不能给他们实惠,我这官就是墙上的年画,摆设。”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手背。他忽然神秘地压低声音问我:“表弟,你说,是乡长大,还是省长大?”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反问:“你说呢?”他狡黠地笑:“乡长大。在莲花寺,老百姓差不多都认识我,可有几个人认得省长呢?还有,事关他们切身利益的事在这儿谁说了算?当然是我这个乡长了,县官不如现管嘛。所以说,乡长比省长大。”“别太得意了。你要是不好好现管,一样叫你威信扫地。”他笑:“这个我懂。康县长说得好,这威信哪就好比是雪球,你得找着一个角度好的斜坡往下滚,滚好了越滚越大。他还说了,所谓的角度就是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也就是得民心,得民心了,这官才当得踏实。”“这话说得好啊,有哲理。你们康县长有水平啊。”表哥挑着大拇指说:“敢情。康县长就是有水平。我顶佩服我这个上级领导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省城办事,路过省报大门口,站在报栏前浏览当天出版的报纸,竟然在省报上看到一篇记者专访,题目是《乡村英雄安庆文》,写的是他在莲花寺乡乡长的位子上,为了维护群众的切身利益,敢于同当地的邪恶势力做坚决斗争的事迹,内容具体而感人,文章最后是:“安庆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干部,他所做的一切按照他说的不过是做了一个基层干部应该做的,实在是太平凡了,但乡亲们却给了他较高的荣誉,亲切地称他为乡村英雄……”若非碍于环境,我真想朝家乡方向鞠一躬。
我打了个电话表示祝贺,表哥在电话里乐哈哈地说:“我这叫啥英雄啊,土生土长的农民儿子,借着手里头的这点权力给父老乡亲办点事,那不是太应该了嘛!”这以后,我跟他还是没什么来往。我这人不愿意跟当官的打交道。但前不久,我还是迫不得已地主动和他来往了。情况是这样的:我写了一个电视连续剧,蓝本是老家莲花寺乡,拍摄需要资金,乡里有几个趁钱的商户,谁都不想出钱。我只好利用安庆文了。他一听我是为这事求他,嘴巴一撇:“两年不见你这也没啥长进哪,咋干起要饭化缘儿的现眼勾当来了?越混越落套了。”我被他戏弄得真想找个耗子窟窿钻进去,可为了办成事只得忍辱负重地解释。
“行了,你别跟我扯淡了,我还得开会哪。这么着吧,我给你一个挣点钱的机会吧。”
“需要我写什么?”
“我们乡是县里的土地流转的试点,这项工作我主抓,你可以作为特约作家蹲点,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写一写,啊,这个……把我们的一些做法经验推广推广,叫县里的领导多了解掌握我们的工作以及我们的成绩,明白了吧?”
我听明白了,就是为他安庆文吹喇叭。我不想做,可是别无选择。
记得采访西葫芦村,我走进村委会大院,一间屋子里便传出了一阵叫骂,仔细一听是表哥的声音,循声走进那间屋子。只见表哥正背对着我,一只手卡在腰间,另一只手大幅度挥舞着,对一个耷拉脑袋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咆哮:“老虎的屁股,算个屁!啥鸡巴三哥四哥的,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我绝不允许谁伤害村民的利益,一丝一毫都不行!我限你们在一个礼拜之内把土地流转合同跟人家邓老板签了,否则,看我咋收拾你!陈子昂,你听清楚没有?啊?说话。”那个叫陈子昂的男子吓得不敢抬头看安乡长,连声回答:“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我我我一定马马马马上签。”一个姑娘端着茶水递给表哥,用好听的声音说:“别生气了乡长,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吧。”表哥长出口气,一扭身看见了我,打了个愣:“你先上外面等会儿,我这就完事。”我点头出去。
我坐在花坛上等表哥。表哥没等出来,倒等来一帮手持木棍的男青年,全都赤裸着上半身,纹着身,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这人胆小,看不了这阵势,惊慌失措地起身要跑,想起表哥还在屋里,站住脚看那帮人冲进了屋里。立刻里面传出一阵叫嚷声,乱哄哄的,光听清表哥的声音:“老虎的屁股,算个屁!我看你们谁敢动陈子昂一手指头,我保证叫他在监狱里头呆一辈子,不信就试试。”有人喊:“你他妈吓唬谁呢?”屋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哗啦”一声,门玻璃碎了,散落一地。我的心一阵紧缩,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伙小子倒退了出来,有一个退得急了点,一个跟头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踩着自己的鞋带了,来了个二次摔,手里的木棍子顺便捶在了一个同伙的脑门子上,气得那小子踹了他一脚。那帮小子都退出来,我看见表哥右胳膊紧紧勒着一个秃脑袋小子的脖子,左手举着一个磕掉底子的啤酒瓶子,指着那帮小子满脸杀气地吼叫道:“我数到十,你们要是不给我玩消失,我就破了这小子的相!一、二、三……”那帮小子不甘心地伺机反扑。看热闹的村民,有的悄悄溜走了,有的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安乡长和陈子昂主任,有的偷偷捡了一块石头砖头啥的攥在手里。一个小子喊:“我们知道你是乡长,只要你叫陈子昂答应把村西头的几百亩地流转给我们三哥,咱们就是朋友,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原来是来抢地的。表哥冷笑一声:“笑话,你们抱着二两棉花纺一纺,看看有谁听说过政府在你们这种人跟前弯腰低头的。七、八……”这时候,表哥怀里的那个秃头说话了:“乡长大哥,有话好说,你把家伙放下,咱们谈判咋样?”表哥说:“没啥好谈的。一是你们给的流转款少得不靠谱,二是我们已经决定流转给邓老板的农业种植公司了,你们说晚了。我奉劝你们,别在莲花寺乡撒野耍浑,这是我安庆文的地盘,惹恼了老子我他娘的把全乡的公安民兵都集合起来,端了你们的狗窝!赶紧给我滚蛋,听见没有?啊?”表哥这样恶狠狠地吼着,面目狰狞的啤酒瓶子几乎抵在了秃头的脸上。秃头咬咬牙,说了句:“哥们服了,后会有期。”表哥放开了秃头。秃头一挥胳膊,领着一帮手下气咻咻地走了。乡亲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我更是庆幸没有酿成血案。
沿着彩霞河边杂草掩盖的小路,我来到了当年我和表哥捉泥鳅的河湾。六月的河岸绿草青青,彩蝶起舞,杨柳依依,丝丝热风送来阵阵麦香。看河里碧波荡漾,涟漪层层,潺潺流水冒着泡泡打着旋儿,静静地流向远方。下了一道土坎,再穿过一片柳树毛子林,就到了当年我们下水捉泥鳅的豁子口了。只要一踏上这个地方,我就会听见回荡在整个河道上的欢笑声,那个尖尖的细细的笑声就是我的。如今,三十多个春秋如过往云烟,可那笑声依旧充满童真。表哥在哪儿呢?我在豁口两边走了几个来回均不见他的影子,唤了几声听不到回音。我猜想表哥可能在二姨家还未出来,便进了村子。
二姨家住在村东头第二家。门口左边有一棵大槐树,右边墙头爬着一架葡萄秧,眼下已经挂上了一串串小葡萄粒,像玉米粒。二姨正在院子里端着簸簱往外捡什么东西,引来几只鸡拍打着翅膀在她的脚前挣来抢去。卧在门口边上的大黄狗认出我来,朝我颠哒颠哒跑过来亲亲热热蹭我的腿。我喊了声“二姨”,老人家惊讶了一下,紧接着乐了:“我大外甥来了,快进屋坐,二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溜腰花儿。”二姨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表哥在哪屋啊?”“他上河边等你去啦啊。”我挠挠脑袋,“我刚从河边来的呀,那我再去瞅瞅。”二姨拽住我的胳膊问:“你是为乡政府办公楼叫县里头给查封这事来的吧?”我吃了一惊,说:“政府怎么会查封政府呢?你听谁说的呀?肯定是谣传。我走了啊二姨,回头再来看你。”二姨再次拽住我的胳膊:“你说你表哥把咱村老柳家的饭馆都吃黄了,这官儿还能当下去吧?”我打了个愣:“什么?老柳家饭馆?哪个老柳家啊?”二姨说:“就是柳明德家,论起辈分你该叫他一声表爷哪。”“他家饭馆在哪儿啊?”“就开在乡政府对过儿。”我安慰二姨道:“乡里乡亲的,表哥不会干那事的,别听人家瞎说。”
我匆匆告别了二姨,开上车出了村,返回到河边豁口。老远就看见一个胖墩墩的身影背朝我坐在岸上,正是表哥安庆文。我大步走过去,喊了他一声。表哥回过头来看看我,拍拍他身边的草地,没说话。我注意到,表哥现在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我挨着他坐下,侧着脸看他,问:“刚才你上哪去了,我怎么没看见你啊?”表哥拧着眉看看我,两手交叉叠放在脑后,顺势躺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你都知道了?”我诧异地反问:“知道什么呀?”他问:“我妈没跟你说啥?”我想起二姨说的乡政府被查封的事,连忙问:“二姨说的是真的吗?”他点点头。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盯视着他那张胖而粗糙的脸。他斜了我一眼,骂了句脏话,也不知道在骂谁。我结巴着问:“乡政府为什么被查封了呢?还有刚才二姨说的,老柳家的饭馆是不是真的被你们给吃黄了?”表哥又骂了句脏话。我问:“你在骂谁?”他忿忿地说:“骂谁?不知好歹的刁民呗。”我吃惊:“你竟然把乡亲们叫刁民?过去你可是一直把他们当做亲人的啊,到底出什么事了?”表哥忽地坐起,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秋天的茅草窝。一直胖着的大圆脸此时被我发现瘦出了尖儿。“老百姓不支持我的大莲花寺战略,告状拆老子的台,害得我把政府大楼都给丢了。”我说:“究竟怎么一回事啊,跟我慢慢道来。”他摇摇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他妈伤透心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劳神耗血给老百姓办他妈实事好事了。人家不领情,我他妈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哪!”他站起身,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再从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茅草纸来,展开竟然是一个剪好的人形。我不解地看着他。
