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轩
我父母生我的时候有矛盾,他们觉得我是个多余的孩子。我上头有姐姐和哥哥,他们已经够受累的了。我出生时正值解放战争(1947年),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拉锯战,1949年初,我父母跟着各自的单位先走了,是部队的保育院把我从河北深县小李庄带进北京。进城以后,我从小就住校,住幼儿园,住学校。我对幼儿园的生活感觉特别好,比在家里好多了。1954年父母离婚以后,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父亲又娶了高瑛。他俩老打架,他俩好的时候特别好,打的时候又特别狠。这种状态下,日子过得很恐怖。9岁的时候,我干脆离家出走,到天津找我妈去了。
因为有档案跟着,走到哪儿,人家都知道我是艾青的儿子。“文革”时期,我爸爸是全国的顶级右派,也就是反革命分子。从小耳边就听见别人老在议论,知道“艾青”是不太好的一个词儿。
我1963年考入中央美院附中,附中的教师都是文艺界人士,对我父亲也比较了解。领导开会谈到历次革命啊,俞平伯啊,说到胡风的时候,大概是1955年的事儿,我就赶快起来上厕所,因为知道下边就该说到1957年了,1957年就要涉及丁玲、艾青这些人。我爸爸和丁玲是文艺界最著名的、路人皆知的右派。等到上完厕所,估计1957年说完了,我再回来。
1962年,我母亲改嫁给一个革命干部。我母亲自己也是革命干部。他们俩加起来的正分,抵消了我爸爸的负分。所以我很感激我的继父,如果没有他,我人生的很多路就不会是这么走过来的。我跟我继父的关系比跟我父亲的关系要好多了。我和继父共同生活了50多年,我和我父亲只生活了七八年,后来就没有再多来往。
当然,无论是反右派,还是到现在,我父亲红了,黑了,我都是他儿子。他是1979年平的反,1996年去世,还落着十几年的好日子,变成了“红色诗人”。实际上他不是右派,而是左派。他后来反对写朦胧诗那些人,顾城、北岛、舒婷……说人家不把事儿说清楚,让人看不懂。其实朦胧诗没什么可指摘的。因为诗歌并非要去讲清楚一个故事,有时候它是表现一种情绪,一个心里很微妙的感觉。我自己也写点朦胧诗,都是自我内心的反射。
我不敢给他看(我写的诗),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后妈(高瑛)老在旁边看着我。我和父亲见面的时候,旁边总有人盯着。我跟我父亲,从小到大没有深谈过一次。我后妈很厉害,老在旁边看着,“差不多吧,该走了”,老这么说。弄得我很紧张。
我父亲好多事儿没跟我谈过。但我想,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跟我谈。因为他看了我的画,应该知道,儿子画成这样,比他当年在法国画得好多了。我在美国做展览,展览后出的画册他也看了,还留着,看着画册他还哭。他还找来认识我的人递话儿,让我去看他。
他对我后来有些认识。他说我小时候对我不好,很愧疚。但我始终没有机会与他交流。他也是一样。否则他为什么哭呢。他一看这个孩子出息了,怎么画出这样的画来,这些画里边蕴含着什么东西,他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