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卉
0
葬礼正如我预想的那样简单。
访客们一个个绕过棺木,冷光藻围绕着棺材的半透明盖子,在影影绰绰的照明下,阿巴妮的脸看起来仿佛再度丰盈了起来。她的最后时光很痛苦,但幸运的是——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没有拖延得太久。我听到哭声,是莱拉,她本来应该在今年成为我们家族的姐妹。但现在看起来婚礼或许要等到明年。哀悼的礼节是必需的,死者或许并不在意,但活人需要得到安慰。
我看到我的姨妈们绕着棺木行走。我扶着母亲。她因为悲伤而显得更加矮小了,蜷缩着,弓起背,哭泣。我任由泪水滑下脸颊,却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走在姨妈们身后的是那些在这个家里出生的女孩,然后是男孩们。他们看起来略微有些困惑和难过,但并没有像女孩们那样放声哭泣。毕竟,他们都在不同的父亲的家系里长大。对阿巴妮,他们或许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
血把我们召唤到一起。葬仪者说。血把我们留在这世界上,如今我们回到我们的连生身边去,他们在世界的彼端已经等候了很久,向我们伸出欢迎的手。为她歌唱吧,她终于得到宁静了。
孩子们率先唱起哀歌。然后是姐妹们,然后是她们所来自的不同家庭。还有男孩们。那是一首古老的哀歌,歌唱了姐妹们和兄弟们,歌唱了父亲和母亲,歌唱了在生日出生的孩子们和死去的孩子们①。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攥得生痛。她呜咽着,呜咽着,泪水仿佛永无休止地落下来。
当她最终停止哭泣的时候,我们已经安葬了阿巴妮,坐在回家的管铁上了。
她的手仍然抓着我的手。
“你这次会在家里待多久?”她满怀希冀地问。
“明天我就走。”
“明天?”
她的声音拔高了,用饱含泪水的哀怨的目光看着我。她希望我留下,她总是希望我留下。
“我订了机票。希尔四号挖出了一个大遗址。他们要我尽快回去。”
“你又不是考古学家。”
没错,我不是考古学家,我曾经是个士兵,如今是个雇佣兵。每一处古曼人太空遗址都会让某些人富得流油,而那些星际海盗也会闻风而至。我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些遗址,从我的老板手里拿钱,用自己的脑袋和屁股去冒险。你可以说一个女人不适合做这些,但管它呢,这一行我已经干了很多年了。
“他们需要我。”
“你的家庭也需要你。”
我看着她。我知道自己面无表情。每一次当她试图用亲情打动我的时候,我就会退入自己的壳里,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反应的壳,那是我抵御我的家人的唯一方式。
“我明天走。”我重复道。
“你也该找个家族安定下来了。要不就回来。女儿总是可以回到姐妹们中间的。”
我看着她。
和十五个月②前相比,她老了很多。而我长大了。我知道这一点,只是很难切实地感受到。我总觉得我还是那个孩子,茫然失措、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自己母亲恳求的脸。
我还记得那条路,很长,两边开满了矮小的多肉植物的花朵,它们是深红色的,像血,或者傍晚时分的阳光。
“我明天走。”我说,“否则他们会雇别的佣兵。这年头太空轨道上可不缺卖命的。”
她又开始哭泣。过了一会儿,她哽咽着擦干眼泪,叹息着,“我知道,你在外面也很不容易,我不是个好母亲,我知道。对不起,金,对不起。”
她总是这样,她喜欢向我道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在那个事件之前她就已经是这样了,在那件事之后依旧如此。
我不需要道歉,妈妈。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努力去想象我即将抵达的那颗星球。在那里有座覆盖了半透明穹顶的太空站,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些璀璨冰冷的星星。而我总是看着它们在天穹中缓慢旋转,想象着有那么一刻它们会开始倒转,一切重来。
我想要的是我从未出生。
1
希尔四号距离地球有三千光年之远,从这里看去,银河不再是地球上看到的那样,是细细的白色光带,而是高悬头顶的椭圆巨盘。这颗行星的太阳孤零零地挂在天空中,散发着熹微的热量。它是一颗被甩出了银盘的恒星,带着它的行星孩子们,从三千光年的高度俯瞰着银河系的旋臂。
尽管有着荒凉如死的地表,但希尔四号仍然是一颗适宜殖民的星球。在地面之下,广袤的希尔内海几乎覆盖了四分之三的星球内表面。在黑暗中,生命汲取着地核的热量而成长起来。古曼人先来到这里,而我们追寻着他们一亿两千万年前的脚步随后而至。
我乘坐的飞船进入空港时,雇佣兵队的换班飞船已经先到了。他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将武器装备运出货舱。
“嘿,独行女侠,好久不见。”领头的老勾向我打了个招呼,没什么恶意。他手下的雇佣兵都是男人。当然,也有全是女人的雇佣兵队,但像我这样单打独斗的雇佣兵则相当稀少。我们曾经互相看不顺眼,还打过几架。如今我们勉强算是可以彼此容忍,或许还带着一点点的尊敬。
“好久不见,假期怎么样?”
“要多糟有多糟,有些浑小子这一旬①都醉得像摊稀屎,上船之前我得把他们一个个揍起来。不说这个了,博士要你尽快赶到雨船那边去,带上你的装备。我的人在这边守着,但他们希望你过去,毕竟那边至少要有一个有执法权的人。”
“雨船?”
“他们在太空站下层发现一个古曼人传送门,走进去直接就到了另一边。你猜猜他们发现什么了?”
“一艘飞船?”
“对了,也错了。那玩意儿是艘飞船没错,但他妈的大得吓人。说实话,咱不用过去挺好的,看到那玩意儿我就发怵。”
“多大的飞船?”
“多大?”老勾翻了个白眼,“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里面有云,孩子,还在下雨!”
老勾和他手下的武器装备塞了足有一船。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简单整理了一下后,我收到了霍特博士发到我终端上的信息,要我尽快穿过传送门到飞船上去,内容和老勾说的大同小异。
穿过空港船坞、搭乘古曼人一亿多年前就修建好的升降梯,我前往太空站的下层遗址。
尽管那些学者都把这些史前智慧生物②叫做古曼人,老勾也那么叫,但我始终更喜欢叫他们巨人。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巨大,这座太空站也是古曼人修建的,它的体积比得上一座城市,而一个升降梯的体积就几乎相当于一栋公寓楼。我站在升降梯的一角,昂起头望着这巨大的空间,想象着那些十六倍于我的巨大生物站在里面时候的模样。他们从地球出发,足迹遍布群星各处,并在某个时间点上神秘消失。在那之后,我们追寻着他们的足迹而来,却只看到这些——巨大——神秘——莫可名状的建筑。
有个考古学家给我看过他们做的古曼人足迹拓印。一个成年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把它当成一张床。就我所知,真的有这种形状的床出售,专门给那些活得太无聊的人生活里增添一些惊喜。
大约九个标准月前,希尔四号的轨道遗址被发现,随后发掘出来的是位于希尔内海的地面遗址。这个位于星盟边境的荒凉星系瞬间变成了热点地带。本着“开发利用与考古研究并进”的原则,考古研究队在前面开路,而那些他们调查研究过、认定安全的古曼人舱室就留给身后的开发者。他们带来网绳、泡囊、帐篷和更多的建筑材料,将古老的古曼人太空站迅速建设成一个小型城市。两支雇佣兵队伍在这里轮班执勤,还有些像我这样的独立佣兵四处游荡。
但我始终没法习惯古曼人的建筑风格。就拿这个太空站来说,它巨大、怪异,被建造成一个球形空间,里面足以塞下星盟首府的整个城市,还有余裕再放两个人工湖。
老勾的佣兵已经就位,和上一班的那些佣兵换了班。他们带着解脱的表情从兜网中跳出来,沿着墙壁上的绳梯攀援而下,满心希望尽快回到大城市里去,好好地喝点儿马勃酒,大睡一场后,再找个姑娘,或者干脆找个有很多姑娘的家族。
传送门在太空站下层。霍特博士已经把路线发给了我。但我决定先去酒吧转一圈再说。她也许会生气,但也许不会。
因为我对某些事情有预感。而我的预感通常准得要死。
酒吧里的人不多。现在是七点,单时③。大部分人正在工作。我坐下来,点了杯玉米汁,在酒吧招待的盘子里放了一小卷钞票。
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酒保看见了但没管。过去两旬里,他的酒吧一直是我的情报购买地,那卷钱里也有他抽成的一份。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低声问道。
“哪方面?”
“新遗址,新发现。光是从我坐着的这个破地方,我就能看到三个废墟猎手了。”
“你担心废墟猎手?”
“那些家伙是老勾要担心的,我要到新遗址那边去。最近有没有海盗?”
在回答我之前,这个年轻男人先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和酒保都属于同一个家族,事实上,整个酒吧都是他们家族的男人在打理④,我很喜欢这些人,他们谨慎,聪明,而且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六点的时候来了五个人,陌生面孔,都带着枪,看起来不太对劲。”他答道,“他们喝了不少,然后每人要了两片醒酒药。七点刚到的时候走的。”
“去哪儿了?”