表哥指着那纸人对我说:“看清楚了,这就是我。先前的我。”我的心头悸动一下,头皮发了麻。“你要干什么啊这是?别胡来。”“别说话,待会儿我告诉你。”他掏出打火机,将纸人点燃,立刻一股烟糊味直冲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表哥一边摇晃着手里的纸人,嘴里边一边小声叨咕着什么,听不清楚。不过看他的神情是那么庄重那么虔诚,我猜想他今天的行动绝非是心血来潮。我眼看着那个纸人被橘红的火焰烧着了身子和脑袋,冒着缕缕青烟化成了灰烬,直至烟飞灰灭。表哥转过来看看我,猛地张开双臂,仰脸冲着不再明朗的天空大声叫喊道:“天杰地灵,保佑新的安庆文再也不受妒忌之徒、离间刁恶之民攻击之苦了,辅佐我从此以后心想事成,路路顺畅,芝麻开花节节高吧!”直到他喊破了嗓子,才将烧尽的烟灰推进一个挖好的小坑里,盖上土堆出一座小小的土包来。他跪在土包前好一会儿才站起身,郑重地对我说:“我把过去的安庆文烧了,埋了,这是他的坟头儿。你可得给我作证啊!”
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连忙拽拽他的衣角,低声提醒他:“注意身份,当心叫人看见。”他揉揉烟熏得流了泪的眼,咧嘴狂笑,在清澈的河水映衬下颇显狰狞。扬手揪下一节枝条,用力地揉搓着,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老虎的屁股,算个屁!我他妈怕谁呀。谁敢在背后给我穿小鞋下绊子,老子绝不轻饶了他!”我身感寒冷,就问:“你这是跟谁呀较这么大劲?”“人家高人指点了,必须请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亲戚现场目睹我埋葬我自个,我才可以告别晦气,从此往后路路畅通。今天这个仪式你可是亲眼见证了,过去的我确确实实死了,是吧?”说完,鼻子眼呼哧几下,竟然小声哭了起来。我摇着他的胳膊劝他,他哽咽着说:“我他妈心……心里堵……堵得慌,想我这两……两年一心为……为了莲花寺,风……风里来雨里……雨里去操心费力,上级领导就夸我,老百姓喊我乡村英雄啊……可到头来我反倒背……背了一屁股的骂名……我冤死了我……比窦娥冤上一百倍一千倍啊……”他趴到了地上,埋住脸抽动着身子,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树叶,孤独寂寞。
面对此景,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起身一手摩挲着胸口,一手拍打着身上的沙土:“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忙你的去吧。”“别想那么多,群众对你可能有点误会,相信迟早会解开这个疙瘩。”表哥摇摇头,拍拍我的肩膀,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了。我望着表哥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正要转身上我的车,看见一辆轿车一溜烟地开了过来,径直停在了表哥跟前,下来一个人,搂住表哥的肩膀往车上推。我瞪大眼睛仔细看,认出那人是康县长。
了解到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当时我找到乡政府,向安庆文反映情况,建议他在这方面宣传宣传,帮助农民解开这个疙瘩。正在喝着茶水的表哥无所谓地摇摇头,大幅度地挥动着胳膊向我慷慨陈词道:“历史告诉我们,谁解决了土地问题,谁就赢得了农民。搞土地流转,搞现代农业,这是个绝对正确的大方向。”“乡亲们亲土地,舍不得流转也是可以理解的。”表哥轻蔑地吐了个脏字:“康县长说得对,这是典型的小农意识。现在的农业更关注的是科技,土地形式咋变,单位面积产量上不去都是扯鸡巴淡。要搞科技种田就得舍得投资,现在的农民有几个是有实力的?有几家请得起科技专家?你说是不是?搞土地流转目的就是集中土地,进行规模经营,让科技得以施展,这对农民来说是天大的便宜事啊,谁不捡那是头号的大傻瓜,二百五!”我惊讶,是什么东西让一向亲近父老乡亲的表哥变得如此鄙视他们了呢?
这时,小河沿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停下笔来。事情是这样的,小河沿村村主任叫严大超子,他四舅马大炮在县城开了家建筑公司,爷俩合伙巧取豪夺,侵吞村民的流转土地,想建旅游度假村。村民们不干,想集体到乡政府上访,均遭到马大炮手下的拦截。听说有一个叫苏克的汉子不服,偷偷跑到县政府告状,被县信访部门的人遣送回乡,责令乡里解决此事。我不知道表哥是如何解决此事的,去乡政府问他。他跟我说:“此事已经解决,由马大炮给苏克及所有流转土地户一笔补偿款完事。农民嘛,不就是想多弄几个钱儿花花嘛,给几个就是了,何必让他们吃亏心里头不舒坦哪。”看来表哥心里头还是装着农民的。
一晃半年过去了,时节进入初冬,天气比往年的这个时候冷。这一天黄昏,飘着小雪花,天地间雾气昭昭的。我办事路过莲花寺乡,决定去看看表哥。刚走进乡政府大院,正好看见表哥和康县长往政府食堂走,转身刚要走开,表哥看见我了,停住脚喊了我一声,我只好迎了过去:“你好康县长。”表哥说:“你来得正好,走走走,陪县长喝几杯。”没等我表态,他就笑嘻嘻地拽着我的胳膊走进了食堂后院,径直进了一个单间屋子。我打量着简朴的屋子,坐在了表哥旁边。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上来了,一盘子河蟹,四个炒菜,都是我叫不上名更没吃过的美味佳肴,我惊异乡政府食堂怎会有这等好菜。表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看着我递给了女服务员。康县长赞许地点着头:“嗯,自掏腰包好,吃着踏实。”我说:“表哥这样做对,廉洁自律。动不动就公款吃喝老百姓能满意吗,吃谁的,喝谁的,还不都是老百姓的。”表哥摆摆手:“我可没那么高尚。我就是觉得花自己的钱想吃啥就吃啥,谁也管不着。”表哥先将一瓶矿泉水摆在了康县长跟前,然后给我倒了一杯白酒,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我问康县长怎么不喝酒。表哥解释说:“县长爱喝散白酒。”当时我没在意,后来,我闻到了一股茅台酒的味道,好像来自康县长的矿泉水瓶子。不过,我不敢肯定。时间久了,但我依然记得那天康县长和表哥聊的最多的话题是加快乡村城镇化的建设步伐。康县长说:“土地流转先别搞了,集中精力抓一抓城镇化建设,你们莲花寺乡紧挨县城,条件得天独厚,你得当好排头兵啊。”表哥说:“我正想向您请示别搞土地流转哪,群众不识好歹整天这意见那不满意的,伤我的心。”康县长看我一眼,严肃地说:“不能这样说话。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是正常的,说明在关注我们,希望我们做得更好。有问题及时改正就好,不要发牢骚嘛。”表哥说:“问题是有的群众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干扰政府的工作。”康县长将瓶子往桌上一蹾:“这样的人我们当然要区别对待了,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适当的措施排除干扰,决不能让一小部分人破坏了目前大好的经济形势。”表哥“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老虎的屁股,算个屁。对付那些刁民,就是不能心慈手软。”我当时的反应先是震惊,后是迷惑,表哥嘴里的那些刁民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我记得康县长说了句:“注意政策,不要冲动,更不要胡来。”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我的眼角余光察觉到了。总觉得康县长这个人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眼睛。
两个月后,我正在书房电脑前写作,表哥来电话告诉我,他来县委党校学习来了,晚上请我喝酒。我一愣,按照惯例,在职人员选派党校学习是准备升迁的啊。表哥已经当上了行政一把手,再升会升到哪去呢?喝酒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又要升官啊?”表哥笑着摇摇头:“啥官不官的,提升不提升的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嘛一句话,服从组织分配,叫我干啥就干啥,就干好啥。”我不再问他,跟父亲说表哥他真能装。当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现已退休的父亲,梳着花白的头发说道:“你表哥呀,这是成熟的表现。”我不懂。