“上面。他们应该直接往船坞去了。”
我皱起眉头。用终端接入船坞,查询了一番。那里没有人或者监控探头看到这五个本来应当很醒目的家伙。既然他们开了车,那也有可能根本不是为了去那边。
如果我是那些海盗,好不容易变装混进了太空站(其实也不是很难,给导航塔台一点贿赂就行了),我会去抢劫那艘满载古曼人遗物,准备起飞的航船。它应该是八点从空港发射——中间只有两个钟点的闲暇时间,这些家伙酒瘾大到非得进酒吧一趟不成?
除非他们——
两支雇佣兵队伍正在换班。上一班佣兵正在撤出来,而老勾的人刚刚到岗。眼下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如果他们要的不是那艘货船呢?如果他们想要的是考古队在传送门另一边发现的那东西,那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占领传送门——
我往年轻男人的盘子里又拍了一张钞票,跳起身冲出酒吧,接通老勾的呼叫。
“老勾!”我喊道,“让你手下的人警醒点儿,可能有状况——”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通讯线路里响起,我站在高处的走廊,抓紧绳网,踮起脚尖向下望去,太空站下层腾起一股爆炸的烟尘,在巨大而空荡的球形空间里,它渺小得几乎无人注意。
2
看到爆炸烟尘的那一瞬间,我挂断通讯,把背包甩到肩上,直接用尾巴卷出两枚闪光弹①,拔出枪,逆着人流一路向下层奔去。
整个太空站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传送门在这个大球的最底部,我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巨碗的碗壁向下打着旋儿飞跑,而惊惶的人群正在向上狂奔。
拜手中的武器所赐,他们至少主动地为我让开了一条路。
跑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拉娜·桂尔和她的家族姐妹们。这些女人都是废墟猎手②,一共六个人,我曾经逮捕过她们一次,罪名是废墟走私。但眼下她们只有四个,都灰头土脸的。当我把她们拦下来的时候,拉娜的眼睛里仍旧闪着惊惶的神色。
“嘿,拉娜,下面什么情况?”
她傲慢地向我翻了个白眼。
我压住火气,“听着,拉娜,我现在不是要逮捕你,我是要下去敲掉那些敢在我地盘上放炸药的杂碎。我知道你们家是六个姐妹,现在只上来四个。你把两个留在下面了?”
她尾巴尖的颤动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要下去,也许能帮上忙。你也帮我个忙,跟我说说下面是什么情况,怎么样?”
这一次她的表情松动了些。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可能有十个人,或者十五个。都带着重武器,有炸药。他们封锁了两条走廊,就是老勾他们驻扎的那两条。妮妮和吉也在那边。我们过不去,帮不上忙——”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些人都蒙着脸,我听到他们叫喊,用的是北安话③。”
“谢了,拉娜。”
她点点头,转身向上方跑去,走了一半又转回头。
“金?”
“嗯?”
“你是个结结实实的小贱货,但是,别他妈死了。”
我向她亲密地伸出中指摇了摇,转身跑进下面的巷道里。
又穿过两条环形隧道后,我听到④了第一个目标。他大概离我三个巷道远,正大声地说着什么,我听得懂一点儿北安话——他们似乎已经成功地压制住了老勾的雇佣兵队伍,但是,不,很抱歉,他们还没夺得传送门。老勾的该死的佣兵全都躲在那扇传送门所在的走廊里。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放轻脚步,拔出刀子,我绕过巷道,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挂在监视网⑤上的家伙,我默默地数着支撑线,一根,两根,三根——手起刀落,第三根支撑线断裂,他摇晃了一下,连人带网跌落地面,我扑上去,将军刀直接插入他的心脏。
他看着我,充满了震惊,然后目光便黯淡了下来。
我拔出刀,擦干净插回刀鞘,继续向前。这些人都是职业的战士,上来就炸了雇佣兵守卫的营地,分割人群,制造恐慌,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如果我不下手狠辣一点,眼下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在被发现之前,我已经清空了底下一层的走廊,这里有个门可以进入老勾所在的遗迹内部,解决门口的守卫时,我终究还是弄出了“一点儿”声音。那家伙不肯完全死透,在我崩掉他的头之前,他已经向着隧道墙壁打了一梭子子弹,在隧道间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巨大的门从里面闩死了。我用力地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
一条小缝打开来,在那些海盗蜂拥而至前,我迅速钻了进去,再把门死死地关起来,闩住。
老勾就站在门后,瞪着我。他的尾巴在流血,头上包了绷带,身后是他的两个手下,和他一样狼狈不堪。
“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吗,金?”
“来看看能不能把你们救出去。”
“外面至少有他妈的二十①个人,而我就剩下六个了。”
“十六个。”我更正道,“外面是十六个,不算我干掉的那三个。”
“每人只用负责二又四分之三个,这可真是美妙的前景啊。”
老勾话里带刺,不过我原谅了他——他原本有三十个手下,其中六个属于他的家族。另外几个家族也有他的亲戚在。现在这些雇佣兵大部分都死了,或者在某处等死。
“这儿还有平民吗?”我问道。
老勾摇摇头,“桂尔家俩丫头,还有三个研究员,我让他们穿过传送门到那边去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在另一边把门关上。你有什么突围的好办法没有?”
我耸耸肩,“干脆大家都到传送门那边去,把门一关,还更稳妥些。”
老勾摇摇头。
“我还有人被困在营地。”他说,“我已经向星区治安队发出求援信号了,你带着联络设备过去,然后把门关上。”
“你呢?”
他阴郁地耸耸肩,“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人不管。”
我扫了一眼身边的雇佣兵们。
“你手下有几个人不太赞同。”
“不喜欢的可以跟着金过去。”老勾说。
两个年轻的佣兵对视了一眼,起身走到我身后。他们都不是老勾家族里的人,而且以后也肯定别想跟着老勾混了。但眼下,他们显然不相信那些北安海盗会优待俘虏。
“你确定?”我问老勾,但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尾巴尖。
“过去,把传送门关上。”
我点点头,转身一头扎进遗迹后方的传送门里。
虽然说是“门”,但这是巨人曾使用的门扉,看上去足有十层楼那么高,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那镜面般的外表连点儿波纹都没泛起来。
我觉得自己同时向着四面八方跌落,躯体仿佛不复存在,而灵魂被揪扯着穿过一条彩色的光。然后我的脚落到了地面上,两个年轻的佣兵跪在我身旁,一个在发抖,一个在哭。
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古曼人的传送门,但不管多少次,这种感受都一样的令人讨厌。
我吐了口唾沫,抬起头。
我看到了——
3
想象一艘巨大的飞船,梭形,笔直竖立。长轴至少有一千米高②,以我的视力,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顶端。而横轴至少有四百米长。在它的中央,水晶般剔透的墙壁切割出一个六棱柱形的空间,悬浮在飞船的正中。
飞船的外壳是围绕着这个独立空间建立起来的,古曼人在外壳上建造了一系列简陋的舱室,材料简单而坚固,在一亿年后依旧完好。数条走廊从环路上延伸出来,通向那个巨大的生态空间,廊道消失在亚空间分割板与船壁的交界处,一条小路蜿蜒深入草丛间,只能看到开头几步路上铺设的石板,石头缝隙间早已绿草如茵。
这个生态空间几乎填满了整艘飞船,被偏光分割板隔离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生态系统。浓密的云层笼罩着上层空间,有雾在草地上翻卷升腾,那些野草几乎有我的两倍高。雨丝正细密地落下来,听不到声音,周遭一片静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滴在草叶上的细微反光。
大、巨大、庞大、莫可名状——我用光了一切能够使用的形容词,只是站在那里,敬畏地仰头望天。那些消失在一亿年前的巨人,他们建造了这飞船,这殿堂,这有雨落下的生态巨柱。而我们追随其后,踏足其中,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不可言说。
正发呆时,下方廊道里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桂尔家的两个女孩,她们握着考古用的磨削激光器,活像握着两把枪,神情紧张地看着我和刚刚出来的两个佣兵。
我没空问她怎么走下去,直接在护栏上挂好挂钩,翻过矮墙滑到下面一层。这俩姑娘身上居然没带武器,真不知道拉娜是怎么想的。
“接着。”我从背包里卷出两支枪甩给她们,“别用那破玩意儿,而且你拿反了,妮妮,当心把自己的脑袋削下来。”
她赶紧放下磨削器,就像它烫了她的手一样。吉·桂尔怀疑地看着我,眯起眼睛,她比她的姐妹稍微多那么一点儿脑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帮我们的忙了?”
“从我遇到拉娜的时候开始。她拜托我帮你们俩一把,而我非常乐意让桂尔家的女人欠我个人情,也许是两个。”我抖了抖手上的枪,挥手示意那两个年轻佣兵赶紧下来,“霍特博士在哪儿?我需要她过来帮忙,尽快把那扇门关上。”
“关上?”
“你觉得老勾在那边能撑多久?”
吉不说话了。
“博士在里面。”妮妮·桂尔示意了一下右边,一扇巨大的——很明显是古曼人使用的——门开了一条小缝,“这边也有状况,她让我们两个出来盯着点儿。”
“什么状况?”
“有人从外面登船了。”
“你他妈的开玩笑。”
“我妈喜欢开玩笑,我可不。”
莉·霍特博士和她的助手们只占据了古曼人飞船主控室的一个小小角落,她们挤在一起,神情惊恐。各种仪器设备杂乱地放在一边,一盏非常小的苔灯①挂在便携实验桌旁。主控室的玻璃舷窗如同透明的巨幕,璀璨的星光穿过舷窗,微弱地照亮了四周。从这里可以模糊地看到不远处的一艘小型飞船,挂在古曼人的巨船登陆口旁,像一只黏附其上的飞蛾。
看到我进来,研究员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金?”霍特博士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下个星期才会到。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还好吗?”
我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没空说这些,博士。”
“哦,对不起。”她低下头,“我……我只是……你知道,这些事,我太紧张了。”
“没关系。”我看了一眼那艘飞船,“那艘飞船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就刚才。”一个年轻的实验室助手说道,她也是霍特家族的一个姐妹,“我们听到爆炸声,就跑过来看。”
“爆炸?”
“他们打不开登陆口,就炸开了船壳,进来了。”
“几个人?”
“就看到一个。”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年轻的女孩用力摇头。
我眯起眼睛看着那艘飞船,双座,小型的穿梭机,速度快,适于携带轻火力,是独来独往的海盗和废墟猎手最青睐的型号。我自己也有一架。而且不管这个炸药客是什么来头,他不是个生手。定向起爆、选择船壳最薄弱的气密接口而不是一米厚的船壳,整个过程完成后,还不忘把自己的飞船吸附在缺口处防止气体泄漏——
我摇摇头,把这些想法统统甩了出去。
“霍特博士,先不管这个人,他单枪匹马,我们至少有三个雇佣兵,五杆枪。我们现在得上去,把传送门从这边关起来。”
她看起来相当震惊,“你要我们把自己和一个亡命徒关在这废墟里?”
“你应该知道那边是什么状况,如果不关上传送门,等下飞船里的亡命徒就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了。”我恼火地指出。
她看上去仍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再叫个技术员一起,我们需要用超空间通讯器联系星区的治安管理处。妮妮,吉,你们留在这儿。你们俩——”我转向跟我一起过来的两个佣兵,“跟我上去。”
两个愣头青对视一眼,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我们爬上科考队平时使用的软梯,从下面一层到上面一层足有四十拓(四米)②高。抓着绳子滑下来的时候不算什么,但要爬上去就累得很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身后两个女人的喘气声,难得的是她们居然没有抱怨。
传送门的控制台同样是一座庞然巨物,幸运的是,霍特博士已经将线路接入了科考队使用的便携终端,她输入了一串指令后,传送门的镜面随即黯淡下来,最终在框架内破碎成星星点点的银光。我松了口气。
但愿老勾能有好运气。
“联系上了!”一直在摆弄着我那台通讯器的年轻研究员兴奋地喊道。
枪声响起,很轻,就像坚果的外壳爆裂一样的声音。起初我几乎没反应过来。但通讯器瞬间哑了,一缕青烟从弹孔里冒出来。研究员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猛地向着子弹来的方向转过身,隐约地看到一个身影,隔着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在我们上面一层的地方。传送门所在的舱室是没有外门的,所以他才能从远处一枪射中小小的通讯器。
有这样的准头,为什么不先放倒我或者那两个年轻佣兵?
我来不及多想,打着手势示意研究员们赶紧下去,回营地。自己则拔出枪来,跑向墙角,外墙上也有绳梯,但挂在上面无疑是给那家伙当活靶子,所以我决定沿着古曼人使用的管道爬上去①。
这是个错误,我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回营地,我们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我当时又累又恼火。乘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信道航班,落地之后就没停过脚。一场接一场的遭遇战彻底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当时坚信这家伙肯定是那些海盗的同党。我曾经一个人放倒他们三个,所以干掉这一个也不在话下。
至少,在他把枪顶在我脑门上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我就知道你会从管道上来,美女。”那家伙的声音轻松愉快,还带着点洋洋得意,“你爬得有点慢,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4
我很慢很慢地在枪口下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的动作不具有威胁意味。
闯入者和我年纪相仿,一头棕色的短发支棱八翘,穿着一套简式压力战斗服,背着一个战斗背包——和我常背的那个居然是同一个牌子。
但他手上握着的枪可就完全和我的不是一个风格了。Uran-571,大口径,强火力,后坐力也很强,打在身上少说也得开个大窟窿。
“慢点儿,慢点儿,美女。”
他说着,咧嘴一笑,伸手到我腰间下掉了两把枪,又在我脚踝摸了一把,确定没有备用枪,这才点头示意我可以站起身。我们面对面站着,他比我高一点儿,长相普通,但额角的那条伤疤显得特别扎眼,细细的白色线条,从发际一直延伸至眉峰,应该是被刀砍的或者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转过身去。”他命令道。
我听不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通用语很纯正,没有北安或者其他地方的口音。慢慢地,我转过身去,眼角余光瞟到他拿出了一副三环铐②。
穿着简式压力战斗服的一个缺点,就是你在行动时会比最佳状态慢上那么一点儿——
我猛地一甩尾巴,抽中他的手腕,三环铐和手枪碰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声音,飞了出去。在他能够抓起枪来瞄准之前,我已经向着一旁扑出,打了个滚儿,绕过半掩的巨门,冲出了这个舱室。
舱室外面是狭长的廊道——狭长仅仅是对于古曼人而言。我撒腿飞奔,短短的距离看起来像是无限远。当那家伙抓着枪冲出来的时候,我刚好跃出,抓住廊道边缘的绳索,荡向下一层。
我抓紧绳索,双脚猛蹬墙壁,但还差一点儿——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出现在廊道边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手里的绳索。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要在绳子上割一刀,我就会跌落差不多一百米的高度,落在古曼人的飞船底层,摔成——大概会比烂泥还要烂点儿吧,我想。
但他没有,他只是咧嘴笑了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确实也挺他妈的滑稽的,尤其是在我第二次没能抓住下一层的绳网、像个傻蛋一样又荡回来的情况下。从下面向上望去,他的眼睛映着生态巨柱发出的偏振光,看起来是一种奇异的深绿色。
我又荡了一次,成功地在下面一层着陆。抬起头去看,闯入者已经不见了。
一个好的雇佣兵身上应该带足够多的备用武器。我不能算是差的,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我被别人把枪下掉。一边跑,我一边扯开背包,用尾巴从里面卷出那把小口径手枪,杀伤力弱了点,但眼下也只有这把好用。
飞船里一片寂静,我握住枪,放慢脚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着闯入者的脚步声,一开始能分辨出一点,细细碎碎的,隐隐约约是向着下面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研究员们聚集的临时营地,那里是古曼人飞船的主控室,除了传送门,整座飞船里大概也只有那个地方有一定的战略意义。
幸运的是,那家伙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在主楼梯的方向,而我知道一条近路。
再一次抓着壁绳向下滑去,我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免得那家伙再一次在下面守株待兔。但附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
当我滑到绳子末端的时候,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我松手,砰然落地,弹起身来向着枪响的方向拔腿飞奔。
5
跑到离枪响的地方只隔一个转角,我调整了呼吸,握好枪,手指搭在扳机上,猛地跳出转角,准备着——
靠。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闯入者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莉·霍特博士手里握着一把小型的女士防身枪,站在他面前,全身发抖,手指还在不停地抠着扳机,全然不知道子弹已经打空了。
我放轻脚步,从她身后绕过去。
“博士。”
她肩膀猛地一抖,被我按住了。
“霍特博士,是我,不用怕。已经结束了,好了,他被你干掉了。”
轻声安慰着,我从她僵硬的手里慢慢掰下那把枪。
这时,地上的闯入者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莉·霍特像兔子一样惊跳起来,而我迅速冲了过去,用枪瞄准他的头。
还活着,而且没看到有血。身上有三个枪眼——他穿的是简式压力服,那东西的设计目的是为了抵御太空的真空负压,以及微流星。挡下三颗子弹应该也没问题,但估计这哥们的肋骨不会太舒服。
趁他还没醒过来,我踢了一脚这家伙的背包,从里头用尾巴勾出那副三环铐,把他结结实实地铐了起来。
“没事了,博士。”我抬头对莉·霍特说道。
其他人听到枪响也赶过来了,一时间走廊里嘈杂不堪。闯入者挣扎起来,我的手用力压住他。每一个人都困惑不已,除了莉·霍特。她正死死地瞪着闯入者,目光里混合了恐惧、憎恨和深深的震惊。
6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哪个雇佣兵团的?”
“……”
“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通讯器?”
“……”
“如果我现在干掉你,你觉得怎么样?”
“……”
无论我问什么,这家伙都死不开口。
在抓住他之后,我们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关他,后来还是妮妮·桂尔出了个主意,把他弄到一个古曼人的巨大架子旁,用三环铐锁在架子的竖杆上。这个地方从营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但离营地又足够远。
同样地,从这里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霍特博士,她看上去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每隔几分钟就会向这边看一眼。
“好吧。”我压低声音,“最后一个问题,你和莉·霍特博士是什么关系?”
他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依旧沉默不语。
我叹口气,起身走向考古队的营地。研究员们正在小声地交谈着,两个年轻佣兵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吉和妮妮正在研究那台被打坏的通讯器。
“我想我能修好她。”吉·桂尔坐在一地摊开的零件中间,得意地说,“打仗我不行,这个我行。”
“她?”
“所有的通讯器都是女孩子。”吉严肃地说,“她们最擅长传递消息。”
考古队员们都笑了起来,吉骄傲地歪了歪头。
莉·霍特孤零零地坐在人群外面,似乎在想事情。她的手指交叉在身前,依旧微微发抖。
我走过去。
“博士,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啊?噢……噢……好的。”
她有些紧张地起身,我带她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希望没人会偷听我们谈话。
“金。谢谢你救了我。”她小声说。
“就我所见,你枪法很好,根本用不着我救。”我摇摇头,“但是我觉得你认识他。”
听到那句话,莉·霍特差点跳起来,她向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逃走,但最终只是站在那里,手指绞缠着,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考古队员们——她们都是她的家族成员。
“我没……我没想到他会追到这里。”
“追到这里?”