表哥在党校学习了两周,回到乡里的第十天,县委组织部的人来乡政府,在公示栏贴出公示,拟由乡长安庆文同志担任莲花寺乡党委书记兼乡长,党委书记许紫林同志另有任职。公示期满后,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分别找表哥和许紫林书记谈话,宣布了县委的任命通知。至此,我表哥成了莲花寺乡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我向表哥祝贺,他问我:“现在我是不是莲花寺乡的老大了?”我不否认,表哥当着我的面不可一世地笑了。他的笑叫我预感到在莲花寺乡,恐怕有人要倒霉了。
当了老大的表哥大刀阔斧地行使他的权力,开始了按他的话说是创造性的“大莲花寺”建设攻略。他特意把我请到了县城最豪华的宾馆,点了鲍鱼龙虾一大桌子极品佳肴,率领六大常委陪我喝酒。我知道,他又一次需要我这个吹鼓手出山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表哥趾高气扬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发表演说,掌声里面有一半是出于勉强。
表哥显然没感觉出来,继续慷慨陈词,我挺吃惊,吃惊的是表哥把这套显然是从哪里抄来的理论背诵的得如此娴熟。然而谈起莲花寺构建战略,他竟然说:“有我安庆文在,莲花寺的太阳保证比哪个地方都大!都亮!”这让我委实不安。
星期五晚上,安庆文约我去他家喝酒。我拎着三斤螃蟹进了他家。一看就他一个人,表嫂出差去南方了,孩子彤彤去了小姨家。正好是我们两个老爷们的天下了,随便吃喝扯淡。一瓶五粮液喝下一半,表哥又开始慷慨激昂了。他的眉毛一个劲兴奋地挑动着,大嗓门说道:“表弟呀,这回看你哥多有才吧。告诉你,我要让莲花寺乡的百姓依水而居,推门见水,把太平湖的水引过来,让全乡成为生态水乡。”对此我十分感兴趣,因为水是一个地区流动的文明。话题自然又扯到了拆迁上。“为了打造优美城镇,我准备动员全乡二十五个村子将近五万口子人搬迁,南移集中到一个最佳之处,家家户户告别平房都住上楼房,形成一个繁荣的小城镇,时机成熟后,把乡党委乡政府搬到那里去,建设成本乡的经济政治中心。我的作家同志,你不觉得你的表哥天生就是干大事业的材料吗?”
我对表哥的想法表示赞许,同时也提醒他,拆迁事关群众的切身利益,政策条规的制定与实施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可出现影响稳定大局的事件。表哥挥舞着胳膊说:“这些我当然比你清楚,还用得着你提醒?到乡里任职一晃好几年了,可以说已经走遍了全乡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有深厚的感情,再说我还是本乡本土长大的,早就把我自己融进去了,我能做对不起百姓的事吗,我要在任职期间,努力实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光荣梦想。”
“拆迁补偿方案你做出来了吗?”我问。他信心十足地说:“初稿已经出来了,下周提交常委会讨论。这次拆迁补偿方式采取的是产权置换和货币补偿两种。按照房屋和空地相结合进行置换,依据房屋产权证和土地证中登记的正房,按登记建筑面积每平方米置换一点二平方米楼房。”“关键是得取得群众的认可啊。”“这个方案明摆着是叫老百姓占便宜,他们要是不同意可就大傻瓜一个了。”我说:“你这父母官怎么说话哪,这么难听。”他无所谓地笑出了声,摆摆手,端起酒杯喝酒。
周一下午,乡政府召开了拆迁动员大会,所有领导干部、机关人员与各村支书主任全都到会。我列席参加。表哥威严地笑着,宣布拆迁指挥部正式成立,他自己任总指挥。在会上,他的笑很严肃,反复强调严禁那个严禁这个,否则就处理相关责任干部,村干部一律就地免职。
我说出了我的疑问。表哥摆摆手说:“你是作家不懂政治,这是政治,懂吗?”我摇头说不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蔑视地笑着说:“不懂就不懂吧,也不需要你懂。”我说:“你这是不是压制民主啊?”他瞪了我一眼:“好大的帽子啊。书呆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有点想不通有点不愉快就上访,你也上访他也上访,那我们的各个部门还不都得接待上访啊?那还干不干别的工作了啊?”“问题是基层没有妥善解决当事者反映的问题啊,可不就得往上一级反映嘛。”“可以呀,谁说不许往上反映了?我说的是尽量解决在基层,实在解决不了再由基层组织逐级反映,听候上一级组织解决。”我还想跟他进一步沟通,发现他已经不耐烦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表哥分明看出了我欲言又止,说了句“我还有事哪”,不再理我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只是,有了层次感,可以窥视出他的内心越来越强大了。
后来一个人的出现,让我对表哥有了新的看法。那个人是苏克。这天下午,下起了蒙蒙细雨,天地间像是扯起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帘子。到处都水润润的,空气清新的很。我开车往一个村子走,从路边庄稼地里闪出一个高个子男人来,没穿雨衣,也没戴草帽,我按下玻璃朝他喊:“老乡哪村的啊?”他看了我一眼,答:“小河沿村儿的。”我立刻想起了这个村的苏克,停住车问:“你们村有一个叫苏克的是吧?”他说:“我就是苏克。”我拍打一下方向盘,说:“巧了,快上车吧。”
我问他:“这次拆迁挨着你们村了吗?”他说:“没挨着。可手里的地照样没了,给流转走了。”我说:“放心吧,乡政府会妥善安置你们这些失去土地的农户的。”苏克沉默了会儿说:“我真想不明白,农村土地归农民集体所有,农民通过承包获取了土地使用权。政府用地通过征收,按照农业产值倍数支付的补偿款远远低于市场价格,那你说这合理吗?村委会替农户谈判签合同、签协议,凭啥替我们做主啊?我们也没授权啊。还有,那些有钱人嘴上说着帮乡亲们致富,其实都是在盯着这点土地呢!合庄并村住高楼,把土地都流转出去做抵押贷款!还在那块地上面想建啥建啥,就是不种粮食了,政策可是不允许的啊!”我一愣,问他:“听说乡政府已经制止了这种行为了啊。”苏克撇嘴笑笑:“那是糊弄你哪。”我想起表哥的慷慨激昂,疑惑地说:“不会吧,那些人怎么能不听政府的呢?一定是政府还不知道,你们应该向政府反映这个情况啊。”苏克说:“反映了。”我问:“反映给哪个领导了?”苏克说:“安书记安乡长。”我问:“他怎么说?”苏克说:“他就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后就没下文儿了。”
告别了苏克,我直接去找了安庆文。表哥正在开常委会,在会议室门口听我表明来意,他笑着皱皱眉头:“你管这事干啥呀?”“这是大事儿,你知道不知道啊?”“我知道了,康县长在听我的汇报,这是更大的事。你先忙你的去吧。”“康县长在?那好啊,正好跟他反映一下,县长现场办公。”表哥还是在笑:“同志,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干扰城镇化建设的大方向,这是政治。好啦好啦,你到我办公室等我去吧。”我说:“那我等你,散会再谈。”表哥笑着白了我一眼,又瞪了一眼把他请出来的办公室主任,转身“嘭”地一声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我一直等了两个钟头也不见表哥的影子,探头朝会议室看看,正看见杨主任和一个女青年从会议室里出来,便问他:“会该开完了吧?”杨主任说:“已经散了啊。”“那你们书记呢?”“陪康县长下基层转去了。”我自语道:“这个人,把我给忘脑后头去了。”我一边下楼一边给他打手机,他的语气显得有点懒洋洋的问我:“有事啊?”“你这记性怎么这么不好了,刚才你开会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还在你办公室傻等你哪,你可倒好把我晾一边去了。”他说:“这事你甭管了。”我说:“你得赶快处理了啊,这可是涉及到农民群众利益……”他截断我的话:“我知道了知道了。”“咔”地挂断了电话。我敢断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尽管是笑着的,眉头肯定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跟安庆文对不上话了,我想该干啥去,一想就想起了二姨说的饭馆叫乡政府给吃黄了的表爷,决定看看他老人家去。
表爷柳明德住在丽晶家园。这是他闺女的家。老头子有俩闺女,大闺女住在城里,和女婿一起经营着一家电脑专卖店。小闺女跟他在乡政府对面开了家多实惠家常菜饭馆。表爷年轻的时候跟省城一个大厨子学过六年徒,煎炒烹炸样样精。时兴国营食堂那阵子,他在县城粮食局食堂当大师傅,是远近闻名的厨师。后来粮食局食堂解散,单位要他下岗,他就回了老家生活。老婆生病去世了,他被城里一家个人开的饭店聘请为厨师长。干了没半年他就因为拒用劣质油充当好油与老板闹翻,一赌气辞了职再次回了老家。正赶上二闺女跟老爷们离了婚,他为了帮衬日子不富裕的闺女,就租下了乡政府对面的一个门脸,开起了饭馆,凭着他的精湛手艺,生意越来越红火。我去过好几次小饭馆,的确味道鲜美实惠,一到饭口就顾客盈门,去晚了都没座位。怎么就叫表哥给吃黄了呢?看来,只有找到表爷才能解开这个谜了。
表爷瘦了,干巴巴的瘦。脸色黑兮兮的不见了往日的光泽。浑浊的眼球里盛满怨怒。他好不容易才认出我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开口就是一句:“你庆文表哥坏了,良心都喂了狗!整天见谁都笑眯眯的,哼,笑面虎!”我问表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慢慢说。”“他跟他的人在我这吃了整整两年哪,前前后后统共就给过六百二十块钱,给我打了十二万八千七百五十六块的白条子啊!你可听好喽,十二万哪。”莲花寺乡在全县十五个乡镇里经济收入排名是前五,不该差表爷这点钱啊,他为何拖着不给表爷结账呢?“他不给你结账总得给个理由吧?”“理由有,建设大莲花寺急需资金,日后一定如数兑现。”我释然了,我说表哥不至于欠这点钱赖着不还哪。表爷晃着布满青筋的手说:“快别提那个大莲花寺啦,越提我越来气。”