“他就是道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就是那个道尔。”
“噢。”我说,“操。”
在边缘星系,莉·霍特是个传奇。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发掘出来的大量古曼人遗址,也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过去。她成长在一个极端达尔文主义①教会里。那些人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对每一胎出生的孩子不是进行生日抉择,而是将他们全部养大到十岁②左右,然后再逼迫他们互相残杀,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则可以进入他们的家族。
在养育莉·霍特和她的连生们的时候,他们犯了个错误,低估了名叫道尔的那个男孩。他决定永久地结束这个教会以及他们对孩子们做的事情,在大人们去聆听祭司布道的时候,他锁住神庙的隧道门,点起了火,把所有的人都用浓烟熏死在里面。然后他折返孩子们住的宿舍,将自己的连生一个个杀死。
莉·霍特因为出去打水,侥幸逃过一劫。道尔在做完这些事后就逃走了,发现火警而赶来的人们救下了莉,惨案震惊整个多兰星区,其中细节在多年后依旧家喻户晓。
道尔始终没有被找到。有人说他可能死了,但也有人说他成了一个雇佣兵,或者一名海盗,总之是那些杀人越货的行当。每隔几年,就会有人声称自己遇到了“那个道尔”,随之而来的大部分都是些相当恐怖的故事。他们说他杀光了某个空间站里所有的极端达尔文教信徒,还说他曾经把一艘载有朝圣者的飞船开进了某颗恒星里。
这些事情也让莉·霍特相当困扰。她后来被霍特家族收养,正常而幸福地长大。但无论她如何成功,发掘了多少古曼人遗迹,获得了多少荣誉。人们总是会想起她那个逃走的连生,想起那些不该在这世界上活下来,也同样不该如此悲惨地死去的孩子。我听说她把很多钱捐助给一个救助儿童的组织,并推动星盟议会通过了一项立法,宣布所有极端达尔文主义教会为非法宗教。就一个背负着悲惨过去的人而言,她做得很好。
但是……
“往事阴魂不散啊,博士。”我轻声说。
她看着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7
在折腾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后,吉宣布她累了,要去休息,我安排那两个年轻佣兵也一起去休息。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废墟。通讯器坏了,如果没法修好它,我们只能等星区首府的救援船找到这里。
“换一下班。”我对霍特博士解释道。
她疲惫地点点头,也把自己的人员分了两班,然后就去睡了。
妮妮·桂尔没去睡,她坐在垫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我丢给她的那把枪。
“悠着点儿。”我说。
“我把子弹卸下来了。”她耸耸肩,“这玩意儿我会用,比激光磨削器强多了。吉不会打仗,我得照顾着她点儿。”
我笑了。
有些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有家族的人,男人,女人,彼此熟悉,彼此照顾,彼此关心。你会信任你的姐妹或者兄弟们。你们分享一切,包括痛苦。
“笑什么呢,金?”妮妮好奇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羡慕你们,有家人,你懂的。”
“你为什么不找个家族?女的雇佣兵家族少是少了点,但并不是没有。”
我伸手揉了揉妮妮的头,她歪头看着我,也没躲开。她只有十四岁,在桂尔家族的羽翼之下走遍群星,无所畏惧,从不孤单。而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孤身一人,从一颗星星到另一颗星星,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我的上一个搭档和我拆伙的时候,说我打仗不怕死,他说我简直就是赶着去死一样。
“我习惯一个人了。”我说,“原因很复杂。”
“你想聊聊吗?”
“抱歉,不想。”
妮妮做了个鬼脸,她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明白我的理由。而且,她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
“好吧,聊点儿别的——我不喜欢那个博士。”她说。
“霍特博士?小点儿声,她给我开工资呢。”
“你喜欢她吗。”
“你对她什么感觉,妮妮?”我反问。
“我讨厌她。”妮妮倒是直截了当,“拉娜从来不会自己先去休息,她会安排自己值后面一班,让自己的人先去睡觉。拉娜也不会像她那样,给我们俩手里塞个磨削器就推我们俩出来当炮灰,把自己家族里的人都圈在安全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拉娜会让你们上战场?”
“不会。”妮妮耸耸肩,“她会自己上战场来保护我们。她不会躲在后面。你那个博士,是个胆小鬼,还是个贼。”
“贼?”
“传送门是拉娜发现的。她拿着考古证就从我们手里抢过去了。”
我扬起眉毛。
一般来说,废墟猎手不具备专业的废墟考察资格。但拉娜是这一行的老手了,就连我都要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她没有给你们补偿吗?”
“一点儿都没有!”
“这就过分了。”
“可不是嘛。我说金,你有啥办法整她不?”
“没有。”
“没有?”
“她给我发工资,记得不?”
“啧,真没劲。”
妮妮撅起嘴,我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的头,“你那儿有水和饼干没?”
水是瓶装水,但饼干有点受潮了,不太好吃。我拎着水和饼干走向被铐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似乎正在打盹儿,听到我走近,抬起头,懒洋洋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食物上,然后又转开。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莉·霍特简直一模一样。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发现他们是连生。
“想吃点东西吗,道尔?”我问。
他眼皮掀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抖了抖手上叮当作响的铐环。三环铐是从背后铐起的,他的手一点儿也动不了。
“我给你解开一只手。别玩花样。”
他翻了个白眼,当我给他解开右手铐环的时候,我听到他痛苦地吸了口冷气。可能是一根肋骨,或者两根。子弹虽然没穿过压力服,但近距离,三枪。冲击力也是相当强的。
“让我看看。”
“滚。”
他说出了被抓住之后的第一个字。
我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客气地瞪回来。我拽开便携式压力服的拉链——这家伙试图躲避。
“躲什么?”
他很明显受了伤,龇牙咧嘴,但就是不让我解开压力服检查一下。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穿压力服时候的一些,呃,非常尴尬的事儿。好吧,看来他的压力服也不是新式的。
“你要去洗手间吗?”我问。
这一次他的目光简直能杀人,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解开铐环,押着他走到考古队搭建的临时厕所旁。这家伙简直是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
我敲了敲门,“老兄,你再不提上裤子出来,我就要对着厕所门开枪了。”
他咒骂了一声,闷闷地听不清楚。
“什么?”
“你有能换的衣服吗?”
我扭头看了妮妮一眼,这小丫头已经捂着嘴笑得在地上打滚了。但她还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衣架,考古队在那里挂了不少白色的实验服。
我走过去,拎了一件和道尔差不多尺码的,手一直放在枪把上。这家伙可能是打算趁机逃跑——不过看起来不像。
把衣服从门缝里塞进去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他才出来,手里拎着破烂的压力服,看上去有些尴尬,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沮丧了。
“手。”我抖了抖手里的铐子。
他看了一眼四周,也许是在估量逃跑的机会。妮妮不笑了,把玩着手里刚装起的枪。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子弹填回去。
最终道尔还是乖乖地让我铐上了他的尾巴和左手,坐回架子旁,抓起那瓶水,一口气喝了不少。我检查了一下他的肋骨,看起来没断,只有几块淤青。
“你暂时还死不了。”我宣布道。
“那还真是遗憾。”他嘴里塞满饼干,含糊地答道。
在吃饱喝足之后,这家伙变得不那么有敌意了。我试图和他攀谈,但他只是疲倦地打着哈欠。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让我睡会儿。”
我叹口气,把他手铐上的链条放松了一截,让他可以躺下睡觉。
“噢,对了,别让你那姑娘再修通讯器了。真修好了你会后悔的。”我转身离开时,道尔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
但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8
我抱着篮子,走在那条开满深红色花朵的小路上。那些矮矮的多肉植物的叶片也是深紫红色的,在细雨里闪着光。我抱着篮子,很沉重,里面睡着六个婴儿。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点儿。
在同一条小路上,我去了又回。去的时候篮子里有六个婴儿,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
我抱着那孩子走过长长的地下隧道,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并不多。毕竟单时很少有人在外面闲逛。
那座地下五神①的神庙在梦境里依旧清晰如昨。我走过门口的巨磬②,据说,在过去,每当遇到战争或瘟疫,导致人口剧减的时候,祭司们就会敲响这口磬,召集人们,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养育你们生下的每一个孩子了,不需要杀死他们中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个。但是这口磬上一次被敲响时,阿巴妮的阿巴妮③还是个孩子。
我走进神庙,祭司迎了出来。他看起来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孩子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他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的母亲呢?”他和蔼地问。
“我要把她留在这儿。”我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悲伤地看着我,“你留下吗?”
“我要走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我的母亲不想要他的孩子,一个都不想要。她拒绝给她们名字,甚至没勇气杀掉她们。于是她对我说,求你了,金,求你了。
“她叫——”
“金,金!”
从睡梦中被摇醒,我顿时无名火起,差一点伸手去摸枪。但在我眼前的是莉·霍特那张熟悉的——不能说不令人生厌的——脸。
要是崩了她我就没钱拿了。
这样想着,我悻悻地收回手,“干吗?你还不让我睡会儿了。”
她紧张地向道尔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事要和你说,金。”
我一呲牙,骂骂咧咧地起身。声音压得很低,但也足以让莉·霍特的脸色难看起来。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催促着我走到稍远一点的走廊里,其他人听不到的地方。路过吉和妮妮的睡垫时,我看了一眼,通讯器已经装好差不多一半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我没好气地问。
“是道尔的事。”莉咬着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记得你是有执法权的。”
“对。”
在差不多经历了十年的边境开发与混乱后,多兰星区政府终于开了悟,索性将边境地带的执法权下放给每一支佣兵队和通过考核的独立佣兵们。我们有权逮捕、送监和在极端情况下处决罪犯。而边境检察官(通常由雇佣兵中介掮客或者武装公司老板担任)会审核我们经手的案子。大部分时候,“执法权代理法案”会保障我们的行动自由,只有某些人做得太过分了,才会惹来星区政府的舰队干涉。
短短两年间,钱、血和权力就迅速编织成了边境地带独有的秩序网络,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环。独立佣兵拥有和佣兵队长同等的二级执法权,这一点是佣兵间相互制约的关键。
“道尔的通缉级别是一级。你有权处决他,是吧?”
“只限于极端情况下,博士,比如他正拿着枪对着你或者我,又或者他现在从我们手上逃走了。我不能处决一个已经被逮捕的罪犯,那需要一级执法权,也就是检察官级别才行。”
“但是……也许会有极端情况。”
她话语里的暗示意味让我眯起了眼睛,“也许会有,但是那对我可没什么好处。我是说,我不喜欢杀人。”
“我听说你的家族有些债务,你母亲的家族。”
当然,那是很大一笔钱,阿巴妮死的时候我们花掉了所有的钱来试图挽回她的生命,还有所有借来的钱。
“一大笔债务。”我承认道。
“我愿意帮助你偿还它们。”
我看着莉·霍特的脸,她的目光里是哀求吗?抑或是期待?
“你担心他会逃走?”
“我这一辈子都在担心他会找上门来。”莉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吐出来的,“我知道他会找上门来,我们是一起出生的,六个孩子,两个活下来了,他肯定会找到我,来纠正这个……错误。”
“活着不是错误。”
“如果你和你的连生都活着,那就是个错误了。他会杀了我的。只要他有机会逃走他就还会回来杀我。如果我能向地下五神祈求什么的话,我会乞求让他……”
“让他死。”我平静地替她把话说完。
“请别那么说,那太……太不合适了。”她扭过头去,似乎要哭泣,但终究没有,“我知道你在担心债务的事情,我可以帮忙,金。”
我伸出手,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一笔血钱,我找个理由杀了道尔,而她为我偿还那笔债务。
“那是一大笔钱,接近六十万,博士。”
她点点头,“没关系。”
我看着她。
在杀人的问题上,我没什么底线。在我还是个士兵的时候,我曾经遵守命令杀人。后来成了一个佣兵,我也曾为钱杀人、为仇恨杀人——除了单纯地取乐外,我大概尝试过每一种杀人的理由。
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这样简单地看待问题很明显没法得到祭司的谅解或者法官的许可,但在边境地带,这大概是最有利于生存的态度了。
“那你打个借条吧,博士。”
她困惑地扬起眉毛,“你向我借钱?”
“不,你向我借钱。”
这是一种付账的老办法。你付给对方血钱,需要有个由头,于是你写一张借条,声称自己借了对方一笔钱,如今只是还账而已。
莉·霍特是个聪明人,她琢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过来,露出一个略带不安的笑容。
我没有告诉她惯例是先付一半。尤其是在她麻利地写下了一张六十万的借条之后。
9
被莉这么一折腾,我睡意全无。转到营地附近,看到道尔也已经醒了,手别扭地被铐在身后,背向着人群,似乎正在发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有饼干没?”居然是他先开口。
我摸出一包压缩饼干给他,解开他一只手。他大口地啃了起来。我坐在那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先忍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
“就只是‘金’?”
“嗯。”
“你没有家族?”
“没。”
“唔。你喜欢单打独斗?”
“算是吧。”
“废墟猎手?”
“雇佣兵、保镖、杀手,什么都干。你呢?”
“算是废墟猎手吧,也是单干。没人敢要我进家族。”他笑笑,“声名狼藉,你懂的。莉肯定跟你说了很多我的故事。”
“你那些事儿,不用她说也家喻户晓了。说真的,你跑这儿来干吗?”
“说了你也不信。”
“莉觉得你是来杀她的。”
道尔咀嚼饼干的动作顿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她真的以为我会杀她?”
“你会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叹口气,“你给我说说看,别管我信不信。这样犟下去对你没好处,等到救援队来了,把你铐进监狱去。十年前他们就判了你屠杀罪,你觉得离你吃枪子儿还有多久?你来找莉肯定有原因,你打算把这个理由带进骨灰盒里?”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但他最终还是笑了,那是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我还是要吃枪子儿的,因为当年我确实烧了那该死的神庙。但我没杀孩子们,一个都没。”
我看着他。
就像是封锁已久的禁忌被突然解开,他开始说起来,声音低而急促,“他们要我们自相残杀,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烧了教堂。我知道自己会被通缉,也许还会被杀,所以我就跑掉了。后来我才从报纸上知道其他孩子的事。我烧掉教堂是为了救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去死,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但反正不是我。
“我一直想找到莉,告诉她这件事。但我没什么机会。很多人在找我,抓我。我只能往边缘星系跑。后来她大学毕业,来到边缘星系考古,我想终于有机会了,于是我就盯着她,等着。
“之前有两次我本来都靠近她了,但她发现了,就逃走了。这一次我没打算来,但我听说有群海盗要干一票,地点就是这儿,莉发掘的遗址。我担心她,所以就来了。我本来想警告她危险,告诉她我没杀连生们,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但她可能是太害怕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说,她就给了我好几枪。”
“你是从哪儿弄到飞船坐标的?”我问——在太空中,要定位一艘飞船很难,除非你在飞船上预先放了信标,知道信号频道;又或者像我们最初那样,穿过传送门直接抵达。
“那些海盗拿到了你们的信标数据。”他摇摇头,“他们本来打算两面夹击,炸掉传送门,然后在这边直接登船,把飞船开走。但是我打听到了他们的计划,灌醉了一个蠢货,拿到了信标数据,抢先上了船,关掉了你们放在船上的考古信标,然后崩了那个通信器。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救援队也找不到我们了。”
他耸耸肩,“总好过他们最后找来给你们收尸吧。”
“唔。”
道尔端详着我的脸,然后笑了,“你不信。”
“就凭这些话让我相信,还真有点儿难。”
“随便你。”说着,道尔转过头去,看着雨船正中巨大的生态柱,里面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绵绵密密仿佛无穷无尽。
“其实我挺羡慕古曼人的。”他突然说。
“为什么?”
“你不了解他们吗?”
“我是佣兵,不是考古学家,连废墟猎手都不是。”
“他们每一胎只生一个孩子。”
“真的?”
“真的。他们一生中也可以生育很多次,但每一胎就只有一个孩子。”
“所以他们不用选择?”
“不用。”
“那还真是……好吧,我嫉妒他们。”
“我也嫉妒。”
“你挺了解这些嘛。”
“怎么说呢,废墟是猎手最好的考古大学。”
“莉肯定不同意这个观点。”
他轻笑一声,“有人说,正是因为古曼人的生育能力比我们弱,不能在战争和灾荒后快速补充人口,所以他们才会灭亡。”
“你信这个说法吗?”
“能造出这个东西的种族?因为生的孩子不够多而灭亡?”他向着那巨大的雨柱扬了扬眉毛,“你信吗?”
我沉默了,他也没再说话。我们并肩坐着,看雨丝斜斜地击打在草叶上。
那天也在下雨。我记得雨水把多肉植物肥厚的叶子洗得干净透亮,当我从篮子里一个个抱出婴儿的时候,雾气濡湿了我的手指,雨点落在她们尚未睁开的眼睑上。阿巴妮曾经给我讲过一些古老的故事,她说每一滴雨都是死去的孩子的灵魂,那些被我们放弃的连生,他们的灵魂没有名字,因此飞上天空后又会跌落下来,渗入大地。
我摇摇头,把往事驱走。正像我自己对莉·霍特说的那样,它们总是阴魂不散。
营地大部分人都在休息和睡觉,而莉·霍特正背对着我们坐着。时机正好。
“走吧。”我解开把道尔锁在架子上的锁链,“我们去散散步。”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我走下长长的螺旋阶梯。在阶梯尽头有个古曼人使用的升降梯,我启动的时候,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居然还是正常地运转着。
我们下到飞船的最底层,从这里抬头望去,至少三十米深——也许更深的泥土都悬在我们的头顶,装在巨大的生态柱里,雨水渗入泥土,甚至可以看到淙淙细流在土壤间流过。
这里肯定埋有骨头。我想。我还记得自己用双手刨开泥土,挖出浅坑,将一个个小小的已经寂静不动的身体埋进去……
我摇摇头,松开手,在道尔的背上推了一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笑。
“她付了你血钱,是吗?”