明德表爷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让我看到了“大莲花寺”宏伟构想背后的东西。事情是这样的,卢家峪村有个个体老板叫张德福,今年四十多岁了,四年前和两个哥哥合伙开了一家速冻食品厂,经营六个品种的系列速冻食品,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企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食品远销省内不少地区,经济效益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就在企业生产蒸蒸日上的时候,乡里的拆迁工作开始了。拆迁指挥部明确通知张德福,他家的食品厂也在拆迁之列。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啊,企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多不容易啊,这一拆迁,就等于断了财路啊!张德福一家人可是犯了难,可观的经济效益遭受损失该咋算?厂里的五十多个工人咋安置?一家人合计来合计去一致认为,不搬迁利大于弊,尽管乡政府给一笔补偿,但毕竟有限,而且政府给的新厂址根本不合适,能不能等到找到合适的厂址再搬迁呢?张德福跑到拆迁指挥部提出了缓搬的申请。一个姓常的副乡长做不了主,要张德福等着安庆文书记,正赶上安庆文书记到了,没等张德福把话说完,啪地一拍桌子,强硬地喝道:“拆迁是目前咱乡工作的重中之重,谁敢抗命谁就是阻挠破坏莲花寺乡的发展大局,谁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张德福说:“我的损失实在忒大呀,安书记能不能再多补偿点啊?”表哥一瞪眼珠子朝他吼:“想打劫政府咋的?啊?就这么多,爱要不要,限你三天必须搬清,否则后果自负。”张德福吓得不敢再言声了,灰溜溜地回了家。
第二天大清早,张德福七十八岁的老父亲拎着一桶汽油站在乡政府门口,扬言要见安书记,不接见就往身上浇汽油点火自焚。值班人员迅速报告,表哥一听就发火了,急令派出所尹所长带人控制住老爷子,制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否则就撤尹所长的职。尹所长率五名干警赶赴现场,夺下老爷子手里的汽油桶,将人拽进警车里带到派出所里,好酒好菜伺候着。老爷子摔了酒杯和饭菜,一头撞到了桌子角上,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被送到县医院急救。张德福哥三个追到县医院,叫骂着包围了尹所长讨要说法。尹所长好言相劝无果,气愤之极的哥三个与干警发生肢体冲突,被赶来的刑警队隔离开了。
“乡里是怎么处理的呢?”我问表爷。表爷哼了一声,说:“还能咋处理呀,安大书记到医院慰问了张德福老父亲,尹所长通报批评,当班民警扣了两月奖金,就算完事了。”“那食品厂呢?”表爷将手里的茶碗“咣”地往桌上一蹾,“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早上,食品厂门口来了两辆推土机,后头跟着一辆大卡车,从上边跳下来一大帮人,领头的小子冲张德福吼,给你们上午一个半天,把厂子里头的东西都搬清了,下午三点开始铲平你这个厂子。张德福要到拆迁指挥部交涉,当场叫几个小子给按倒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德福的两个哥一看,胳膊抗不过大腿去,为了自家兄弟的安危,只得在搬迁协议书上签了字。一个好端端红红火火的食品厂就这样黄了,咳,罪过呀!”
我气愤了。表哥怎能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商户呢?人家十几年的心血岂能就这样毁于一旦呢?你这样做的底气来自哪里呢?我要马上找到表哥,好好问问他,你不是口口声声维护群众利益吗?你就是这样维护的吗?我向表爷伸出一只手:“您把白条交给我,我去找庆文要。”表爷摇摇手说:“算了,要不来了,白条在他手里攥着哪。”“怎么到他手里了呢?”“他给要去的,说是一个月里头准给兑换成钱,可半年了也没见着他的人影儿。”我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我问表爷:“那个张德福现在搬哪住去了?”表爷摇摇头。我又问:“乡政府大楼为什么被查封的啊?”表爷说:“说是还不上账。”我问:“该哪的账啊?”表爷摇头说:“那就说不好了。”我再问:“那乡政府现在在哪办公呢?”表爷说:“在红门寺小学校里头。”我惊讶了:“那孩子们咋上课啊?”表爷说:“都并到大黄庄小学校挤着去了啦,咳……”
我告别了表爷,去向红门寺小学。他到县里开会去了。
一个细雨蒙蒙的上午,我又去了莲花寺,直接去红门寺小学找表哥。红门寺小学在乡政府所在地的东南十公里处,门口是一条上世纪六十年代修的公路,顺着这条道一直往西走别拐弯儿,大概一袋烟的工夫就进青平县城了。学校后面是大田地,种满了玉米大豆和高粱,除此之外就是野草,在蓝天白云下疯长,还有知道名儿的花和叫不上名儿的花,开了谢,谢了开的。院墙边栽满了向日葵,盛开着大盘大盘的花朵,一片金灿灿。我把车开到大门口,摇下车窗玻璃,对站岗的保安说找安书记。
保安打量我一下,问:“有预约吗?”我摇摇头:“我是他亲戚。”保安不信任地看着我:“对不起,没有预约,我不能叫你进去。”“安书记在里边吧?”保安摇摇头不说话。我掏出手机给表哥打电话,这回终于通了,可一直没人接听。我正盘算如何是好,一个拄着单拐的中年男子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直奔那个保安而去。保安喊了一声:“你咋又来了啊苏克?”我打了个愣,苏克?这人是苏克?他怎么瘸了啊?还没容我反应过来,从警卫室里冲出两个保安,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住苏克就往回拖。苏克喊:“放开我,放开我!”结果是苏克越是挣脱那两个保安揪得越紧,好像生怕一撒手苏克就展开翅膀飞进这个乡政府临时办公大院似的。
我连忙跑了过去,问保安:“怎么回事啊保安兄弟?这个人我认识,快放开他。”苏克认出了我,朝我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忙你的,别管我这事儿。”其中一个保安也说:“没你事儿,少管闲事啊。”我刚要再说话,一辆越野车旋风一般冲过来,在我们跟前刹了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的黑脸汉子,紧跟着是两个青壮小伙子,直奔苏克而来。黑脸汉子嘴里骂着脏话,挥拳打了苏克两下,对俩保安说:“交给我吧,辛苦了兄弟。”扭头对身后两个随从歪了下脑袋,那两个小伙子按住苏克就往车里塞。苏克一边挣扎着不上车,一边高喊:“凭啥不叫我见安庆文,老子就是要告你们!”黑脸汉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胶带纸,扑上前粘住了苏克的嘴巴,顺势抬起膝盖用力顶了下苏克的腹部,苏克痛苦地勾起了腰瘫软了。
“住手!”我大喊一声冲过去,对黑脸汉子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抓人打人?”黑脸汉子瞪视着我,喝道:“少管闲事,走开。”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子勇气,奋力推开黑脸汉子,再去推呆愣着看着我的两个小伙子。黑脸汉子一把攥住我的手:“你是干啥的?是记者吧?”我瞪着他,愤怒地说道:“我是安庆文的表弟,我不许你们这样粗暴地对待一个有话要说的人!”黑脸汉子愣住了:“你是安书记表弟?你叫啥呀?”我反问:“你们安书记在哪儿?带我去见他。”黑脸汉子疑惑地看着我,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接听人说道:“安书记,这有一个自称你表弟的人要见你,咋办啊?”我一听是表哥在接听电话,一把抢过手机喊道:“我在你们乡政府临时办公地门口哪,你在哪儿啊?”电话里沉默无声。我大喊:“喂,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响起表哥的声音:“表弟你好啊,有事吗?”“我要见你,你在哪啊?”“我在省城哪,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好吗?”“苏克犯什么罪了,有人对他拳打脚踢的,还不让进政府机关。”“啊?有这事?这帮混蛋,咋能这样做工作哪,你把电话给他。”我把手机递给黑脸汉子,黑脸汉子接过去点头哈腰一个劲哎哎哎是是是,最后说了句:“你就放心吧安书记。”挂了电话,推开两个小伙子,撕掉苏克嘴上的胶带纸,拍拍他的肩膀,对我点点头,再一挥手,和那两个小伙子上了车一溜烟地开跑了。