我沉默不语,扣下扳机。
10
回到上层时,大部分人已经被飞船里回荡的枪声惊醒。他们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那家伙撬开锁跑了,我追上去。”我说,“我开了两枪,然后他跳进一个通道里了。”
“什么样的通道?”莉问道。
“不知道,上面大,下面小,大概两米高,里头是个斜坡,没有灯,黑洞洞的,我就没追进去。”
莉和她的考古队员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她给我血钱这件事,她的家人肯定知道。绝大部分家庭都共享经济来源,动用那么大一笔钱,不可能不经过家族讨论。
“那个是垃圾处理器。”一个研究员说,“古曼人用它处理垃圾,挤压,冷冻,粉碎之后丢进太空或者放进生态柱里做肥料。”
“你觉得它还在运转吗?”我打了个哆嗦,问道。
“升降梯还在运转。我们确信这艘飞船从空间的折叠效应里获取用之不竭的能量,所以……”研究员做了个厌恶的鬼脸,“我们大概不用担心那家伙了,我很庆幸你没追进去,金。”
“五神保佑。”我嘟囔道。
等大部分人都放心下来,各自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我把莉·霍特叫到一旁,拿出一块染了血的手帕给她。里面包着一颗破碎的子弹。
“这是什么?”
“我杀了他,后脑一枪,子弹留在里面了。第二枪是补上的,嘴巴射进去后脑射出来。子弹在这儿,手帕上是他的血,没准儿还有点别的东西。这是证据,我把他干掉了,你可以拿这个去化验。”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似乎快要吐了。
“我很抱歉。”我说,“但这样比较好。我得处理掉尸体,确保不会出问题。但也得给你点证据,要不然你会觉得自己的钱可能白花了。”
“我知道了,五神啊……”莉·霍特深呼吸了几下,拿出一个考古文物袋,将子弹和手帕装了进去,小心地揣进衣袋,“等我们离开这儿之后,我会分五次把钱给你。”
我看着她。
道尔说,他没杀自己的连生们。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是谁下的手呢?
看着莉·霍特远去的背影,我暗暗祈祷自己没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11
变故在一个对时①后发生。
莉·霍特把我叫到传送门所在的舱室去,神情紧张不安。
“我们打算启动传送门,看看那些海盗是不是已经走了。一般他们不会在袭击的地方待很久。”她说,“但是——”
传送门寂静无声,没有运作的声音,也没有那种覆盖在框架里如镜面一般的微光。
“我检查了这边的线路,没什么问题。”她说,“唯一的可能是他们把另一边的传送门炸掉了。”
“我们被困在这儿了。”一个年轻研究员嘟囔道。
“下面有一艘考察飞船。我们可以坐那艘船回希尔四号,”莉说,“但是只能装六个人——”
这儿远不止六个人。莉·霍特和她的四个研究员。我,吉·桂尔和妮妮·桂尔,还有和我一起过来的两个雇佣兵。就算是把道尔开来的那艘小飞船也算上,我们也没法全部离开。
我皱起眉头,环视四周。
“桂尔家的两个姑娘哪儿去了?”
“不知道。她们刚才还在下面修通讯器来着。”
我们找遍了上下两层,仍然没有发现妮妮和吉,修好的通讯器放在她们休息的垫子旁,旁边用潦草的笔迹写了一张纸条:救援六个对时后到达。
但这行笔迹被凌乱地划掉了。
我皱起眉头,蹲下身调整着通讯器——这个仪器同时也可以监控星系里的飞船。大部分飞船仍然集中在希尔四号的轨道站附近,似乎正在展开救援。雨船的位置相当远——尽管跨过传送门只是一步的距离,但事实上它位于希尔星系的外围小行星带,远离一切行星和重力场,深陷在黑暗里。
飞船的长距跃迁需要重力井提供的空间梯级,因此,最快赶往这里的方法也只能是让飞船在附近的希尔十一号行星跃出,然后再通过微跃来穿过这段常态空间。六个对时是从希尔四号赶来所必需的时间,我并不感到意外。
但附近已经有数艘飞船了。
我在全息显示屏上调出它们,轻轻咒骂了一声。三艘小型飞船,一艘大型驳船,都没有可识别的官方注册码。道尔说的是真的,这些海盗打算夺取雨船,看起来是想要用驳船把它拖走。
一整艘自带生态系统的古曼人巨型飞船,猜猜在黑市上能卖出什么价格?
这些家伙显然下了血本。飞船正在从希尔十一号赶往这里的半路上,用不了一个对时,应该就会和我们碰面了。
不知何时,考古队员们已经围到了我身后,还有我带过来的两个年轻佣兵,他们沉默不语,看着通讯器上显示的代表死亡的小小光点。
“你们是打算投降还是打算战一场?”我问。
“战一场。”说话的居然是那个从来不吭声的佣兵,小个子,黑色短发,看起来心意已决,“被北安人抓住当俘虏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准备抵抗海盗的时候,我们终于发现桂尔家的两个女孩去了哪里:她们开走了道尔开来的那艘小飞船,原本莉·霍特还打算拿它拦截一些火力,现在看起来是没戏了。
看着空荡荡的对接口外缘,莉·霍特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咒骂,这些粗话花样之多速度之快连我这个老兵油子都望尘莫及,不愧是念过博士的。
“不错了。”我指出,“她们至少走的时候把气密口封上了。”
“要是漏气的话,她们没等走我们就会发现了,这群四处刨屎的小贱货……”
我翻了个白眼,丢下霍特博士在那里咒骂不已,自己到顶层去安排陷阱。三艘小型飞船,上面至多十八个至少也是十二个人,抛开飞行员不算,至少也有九个以上的海盗。我们这边只有三个人,六把枪——不对,是七把。不过霍特博士那把枪只有三发子弹,跟没有也差不多。
我把作战计划解释给两个年轻佣兵听,他们听得很认真。我不怀疑他们会执行这些计划,尽管我事实上没领导过队伍,但我跟随过一些很好的雇佣兵队长,他们就像我一样,经常要在缺乏人手的情况下制定不可能的取胜计划。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受是否像我现在一样,紧张,担忧,不知道赌上所有人性命的计划最终会变成一场胜利还是一场灾难。
但我们没什么选择。
这就让事情简单得多了。
在我的指挥下,两个佣兵先后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留在顶层,将白大褂、考古仪器的零件还有损坏的通讯器零件三三两两丢在走廊上,做出有人仓皇从这里撤走的样子。从高处向斜下方望去,我看到莉·霍特也在传送门所在的舱室附近做着同样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她紧张地向上面打了几下手势,意思是“他们来了”,然后便消失在阴影里。我们在古曼人的某个舱室里找到一个大柜子,足以装下所有的科考队员,如果我们战死了,也许她们能平安地躲过一劫也说不定。
我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藏到某个舱室里,这儿横七竖八摆了很多东西,有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但普遍质地坚硬,适宜当做掩体。
不过我并不打算在这儿战斗。
雨船的气密通道和我躲藏的地方仅一墙之隔,这些海盗的手法显然要比道尔高明得多,他们没用炸药,而是弄开了气密门。
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废墟猎手。我想。这不是一般的海盗能搞定的,需要掌握足够的古曼人技术知识才行。
我靠在墙边,耳朵贴在墙上,听到飞船起落架和气密室地板接触时轻柔的摩擦声。这个气密室大得足以被用作船坞,就这点而言,我爱死古曼人了。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五个的时候,脚步声已经混杂得难以辨认。我耐心地等待着,透过箱子的缝隙,看着那些海盗端着枪,一个接一个走出气密室。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丢下的破烂。一个海盗用粗哑的北安话建议走楼梯,但就在这时,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佣兵飞快地从下层跑过:她没拿枪,披散头发,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女实验员。
海盗们指着下层走廊,兴奋地大叫起来,他们不打算走楼梯了,直接攀上了考古队之前事先挂在顶层的绳索,一个接一个地向下滑去。
运气简直好得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只留下一个人看守上面的走廊。
当倒数第二个人也消失在绳索下方时,我轻手轻脚地摸上去,右手快速环上哨兵的脖颈,用力一拧。
还有三根滑索是绷紧的,我没空看下面挂着几个人,直接用刀将它们一根根切断。这把刀还是我搜道尔的身时候摸出来的,他没用来送我上西天,我倒是用上了。
惨叫声先后响起,拖得长长的尾音戛然而止。我弯下腰跑回先前隐蔽的地方,一边默数着坠地的轻响。
一、二、三……五个。
真是个吉利的数字①。
下层的海盗们骚动起来,他们大声叫骂着,我听到有人在往上跑,这一次他们学乖了,走在长而陡峭的古曼人楼梯上,并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
我没听到枪响,但我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甚至没有惨叫声,某人枪法很准,被狙击的对象根本来不及惨叫就已经被爆头。一个,两个,三个——脚步声越发多而杂乱。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个高处的白色身影正收起狙击枪,迅速跑开。
我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佣兵是否能够干掉剩下的海盗,但我没空顾及他们了——枪声已经零星地响起,很稀落,夹杂着更多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在这种情况下,终于有个飞行员忍不住,打算出来瞧瞧。
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我用枪把揍上他的后脑,两分钟后,他就被三环铐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我压低身子,跑向那些飞船。
莉·霍特建议过,她说可以关上内层气密门,不让海盗们进来,但我知道那行不通。这些家伙都很聪明——如果你干海盗这一行干久了,也会很聪明——他们完全可以轰掉两层气密门,等到空气流尽,里面的人都死光了,再来收捡战场。而且,我们需要这些飞船来逃离这里。
第二艘飞船的飞行员正提着枪跑下舷梯。我远远对他打了一枪,没打中。第二枪也没打中,他跑到舷梯后面,开始对我射击——但就在这时,第三艘飞船上的“聪明人”干了一件聪明事——他试图打开外面的气密门,打算起飞。
我掉头就跑,弯着腰,身后那个飞行员本来可以给我一枪,但他跑得比我还快。我连滚带爬冲过正在缓缓下降的内层气密门,一头扎进走廊,不住地喘气。之前和我对峙的那个倒霉飞行员没我这么好运,他爬上了舷梯,又被外层气密门打开时卷起的狂风吹走,直接卷入了茫茫太空。
我没听到惨叫声。
第三艘飞船果断地起飞了,隔着半透明的内侧气密门,我盯着它前端尖长的粒子炮口,估算着它何时才会开火。
然后那只小小的“飞蛾”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是妮妮和吉·桂尔。我知道是她们两个,因为是我让她们上了道尔的飞船。我还知道是妮妮在开火,吉在驾驶。她们掠过那艘飞船,将全部的火力都从背后倾泻到那艘海盗飞船上。
我没顾得上去看结局。
因为一把枪顶在了我的后颈上。
这是今天他妈的第二次了。
12
“贱货。”
那是粗哑的北安口音,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就感到一阵恶心。我嗅到浓重的汗味和马勃酒的气味,大部分裹在压力服里很久不洗澡的海盗闻起来都差不多。一只手伸过来,下掉了我的武器。
缓慢地,我转过身去。
目光相对的第一时间,我就知道这家伙是头儿。说不清楚理由,也许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或者是他压力服上那些蠢毙了的装饰花纹,又或者只是因为身后架子上那个飞行员发出的充满恐惧的声音。
“你的手下都死了。贱货。”
我的胃抽搐起来。
我甚至不知道那两个佣兵的名字。不过我不觉得他们死了。我甚至没让他们死战到底。打不过就跑。我是这样告诉他们的。这艘飞船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来,然后进行突然袭击。但他们也许真的死了,不然就是这家伙跑得特别快。
我用余光打量着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其他的海盗。
“你的人也都死了。”我大胆地猜测道。
他的嘴唇扭曲起来,露出了牙齿。他给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我的头嗡嗡作响,好一会儿天旋地转。当我能够清晰地思考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拖到了通往生态柱的狭桥上。
“我要把你扔下去,不,是扔进去,贱货。”他显然是气疯了,嘴角泛着白沫,“我要摔扁你,把你摔成一摊烂泥——”
“你家那几个摔下去时候叫得挺响的。”我存心激怒他,这并不明智,但说实话,现在做什么都不太明智。他用力踢了我一脚,我打了个滚儿,差点从廊桥边上的缝隙掉下深渊,但那排栏杆挡住了我。
在我能够爬起身之前,海盗头子就已经冲了过来,好一顿拳打脚踢,我尽量护住头和脸,在地上又爬又滚,渐渐接近了廊桥末端。那里的桥面和生态柱的偏光外壳连接在一起,笼罩在淡淡的白色光芒里。
雨点般的拳脚不住袭来,我捂住头,蜷缩着身体,头脑却渐渐在疼痛中偏移到了奇怪的地方。
那些古曼人。我想。他们为什么要在高处修建这些廊桥?从这里到生态柱的地面至少也有一百米的高度,他们难道专门设置了自杀通道,让人们走进生态柱的天空,然后跳下去?
“起来,贱货。”海盗头子又踢了我一脚,“你死期到了。”
我嘶哑地笑了起来。
一秒钟后枪声响起,一枪毙命,准确打入海盗头子后脑。这次莉·霍特学乖了,没有打压力服。
她的枪法还真是准。
我看着她,擦去一只眼睛里的血污,那混球踢破了我的额头,我没准儿会留条疤,像道尔那样的。
“真高兴见到你,莉。”我说。
她没动,看着我,目光专注得令我战栗。
然后她举起了枪。
尽管动作里有那么一点迟疑。
好吧,我早该猜到的。她的枪法很好,打道尔的时候也是,三枪都在左侧,如果不是压力服,道尔早就死透了。那些海盗,他们是没法拿到考古队专用的通讯信标数据的,除非有内鬼。
一个能眼睛都不眨拿出六十万的考古学家,谁信呢?你向海盗卖出了多少东西,莉?他们是不是最终决定干掉你,因为你实在太贪婪?
这些话我都没说,我需要一句话来一击致命。
“你的连生们。莉。”我说,“你谋杀的那些。他们都有名字。”
她的下巴猛地扬起,手指僵硬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给连生命名吗?因为有名字的孩子死了之后会被拴在大地上,会留在杀了他们的人身边。他们会留在你身边,莉。”
她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个笑容,却比哭泣更狰狞。
“道尔还活着。”她说,“我看到他了。”
“所以我就得死?”
“你说呢,金?”
“道尔。”我提高声调,“杀了她。”
莉吃了一惊,本能地回过头去张望,我跳起来扑向她,把她撞倒在地,枪脱手飞出,坠入下方的深渊。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又撕又咬,又捶又打。她的力气大得让我吃惊。
当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滚到廊桥尽头的时候,某种冲动攫住了我。头顶上那片灰暗的天空笼罩下来,雾气和绵密的雨丝——
我抓住莉·霍特,猛地向旁边一挣。
坠入虚空。
然后滚到湿漉漉的草地上,雨从天上落下来,打湿我的脸颊。
好吧,我赌对了。不管你从多高处的廊桥进入生态柱,都会被安全地传送到地面的入口处。我知道那些古曼人不会让我失望。
莉·霍特也在挣扎着站起身来。她比我的状态要好,毕竟她之前没有被一个身强力壮的海盗痛打一顿。
“我要——宰了——”
她的话没说完,两眼突然翻白,然后软倒下来。道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靠,你怎么才来?”我咒骂道。
“你手下有个小子遇到了麻烦,我帮了他一把,来晚了点儿。你没事儿吧?”
“快散架了,不过还能拼起来。”
我知道这笑话有点儿冷,但他没笑是因为别的原因。看着昏迷不醒的莉,道尔若有所思,手放在腰间的枪上。
“你不会那么干的,道尔。”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我不知道。”
“你当年没干。”
“现在不一样了。”
“真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冷硬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我们是在生态柱里面?”
“应该是。”
“那怎么——”
我和他一起环顾四周。
生态柱本身已经足够巨大,但这里的空间则远远超过了生态柱的规模。它像是一个水晶的蜂巢,或者被分割成无数个六棱柱的世界。我看不到天空的尽头,或者大地的尽头。
从我坐着的地方向上望去,除了身边被框在小小传送门里的白色光晕,我看不到任何飞船内部的景象,只有空间,无穷无尽的空间,隐约地,你可以在天空和视线的边缘,辨认出那些微暗的偏光线条,它们是偏光板的边缘,将每一个六棱柱隐约地分割开来,但你可以走过它们,甚至穿过它们。我将手伸过一处偏光线条,雨依旧落在我的掌心。
这是由无数个生态柱组成的完整空间,每一个生态柱的底部都有一扇小小的孤立的门,我猜它们通往不同的雨船。
“那些偏光板——”道尔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亚空间分割板。”我纠正他。
他点点头。
我对古曼人的技术不够了解。我知道他们能分割亚空间,就像有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做的那样。那是件大事儿,在多兰星区宣传了很久。尽管他们分割出来的亚空间只有手指那么大。
而在这里,有无数个亚空间巨柱,古曼人甚至能够将它们拼接在一起,做成这无边无际的世外桃源。
“你觉得这儿有多少艘雨船?”我问。
“我们有必要数吗?”
我笑了。
站起身来,我无视了疼痛的后背和额头,穿过一人多高的长草,慢慢向前走去。我想要去看看更远的地方。
道尔拉住了我。
“你想做什么?”
“去看看别的雨船。”
“那不用走很远。”他指了指我们身后的门,“它在分界线上,我敢说它同时为两个生态柱打开。”
我扬起眉。
我们绕过那扇门,它闪烁着微微的灰色光芒,和在另一边看到的白色光芒截然不同。我们不知道另一边是什么状况,也许是真空、酷寒或者灼热——
道尔扶住我,这一次我没有甩开他的手。
我们一同穿过了那扇门。
这艘船和我们来时的那艘雨船同样巨大,几乎是同样的结构。里面的一些仪器还在运转,当我们跑过走廊时,甚至有些灯相继亮起。但仍旧没有古曼人的影子。这儿只有机械——古老、顽固、强悍的机械,在创造者消亡之后依旧运转如斯。
穿过舱室,爬上窗台。我们站在巨大的舷窗之下,敬畏地望着外面截然不同的星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星星,火红、灼热、巨大。它是如此耀眼,但和它身后那几乎灼瞎我眼睛的白热光芒比起来,那种火红几近深暗。我们正处于银河核心,或者至少是靠近核心的地方。星光如同一颗颗细小的太阳填满天宇,明亮得令人难以直视。
“那是什么?”