苏克拉住我的手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你啦。”我说:“不用谢。刚才那个黑脸人是谁啊?”苏克说:“是我们村主任严大超子。”“他们怎么这样对待你呢?”苏克反问我:“你真的是安书记的表弟?”我说:“百分百,纯的。”苏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下脸来说了句:“你忙,我回啦。”架着拐就走。我紧跑几步拦住他,一脸诚意地说道:“我是真心要帮你,相信我。”苏克摇摇头说:“安书记都不帮我,你是他的亲戚能不听他的吗?”我说:“安书记如果不秉公办事不为百姓撑腰做主,我就不饶他。”苏克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抓住我的手问道:“此话当真?”但很快又撒开了我说,“算了吧,你还是别蹚这个浑水了吧。”我攥住他的手说:“这事我一定要管,一管到底。”苏克紧紧盯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表露的是诚挚和坚毅。终于,苏克握住我的手用力攥了攥,说了一句:“走,上我家。”我点点头,打开车门,搀扶苏克坐了进去。我对他说:“咱们还是去我家吧,安全。”苏克说:“嗯,有道理。”我问:“你家人呢?”苏克黯然地回答道:“孩子跟我媳妇儿躲了,连我都不知道躲哪去了。”我愕然。
驶进县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有几双警觉的眼睛在暗处监视着我。倒车镜里一直尾随我的是一辆丰田车,不是刚才严大超子开的越野车。我猜测,很有可能是严大超子的人在跟踪。我决定,不管是不是他,先甩掉再说,不能直接回我家。我将车子拐进一个社区里,沿着小马路左转右拐,东进西退,把我自己都绕迷昏了,连苏克也奇怪地看我。才甩掉了尾巴。
在我的家里,苏克怀着满腔悲愤,向我讲述了他的遭遇。以下是根据他的讲述录音整理的材料:
我记得很清楚,七月八号上午,我到乡政府上访,被几个保安强行赶出政府大门,没办法我只好到县委信访局上访,一个男的受理了我的材料,叫我回家等待消息,可过了半个月也没人搭理我。我决定去省委告状。七月二十六号下午,我刚出了省城火车站门口,就被好几个不认识的男子强拉上了一辆面包车,包括司机在内,一共四个男的,都是一脸凶样子。另外还有三个也被强拉上车的女人。汽车走了大约一个多钟头,进了一个挺大的院落,我们被推下车,身上的手机和包里的东西,都被他们抢了去,跟外界断绝了联络。这个院子里有五大三小的平房,我被拉进一个大间,里面有五六十人,没有床,上至头发花白的老人,下至年轻女人,都坐在地上,要不就是躺在地上。屋子里又热又闷又潮,空气特别不好,臭烘烘的。院门口的大铁门关得死死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好几个凶神恶煞的男的看守,要想跑出去比登天还难。
我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只知道肯定不是好地方,是专门对付我们这些上访户的地方。在这个黑监狱,我们过着地狱一样的日子。每天早、中、晚三顿饭,早上是稀饭,中午和晚上都是米饭咸菜。挨打,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没有自由。谁大声说话就要挨打。我问过看守为啥关我,对方答非所问。我说我要找你们领导说话,两个男的照着我的胸口和肩膀踹了几脚,我就不敢再问了。我亲眼看见一个男的反抗看守的管理,被打得满身是血。活着,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有一个女的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那天,孩子饿了,那个女的拿着碗到厨房,想要点吃的,话刚说完,就被一个打手抬脚踹倒在地,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
一个打手跟我简单说过几句话:“你们这些人如果听话,我们就不会打你们,但如果你们老家来的人要我们动手,我们也只能打,因为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然我就丢了工作。打了还有奖金提成,比如把一个上访者打得两天起不来,可以得到一百块钱的奖励。”被关押的日子里,绝大多数人选择了顺从。不听话就挨打,还不如安顺一点,打架的话也打不过。“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扑克,要么就聊天。通过聊天才得知,被关在这里的人,都是越级上访反映情况的,有的是因为地方征地、拆迁问题,有的是觉得遭遇了司法不公。”
在黑监狱里,最受我们大家宠爱的,是一个叫丁鑫立的女人的女儿,还不到两岁,还没断奶。我们管这个女孩叫小萝卜头。每天逗小萝卜头开心,成了枯燥生活中仅有的乐趣。因为妈妈奶水不够吃,小萝卜头总是饿得哇哇哭,大家心疼得直掉泪。因为屋子里的地面凉,经常有人跑肚拉稀或是感冒发烧,黑监狱扔给几片药就不管了,病人只能整天躺着,连饭都吃不下去。在没有钟表和通讯设备的黑监狱里,我们的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清。最让我们牵肠挂肚的是,始终不知道我们生死去向的家人。我们哀求打手允许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对方说啥也不让,再求就得挨一顿揍。
听了苏克讲述的遭遇,我深感震惊,朗朗乾坤阳光普照,竟然会出现非法关押上访者的黑监狱,实在令人发指。我问苏克:“你是怎么出来的呢?”“不知道谁报的警,有一天早晨,来了不少特警包围了黑监狱,把我们所有被关押的人都解救了出来。我这才得以重见天日,不然说不定早早晚晚会死在那里边,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吓死个人哪!”我问:“你是怎么回来的?”苏克说:“是县信访局开车领回来的。”我又问:“没给你个说法?”苏克无奈地苦笑笑说:“孔局长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一点营养费,让我在家好好休养几天,对我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会上报县委认真处理的。别的,就啥话没有了。”我问:“你都反映了什么问题啊?”苏克说:“一个是随意改变土地性质,还有一个是强行粗暴拆迁。鲁家峪村张德福的老父亲,就是因为家里的食品厂强行搬拆,一病不起活活被他们气死的。”我再问:“安书记知道你这事吗?”苏克说:“不可能不知道,全乡这些日子上访的人多了,说不知道就是装不知道。”我吃了一惊:“上访人多了?怎么回事啊?”“石板桥村开发商一直赖着不给村民的补偿款,上访的能少得了吗?”我又一次愕然了。表哥的“大莲花寺”怎么被爆出了这么多黑幕啊?我问苏克:“你这腿是黑监狱里打伤的吧?”苏克低头抚摸着伤残的腿,仿佛在抚摸流着血的心,他哑着嗓子说:“不是,是严大超子打的。”我惊愕:“他竟敢动手伤人,你没有报警吗?”苏克说:“报了,可尹所长劝我私了。我不同意,案子就这么拖到现在。”我问:“你没有找安书记反映?”苏克苦笑笑摇摇头:“安书记直接叫严大超子掏了五万块钱给我,说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不接,安书记很不高兴。后来严大超子以我的名义办了个五万块钱的卡给了我老婆。咳,没法子啊,咱小老百姓一没钱二没势的,等着哪天安书记发了慈悲再喊冤吧。”
我把苏克安顿在我家里住下,悄悄动身去了乡政府临时办公地。去之前我给他打了电话,一直是关机。到了红门寺小学门口,我对保安说找安书记。保安说安书记不在。我转身去了县信访局。孔局长给我的答复是,不知道上访人员在黑监狱遭受的非人折磨一事。我问他:“难道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孔局长说:“应该不会。我正等着县委指示哪。”我又问他:“苏克反映的问题准备如何处理啊?”孔局长搔搔头皮,咧咧嘴说:“我们已经向县委作了汇报,正等待指示哪。”我刚要再说什么,手机响了,一接是表哥打来的,他竟然主动找我了。“你在哪啊表弟?”我说在县信访局。“我在天宫宾馆660房间,你过来一趟,面谈。”
我驱车赶到位于县城中心地带的天宫宾馆。敲开660房间的门,安庆文笑眯眯地迎接了我。他以少有的亲热拉着我的手,做着请进的手势,一连声地说道:“快请坐表弟,想死你了。”我打量着他,半年不见他发福了,大嘴巴下边有了双下巴,鼻子头比过去红多了,好像浮着一层油。“来来来表弟,坐,坐嘛,不要拘束哦。”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得体地对我笑着。我问他:“怎么在这里办公啊?”他笑笑一摊两手说:“有啥法子,家里乡里老有刁民捣乱影响我正常工作,只好躲这里来了嘛。”看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更像一个领导干部了。一个久经官场考验的领导干部。我坐在表哥对面,看着他觉出了一点陌生。
表哥将桌子上的一个银行卡往我跟前一推:“收下吧表弟,十万块,一点小意思。”“无功不受禄,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呢?”“我不是约你给我写报告文学嘛,这是稿费。”“可我还没写哪。”“这是预付。先不急着写,等我的接班人稳定下来以后,特别是有了政绩再写吧。”我把卡推回他跟前,“那就写完了再说吧。”“真是书呆子,放着这么多钱不要。”“表哥,你手机换号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我问你,乡政府怎么被查封了啊?出什么事了啊?”表哥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哪,有时间再详细跟你说吧。走,吃饭去,我请你吃大餐。”我拦住他:“不忙着吃饭。我想问问你,黑监狱是怎么回事,咱们乡被非法关押备受折磨的村民你打算怎么安抚?”表哥抄起银行卡往我口袋里一塞,拉着我的胳膊虚笑:“走走走,别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喝酒喝酒。”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提高了嗓门叫喊道:“安庆文,请你不要回避好不好?”掏出银行卡啪地拍到桌子上,“你这是封口费,我不接受!”