道尔指着飞船侧面的一个凸起,困惑地问道。
我努力辨认那个凸起,它像是一艘较小的雨船,船壳几乎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生态柱尚未完全成型。它黏附在这艘较大的雨船上——不,不对。它更像是正在渐渐地从这艘较大的雨船上裂解出来。
在出生。
我将手贴上雨船那冰冷的船壳,粗糙的墙壁。这些墙壁和走廊上的栏杆一样,都是同一种灰暗的褐色。没有人为它们涂漆上光,因为它们都是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被创造出来的。在墙壁和管道里奔走的小小机械,流动的液体与电流,挤压着船壳,重塑外表,新的雨船按照母本的方式被创造出来,诞生。
我想象着,想象着很多很多年前,古曼人创造了这些飞船。赋予它们自我复制的能力,然后放它们飞往宇宙的各个角落。但与此同时,它们内部的亚空间生态柱是连接在一起的,随着飞船的自我复制和数量的增多,原本小小的生态空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片跨越了无垠群星的共有乐土。即使是在创造者消亡之后,无尽岁月里,雨船依旧生长着,等待着。按照当初被设计的目的继续飞翔:
不管你走了多远的距离,哪怕跨越群星,穿过宇宙,你所爱、所创造的世界的一部分始终陪伴着你。只要你走入雨船之心,一步,便可回家。
0
一旬后,多兰星区首府。
巡回检察官宣布结束听证会。在离开法院的廊道上,他私下里拥抱了我。莉·霍特和她的家族被吊销了考古执照,目前已经全部收监。
道尔来接我。他用了个化名,还蓄起了胡子。没人认出他来。莉·霍特的往事正和所有那些悲惨的故事一样,被所有人记得。
“我以为你会被吊销执法许可呢。”他调侃道。
“检察官欠我的。”
“那一定是一大笔人情债。”
“相当大一笔。”
我没具体解释,看起来道尔也不甚在意。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停下来,买了两份甜品,慢慢地吃着。
“老勾又出山了。”
“肚子上挨了两枪,我以为他至少得躺半个月。”
“人生苦短嫌命长嘛。”道尔笑道。
我闷笑了一声①。
“所以你那份血钱没了。”他突然说。
“金主蹲监狱了,目标还活蹦乱跳,我上哪儿拿血钱去啊?”
“我接了个活儿。”
“啊?”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他那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莉·霍特像极了。但我没有。有些事情你就是不能说,哪怕你全都看在眼里也不行。
“是雨船空间的活儿,那儿发现了一座城市,一座古曼人的大城市。现在很多废墟猎手都赶去了,有个家伙愿意为我们出钱。你要一起去吗?我缺个保镖。”
“好啊。”
“明天出发。”
“行。”
“……你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啊。”
我笑笑,舔着手里的冰糕,靠在栏杆上。等待。
她走过来的时候,像是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当然,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去过于明显地看她。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穿着略旧的褐色军服,头发剃得和男人一样短。在夹克底下还塞了两把枪。她穿的是非常亮丽的裙装,笑容明亮,神采飞扬。
她走近了,和我擦肩而过,然后走远了。
“那是谁?”道尔问。
“——”我说了个名字。
“我以为那是你证件上的名字。”
“那证件很久没用过了。不过那确实是我的名字,我给她了。”
“这是个我应该知道的故事吗?”
“也许吧。”
我起身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在我的记忆里,那场雨依旧绵绵密密地下着,不曾停歇。
我把自己的名字给了那个孩子。在我的父亲逃走,我的母亲拒绝履行她的义务之后,我接她出生、选择她活下来、杀死并埋葬了她的连生、又送她去神庙的那个孩子。她最终被一家好人收养,用我的名字,过着我本来可能有的生活。
那很好。我想。在那场雨里,我们都死去了,她成为我,而我成为没有名字的孩子,最终飞入群星。我离开我自己,我发现了雨船的秘密,我遇到了道尔。这很好,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命中注定。
道尔没再追问,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散发着令我安心的热度。
“和我说说那个新的活儿吧。你打算出多少钱雇我?”我问。
他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我喜欢他深绿色的眼睛,不过,这是另一件我不会说出来的事情。
余 音
我曾看着它们成长起来。
年轻,冲动,好奇而又短命的种族,我看着它们一代代成长,如同波涛冲刷过时间的堤岸。个体无足轻重,而历史不过是过眼云烟。
但你仍会惊叹,为它们创造的一切、挖掘的一切;为它们的脚步所能到达的遥远程度,为它们所发现的、所信仰的和所坚持的。
有那么一些时候,你会忍不住想要写下他们的故事,记下他们的声音。那些爱、希望、困惑、牺牲和痛苦。我选择记录他们最璀璨的生命时光。
比如金——她死于这个故事记述下之后不久。一场在雨船新殖民地发生的暴乱里,道尔和她一同身亡。他们还来不及相爱,至多只是曾经同行。
我拿到了她的日记,推测着她的所思所想,从人类和拉比特人的双重角度,来写下这个故事。
在这样的时候,看着那些年轻的生命飞快地燃尽的时候,我会有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只是轻轻一触,一个极小的推动——
时间会泛起波纹,历史会留下痕迹。我知道有些守望者曾经这样做过,有些比人类更古老的种族——在我们成为守望者之前就守望着我们的那些种族——也曾经这样做过。
宇宙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他们曾这样警告我。
——但你最终还是会那么做的。
他们还这样预言道。
附注:《人类的遗产》和《古曼人棉城遗址调查手记》这两篇作品和这个故事是同一个世界(不同年代)的产物。他们讲述的都是拉比特人的故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网络上搜索阅读。
【责任编辑:姚海军】
①拉比特人是在人类之后统治地球的种族。他们是如今的老鼠在1.2亿年后的子孙。由于生育能力过强,拉比特人从文明伊始就有意控制生育,他们每一胎只留下一个孩子,由父母或祭司选择留下的孩子,并杀掉其余的。那些死去的婴儿没有名字,只是被笼统地称为“连生”。
②作为老鼠的智慧后裔,拉比特人的寿命最长大约是8年,它们一般用月来计算,也就是大约一百个月的样子。
①旬:拉比特人的计时单位之一,一个月相月的四分之一为一旬,每旬八天。
②事实上,“古曼人”就是我们人类。时光变迁,没有什么能够永恒,文明亦然。
③拉比特人将一个标准日分成八等份,从一点到八点,每一个钟点相当于人类时间的3小时。像大多数啮齿类动物一样,他们每天睡很多次,每次时间很短。因此,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也被切割成很多小块。单数时(1、3、5、7)他们工作,而双数时(2、4、6、8)他们休息——喝酒——购物——睡觉——或者家庭生活。也因此,大部分拉比特人的生活与工作几乎不分开,他们从不浪费时间在路上。
④拉比特人的家庭和人类的迥然不同。除了生育期之外,男性和女性并不会生活在一起。他们一般和3-5名同性组成家族,男性家族只接受男性,女性亦然。大部分家族成员会一同开创事业,做同一份工作,迁居时也会一同迁居。对拉比特人来说,“婚姻”的意义是“进入一个家族”,而非“男女之间的结合”。
①拉比特人每只手只有四根手指,但相应地,他们有尾巴,尾尖分成三叉,几乎和手指一样好用。
②废墟猎手是指那些在古曼人废墟里合法/非法挖掘遗物的非专业人士,大部分人持有武器。拉比特人在性别分工上并不明显。大部分男性可以做的事情,女性也可以做。
③在拉比特人的时代,地球有两块主要大陆,安大陆和穆大陆。北安话指的是安大陆北方的方言,在那里居住的族群以凶猛好斗著称。即使是进入群星时代之后,这些拉比特人也多半没有加入星盟,而是作为掠夺者和强盗漂流在各个星系之间。
④作为一个长年生活在地下隧道里的种族,拉比特人的听力要好于视力。
⑤一种挂在隧道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网子,供拉比特人攀爬。他们的攀爬能力虽然不及祖先,但比人类要强多了。
①拉比特人的计数方式是八进制。二十个人在他们的语言里是“二八四”,但为了便于理解,这里使用人类的十进制来表达。
②为便于理解,这里采用的是人类的计算单位。
①拉比特人的身长只有人类的十六分之一,他们使用火有一定的困难,因此习惯使用冷光和发光苔藓照明。即使是进入太空时代后,这一传统依旧保持了下来。
②拉比特人的长度计量方式,十拓约为1.03米。为了便于理解,在下面叙述中,长度单位都以“米”来表示。
①虽然不如他们的祖先,但拉比特人在攀爬能力上要强过我们人类。
②最初拉比特人发明手铐的时候,和人类使用的手铐没什么区别,但这种手铐的设计在第一次实地测试之后便升级成了三环铐——对于有着灵巧尾巴的拉比特人来说,只铐住手显然不是明智的罪犯处理方式。
①原名是“智慧生物竞争生存真理教会”,鼓吹拉比特人也应当遵从物竞天择的生存原则。为便于理解,此处写为“极端达尔文主义”。
②拉比特人生命比人类要短暂的多,生长发育也更快,这里的十岁事实上是指十个月。
①拉比特人崇拜大地更胜于天空。
②和人类常用的钟相比,放置于地面的磬更容易在隧道城市里传播声音。
③“阿巴妮”是女性家族里最年长的女性的称号。一般是曾曾祖母。
①“对时”在人类的计算里通常指十二小时。但拉比特人的计时方式有所不同。他们在单数时工作,双数时休息。因此每两个小时(工作-休息轮替后)被称之为一个对时。
①拉比特人认为5是神圣和好运的数字,因为它是第一个需要用到双手来计数的数字。
①这是一首流传在雇佣兵中间的打油诗,全文是“人生苦短嫌命长,提起大枪干他娘,腰缠万贯老病死,不如沙场少年狂。”作为女性,金显然不太喜欢第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