他愣了。我横眉冷对。他冷笑了:“你要干啥?嗯?你要干啥?”“替那些人讨个公道!”他啪地一拍桌子:“就你他妈能是吧?你讨公道,我他妈上哪讨公道去啊?”我强调他这个当乡党委书记的一把手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大吼:“我承认。可开发商卷着钱找不着人影了,我他妈有啥法子啊,我总不能去抢银行堵上欠下村民的补偿款窟窿吧?我他妈建设大莲花寺难道为我自个是咋的啊?还不是为了全乡的黎民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我招谁惹谁了,害得我差点儿就丢了官,要不是康县长明察秋毫保我,我真的没活路了,这些你都知道吗?!”又是康县长,一到关键时候就出现在表哥的身旁。
我想起了表爷的饭馆,质问:“你凭啥把表爷的饭馆给吃黄了啊?凭啥吃饭打白条不给结账啊?这也是为了全乡黎民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他更委屈了,辩解:“上访的群众一拨又一拨赖在乡政府不走,不走总得吃饭吧?乡政府小食堂哪供得起那么多人吃饭哪,不就得让表爷帮忙分担一点嘛。”“那哪是一点啊,欠下人家十好几万哪我的表哥!”表哥口气缓和了下来:“也有招待上级来人的,乡里财政不富裕,就那点招待费够干啥的呀。有啥法子啊,慢慢还呗。”我瞪了他一眼:“要是还不上呢?”“老虎的屁股,算个屁呀,堂堂一个乡政府还能还不起老百姓的钱?院子里不是有站着的办公大楼嘛,上头给封了干啥使啊?不知道吧你?告诉你吧,还账使的,哈哈哈。”瞧他那股子神气样儿,跷着二郎腿,叼着中华烟卷,摇头晃脑的,乡政府办公楼都给查封顶债了,他居然像个局外人看热闹。居然还可以接着当官儿。我晕。我看着坐在眼前的表哥,这就是从小跟我光屁股一起长大的顽皮、纯真的表哥吗?这就是我心目中那个有思想敢想敢干体恤民情的好干部吗?这就是那个被称作乡村英雄的表哥吗?曾几何时,我可是仰视我的表哥啊,我把他当做了我的骄傲啊!可如今,那么多的见不得阳光的勾当都与这个表哥有着择不清的联系,我心灵构筑已久的精神大厦瞬间垮塌了。表哥的崇高形象在我眼前一点点崩溃了。
我在表哥租用的高级宾馆包房里呆呆地坐着,眼前老是晃动着被查封的乡政府大楼,还有在黑监狱里受苦受难的鸣锣喊冤的无辜群众,心窝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疼得厉害。我站起身对表哥说:“我回家了,你好自为之吧。”“你脸色不好,我带你上医院看看?”我摇摇手。“把卡揣上。”“我不要,绝对不要。”他要送我下楼,我坚决拒绝。
一出宾馆大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不过胸膛里觉得亮堂堂的了。一阵风吹过,我的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我驾上车缓缓地行驶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感觉发凉的手脚逐渐恢复了温暖。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贴了大封条的乡政府大楼,拄着拐的苏克,眼里含着老泪的表爷,心里不禁酸楚得很。手机响了一下,有人发来了短信。把车停在路边看短信,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是:表弟,识时务者为俊杰。莫管闲事,水太深太浑,当心淹着。期待着你的新作早日成功,愿祝你一臂之力。是表哥安大书记发来的。当心淹着?威胁我吗?期待着你的新作早日成功,愿祝你一臂之力?什么意思,诱惑我远离世事纷争吗?就是这个意思。我看明白了,短信的中心意思是,只要你别管闲事,就可以成就你自己的事。我还真犹豫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赵各庄发生了一起新的上访事件。这个村有一个叫赵三槐的人。拆迁开始,他按约腾空房屋后,拆迁办只支付给他总计二十七万六千块钱,余下的五千块钱以提留建设基金为由不肯支付,赵三槐要求按合同全额支付遭拒。后来,赵三槐无意中看到一个会计的工作账本,发觉拆迁办与选择货币补偿的被拆迁户签订合同,均没有发给合同副本,谈好价格后,签订的都是金额空白合同。也就是说,被拆迁户拿走拆迁款,那个有他们签名的空白合同,事后被填写了多少金额便成了谜。为此,赵三槐寻访了一些被拆迁户,发觉有百分之四到百分之十的差额。拆迁办利用有关部门管理上的漏洞,涉嫌通过签订空白合同贪污拆迁款,证据确凿。赵三槐直接向安庆文作了举报。我表哥要赵三槐不要声张此事,表示一定尽快调查核实,给拆迁户一个满意的交代。五天后的黄昏,赵三槐正坐在自家门前和几个邻居聊天,一辆面包车忽然停在跟前,从车里面蹿下来五六个彪形大汉,领头的一个瘦高个喊了声赵三槐,赵三槐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几个家伙立刻一拥而上,对赵三槐一顿拳打脚踢,把他打倒在地上,又抓起板凳对他的脑袋胸部一阵猛砸。几个邻居吓得浑身发抖,大声喊救命,引来不少村民,几个家伙仓皇逃离现场。赵三槐伤势严重,治疗费花掉一万多块钱。县公安局接警立案侦查,在群众的指认下,将行凶者全部抓获,其中三人和带头作案的那个瘦高个都被证实是拆迁方人员。令人愤慨的是,公安机关过多考虑不相关因素,没有对本案作深入调查,涉案人员只是经简单询问便被释放,至今仍然逍遥法外。
我决定不再犹豫了,揭开莲花寺乡拆迁黑幕。我直接去宾馆找表哥,我要当面质问他,你安庆文究竟要干什么。接近宾馆的时候,发现大门口两边站了不少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一个武警战士对我做出停车的手势。我问武警:“出什么事了?”他摇摇头,意思是无可奉告。我认出一个叫由大林的刑警队民警,是我高中同学。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表哥在房间里被两个蒙面人连扎数刀,昏倒在地,现正在医院里接受抢救。我立刻赶往县医院。
在手术室门口我看见围了一大群人。除了表嫂其余都不认识。表嫂脸上的道道泪痕清晰可见,眼睛红肿着。她告诉我表哥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正在做肺部手术。我问伤在哪里。她说大腿上挨了两刀,所幸没碰着大动脉。胸脯子挨了两刀,也没碰着心脏,有一刀离心脏只有五公分。手术室门口拥挤的人有便衣警察,凶手没有什么线索。“攮完你表哥就全都跑了。是办公室的张主任来请示工作,发现庆文躺在血泊里,多亏了他。”表嫂说。
我大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行凶者就是苏克。我去找了苏克。苏克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安书记现在咋样了?”我问:“你这么关心他?”苏克回答:“当然了,不管咋说他也给老百姓办了点实事儿,功是功过是过,一码是一码。”他似乎回味出了我刚才眼神里的内容,不安地看着我问,“安书记和你们是不是怀疑我?老实说我是对安书记有意见,可再有不满也不至于雇凶杀他,这种事我干不出来。”他的眼神里满是无辜。
表哥笑着埋怨我不该去找苏克,说绝不会是他干的。我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表哥轻蔑地笑着说:“小小的平头百姓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耐对老子下手,我是他们的父母官,攥着他们的生杀大权,吓死他们!”我的心里掠过一股寒气。“我怎么听你说的话,你好像把自己的黎民百姓当成你的仇人了啊?”表哥沉默了一会儿,哀怨道:“我倒想把他们当成亲人呐,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哪。”“此话怎讲?”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哪个为官一任不想干出个样子造福百姓留个好名声啊,我生在莲花寺长在莲花寺,把自个的家乡建设得光鲜亮丽是我的责任。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头描绘莲花寺的光明未来,我总是想,莲花寺的乡亲们实在是太苦了,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劳累,有的家庭连个电视机都还没有,更甭说摩托轿车了,说起来我这个父母官有责任啊。我是真的想通过我的努力让父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咋就不领我的这片情呢?我想不通,打死我也想不通!”他一边说一边揪扯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往下揪。我制止不让他揪。他就拿脑袋撞墙,“咚咚咚……”每一下都是那么真实。
他的表情异常痛苦,可以窥见他内心深处正在掀着巨浪。我真想好好跟他谈谈,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只能咽回肚里。表哥难以抵挡虚弱身体的折磨,两眼一闭昏沉沉睡去。
我给由大林打了个电话,向他询问案子侦破有无进展。由大林说:“你等一会儿,我给打回去。”过了大约一刻钟,由大林来了电话,说刚才他身边有人。然后压低嗓音告诉我:“专案组接到指令,停止侦破工作。”“为什么?”“哥哥,我这级别的小警察怎么能知道呢?”我很是不理解,更感到不平,我要找县政法委宋书记,问一问为何这样做。清醒过来的表哥不让我去找他。“是我请求停止侦破的。”“你是怕招致更大的伤害吗?”“有这方面的考虑。但更多的是为了顾全大局。”“顾全大局?你好崇高啊,宁愿白挨这几刀是吧?”表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他叹了口气,深沉地笑道:“是谁对我下的手,我心里头明镜似的,我不怪他们,真的,这么对我总比乡亲们戳着我脊梁骨骂我祖宗三代好吧。我也知道他们恨我没把他们的事办好,整得他们很是被动。”“这么说你还要感谢他们了,感谢他们没要了你的命?”表哥真诚地笑着说:“还真的感谢他们没要了我的命。那天的刀子绝对是故意偏离了我的心脏,不然我绝对活不到今天。”“他们究竟指的是谁呀?”“反正既不是苏克也不是赵三槐。你也别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这儿的水太深太浑,你千万不要下水。我为啥说这是顾全大局呢?因为再这么追查下去,乡政府还咋集中精力领着全乡人搞建设啊?”“那你就白挨这几刀捅了?这口气就这么好咽下?”“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难,躲是躲不过去的。咳,这一刀算是给我捅清醒了。过去我一直觉得我就是莲花寺的老大,是拯救莲花寺人的大救星,是莲花寺天上的太阳。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可怜孩儿,没人理解我,没人待见我。乡亲们骂我是拿老百姓利益喂肥了不法奸商的坏官儿,而那些得到我庇护的人们哪,反过来骂我是干着损害他们利益在百姓跟前作秀的伪君子。我都说不清自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成了一个四不像了,原来我在哪一方都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可怜虫,好几年的心血就换来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我彻底崩溃了!”他扬起胳膊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还要抽,被我攥住了两手。“你可怜?那苏克呢?赵三槐呢?张德福呢?张德福他老爹呢?被乡政府吃黄小饭馆的表爷呢?还有那些在你的大莲花寺经济战略中失去家园的乡亲呢?究竟是你可怜,还是他们可怜呢?”表哥合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不管咋说我是莲花寺经济建设的开路先锋,没有我就没有莲花寺的未来。要前进总是要付出代价,母鸡下头一个蛋还带着血哪,老百姓要想得到实惠不吃点亏咋行呢?不能叫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风险哪。”他这是什么逻辑啊,损害了群众利益竟然还振振有词,把自己粉饰成一个乡村英雄了。
“那些被你强行扣押的所谓的建设基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乡亲们啊?”我直言相问。表哥苦笑笑说:“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知道。”表哥说:“我是为你好。”我说:“我更是为你好。”表哥选择了沉默。我再问,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失望地说:“你变了,想不到你变得这么快,这么不可救药。”表哥认真地笑着说:“我是变了。从那天你目睹我埋葬了过去的我开始,我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安庆文了,而是一个全新的脱胎换骨的安庆文了,我已经跟昨天告别了,我这是自我拯救,我必须这样做。不这样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悲愤难平地说道:“实际上你的大莲花寺构想上面滴着乡亲们的血和泪,早晚有一天你会跌跤的啊。”表哥冷冷地笑着挥挥手臂:“我是公认的乡村英雄,用不着你给我上课,你出去吧。”我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与一个正往里走的人撞了满怀,仔细一看对方,是县长康建平,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专程来看望安庆文的。
“这不是郭作家吗,怎么你走啊?” 康建平握住我的手说。我含混地应了两声,低下头迅速赶往电梯门前。电梯门开了,表嫂拎着食品袋出了电梯,对我说:“别走啊,我买了好吃的,跟你表哥一块吃点儿。”我说:“不吃了,我还有事。”站在电梯里我想,表哥尚未到任为何就受到康县长如此的关注呢?表哥为何请求停止侦破案件了呢?这个康建平一定和表哥关系不一般,把一桩刑事案件挂起来,只有他这样的县级领导才有这个权力啊。
两天后的下午,我正在给省纪检委写信,手机响了。我问哪位,对方说他是邮局的,问我姓名,让我下楼取快件。我嘀咕着下了楼,一个戴着口罩的男青年迎了过来,对我说:“你好郭先生。”向我伸过一只手来,我也礼貌地向他伸过右手,却握在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上,低下头一看吓了一跳,是一把尖刀正闪着寒光。我下意识地转身就跑,被那小子一胳膊锁住了咽喉,就听他低声喝道:“放老实点,不然我一刀捅死你。”我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谁……找错……找错人了吧?”他说:“没错,找的就是你。有人要我来警告你,少他妈掺和莲花寺的事儿,否则要你的好看,听明白了吗?”说完,撒开我猛地往楼道里一推,喝道:“不许回头,上楼。”
我哆哆嗦嗦地进了家,愤怒地给表哥打电话:“想不到你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恐吓我,你这是在犯罪知道吗?”他的反应出奇的平静,等我发泄完了,嘻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你和我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这下你知道我为啥请求县委停止稽查伤我的凶手了吧?亲爱的表弟,这就是政治,懂了吧?”“这么说不是你指使人干的了?”“笑话,我是一个领导干部,咋能做出如此没有素质的事情来呢?”我纳了闷:“那会是谁干的呢?”表哥说:“别伤脑筋了,从今往后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踏踏实实写你的东西自然就高枕无忧了。”“我们倒是高枕无忧了,可那些还没拿到全额补偿款的乡亲们能高枕无忧吗?还有那些遭到打击迫害的人能高枕无忧吗?”表哥得意地笑着说:“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考虑的范围了,要相信上级领导一定会妥为处理的。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康县长把我调进县建设局当副局长了,对我多够意思,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我惊愕:“乡里这个烂摊子,你竟然一拍屁股走人?康县长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哥打断我的话:“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已经特批给了表爷一个八十平米的底商,要求开发商优惠五千一平,你知道现在市价可是七千二一平啊,一下子少花了十六七万哪,不但兑换了他的全部白条,还额外让他捞了个几万块钱的大便宜哪。新接任的张书记答应我了,往后就把表爷新开的饭馆当做乡政府招待下级人员指定的饭店了,而且都是现金结账。咋样,够意思了吧?”我一听真是挺高兴的,表爷的委屈终于得到了补偿,可我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表哥到县建设局上班后的第二天,苏克来了,还给我拿了一小袋棒子 ,他的精神头看上去还不错,粗糙的脸上少了病气。我问他近况,他说:“挺好的,甭惦记我啦。严大超子也不找茬折腾我了,我老婆跟孩子也都回家来了。”我说:“好啊,太好了。哎,怎么突然解除对你的监视了?”苏克苦笑笑说:“我在保证书上签下字啦,保证再也不上访了,他们就放过我了。我也想开了,胳膊抗不过大腿去,咱一个平头百姓安安分分过自个的小日子得了,看这个事不顺眼,看那个事不公平的,有啥用啊。赶明再瘸一条腿瘫在炕上可就惨了,一家人跟着我吃苦受罪,哪是个头啊。”我明白了,原来苏克已经心灰意冷,向恶势力低头退缩了。我很是失望。可我说不出半句对他不满的话。一个刚强的农民腿被打折依然意志不垮,可现在他倒下了,倒在了他追求真理的路上,是谁把他打倒的呢?送走了苏克,我坐在电脑前愣了好半天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大脑打上了无数的马赛克。
过了十几天,我接到表爷的电话,邀我参加他的小饭馆的开业庆典。一串鞭炮炸响之后,表爷终于又重操旧业站在灶台前耍开他的厨师手艺了。他老闺女站收银台。从老家带来了俩小丫头做服务员。中午我和前来恭贺开业大吉的老少爷们吃酒席,感觉表爷的手艺还跟从前一样好,心里边很是安慰,为表爷总算熬出了头,白条风波终于平息有了一个好的结局。表哥派他的办公室主任送来了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估计一定是人民币,还少不了。他没来喝酒,想必也不好意思来。意外地结识了坐在邻桌的张德福。是表爷给我介绍的。我问张德福:“现在忙什么哪?”张德福说:“还干我的老本行,开了家小食品厂。”我真心祝福他再创昨日辉煌。张德福自信满满地说:“我一定能东山再起,比从前干得还好。”
从表爷饭馆回来,见在我家楼门口蹲着一个中年汉子,看装束是乡下人。他看着我站起身,憨厚地笑了两下,说:“大兄弟你是安局长的表弟郭松吧?”我点点头问他:“你是哪位呀?”他说:“我是赵各庄的赵三槐。”我想起了他的遭遇,说:“我知道你了。你找我有事吗?”赵三槐说:“昨天我赶集碰着一个人,特别像那天对我下死手的坏蛋。”我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抓那个坏蛋,是吧?你该找警察啊。”他苦笑笑说:“我找了,可人家不相信哪。我自个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我想请你求你表哥帮忙,跟公安局说说,警察抓坏人一抓一个准儿不是。”我听他说求表哥帮忙,心里立刻不托底了,以表哥目前对父老乡亲的感情,这件事恐怕他不肯帮忙。可我又不忍心叫他失望再变成绝望,便答应他马上去找表哥。赵三槐堆满皱纹的脸上笑得舒展开来,他胡乱地搓着手为给人添麻烦而不安。他说他知道那个坏蛋住在哪儿,家里人正暗中监视着。我留下他家的电话号码,叫他回家等着我的回音。我想好了,表哥不帮忙我就直接找县政法委书记……
没想到表哥一听我说明来意,就说:“这事赵三槐叫你找我就对了,咋说案发的时候我还在莲花寺当政。你等着,我这就跟主管政法的宋书记作汇报。”我松了口气,心说:表哥还是有素质的。表哥打完了电话,对我说:“宋书记直接给公安局长下了命令,要他们迅速抓获犯罪分子。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说没有了。表哥虚笑着说:“那我今天就不能陪你了,有一个新加坡客商等着我跟我们鲁局长的接见,抱歉了啊表弟。这样,改天我好好请你赔罪好吧?”我摆摆手说:“你忙,我理解。”
这件事情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县公安局刑警队人马出动的速度不能不说是迅速的,遗憾的是,当赵三槐领着警察们扑进那个院子时,三间屋子居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就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这事真的挺蹊跷,房前屋后都有赵三槐家人严密监视,一点都不敢懈怠,明明见人进去不见出来,怎么就一个也没有了呢?赵三槐对我分析说:“一定有人向坏蛋通风报信。”我也这样认为。只是会是谁通风报信呢?这事只有我表哥和宋书记、鲁局长知道啊,难道是他们三人当中的一个?我不敢怀疑下去了。我只能安慰赵三槐:“放心,坏人早晚一天会被绳之以法。”赵三槐苦笑笑。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午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密密稠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手机响了,一看是表哥的号码。“表弟,我在彩霞河老地方等你,你快点过来,快!”表哥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加重语气又叮嘱了一句,“就是天上下刀子你也得来,我有顶重要的事。”我心里嘀咕着如约前往,小心翼翼地驱车赶到了我和表哥小时候捞鱼虾的豁子口。
彩霞河默默流淌,河床上散发着水蒸气,雪落在上面瞬间消化不留一点痕迹。豁子口已经是白的了。表哥的表情很凝重。脸上的笑容去向不明。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问他:“出什么事了?二姨她……好吧?”表哥点点头,骂了一句:“狗日的糊弄人!”“你骂谁?”他踢飞了脚下的一块石子,“那个装神弄鬼的大仙儿。妈的,他说我只要把从前的我烧了埋了,从此以后我就路路通事事顺了,结果……照样他妈的倒霉!”“到底出什么事了?”表哥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你别问那么多了,快帮我写一份揭发材料。”我一惊:“揭发材料?揭发谁呀?”他仰脸对着飞舞的雪花,一字一顿地说道:“康、建、平!”我一愣:“康建平?哪个康建平?”“还有哪个康建平,县长康建平呗。”“他不是你的再生父母吗?”表哥的脸色黑灰,被雪花映照得惨白惨白。“老虎的屁股,算个屁。康建平被隔离审查了。”“你要举报他什么?”表哥沉默了会儿,喃喃地说道:“他咋会出事了呢?他咋会这样呢?……”他脚底下一滑险些摔倒,我伸手扶他。他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两眼满是惊慌地说道:“扣留拆迁户补偿款是康建平指使干的……大莲花寺是他委派建委的专家设计的……命令停止追查打赵三槐的凶手也是他下的……强拆的指令也是他下的……赵三槐发现的那个坏蛋也是他叫人通风报信放跑的……我要举报他违纪违法……我要当一回真正的乡村英雄,跟他彻底划清界限……我要……我要……表弟你帮帮我,帮帮我……我求你了,求你了……”
“你别激动,咱不在这说,回家说去吧。正好我也想看看二姨。”表哥摇着头说:“不进村,不见我妈,她会骂我。”“你要举报违法乱纪的人,二姨怎么会骂你呢?走吧走吧。”表哥挣脱开我的手,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呆呆地看着河面,嘴里边听不清在叨叨什么。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意识到什么,问:“你是不是跟康建平有什么瓜葛啊?”表哥摇着头又点着头,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腿,仰着脸哀求道:“救救我表弟,救救我。你能说会写,想法子帮我把举报材料写好,把我择清楚,啊,行不?你答应我,给你多少钱都行,你开个价儿,啊,让我给你当牛当马都行,救救我吧。我也是个受害者,我被康建平骗了,我不想丢官进监狱啊,我已经下了决心,到县里建设局大干一番事业,步步升迁,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回报父老乡亲,给他们谋幸福,为咱家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绝对是一个顶天立地、一心为乡亲们谋幸福的乡村英雄啊!表弟你说,我这个乡村英雄进了监狱,谁还能像我这样尽心尽力为咱家乡出大力啊。哦,还有你,我要帮你投资好多电视剧,让你成为金牌大编剧,还有你二姨,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老人家就我这一个儿子,我出了事她还咋活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吧我的好表弟,我这给你磕头了……”
表哥抱着我的大腿一直这么喋喋不休地哀求着,声音像是无数蜜蜂在嗡嗡。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表哥的哀求声被风雪撕得支离破碎,最终完全被淹没卷走了。整个一条彩霞河都飘荡起表哥的窸窸窣窣的哀嚎声。我的耳畔却久久地回荡着儿时洒在河面上的欢笑声,只是,那一串串笑声里,没有童年的坏劲了。
我将我疑惑的目光搭在冰封的河面上,四周弥漫着寒冷的锐气。我的心冷到了极处,直到视野里有了彩霞河村的房舍才有了一点温暖,一点期盼。这场雪下的真好。明天是辞旧迎新的第一天。第一天的空气该多么清爽,第一天的万物该多么耳目一新啊。只是,我不知道,明年第一天的表哥安庆文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开春暖暖洋洋的风吹开的迎春花,是否能让表哥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去看桃花的冲动呢?还有,谁能告诉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乡村英雄呢?
责任编辑 杨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