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莫愁
那年,我5岁。
关于童年最多的记忆就是跟一群大人在大篷车上四处颠簸,或是不喧闹的城市角落,或是散发着淳朴气息的小镇中央。停车,打起氙气灯,一群大人匆匆忙忙地开始化妆,用劣质的化妆品装扮出各种夸张的表情。然后将音响调到最大,告诉每个路过的人——晚饭后,这里有一场表演!
每到这时,爸爸总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捏一下我的脸蛋,说:“宝贝乖,听话,等表演完了教你唱歌。”然后我总是伸出小手跟他拉钩:“一言为定啊。”
爸爸每次唱完一首歌,就会指着角落里的妈妈说——这首歌,送给现场的各位好朋友,还有我最爱的妻子。
那年,我13岁。
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大人,大篷车已经破旧,爸爸的脸上有了皱纹,消瘦,但还是光头,依然非常酷。我依然是他最爱的丫头,他依然是世界上最酷的老爸。我还是跟着大篷车快乐地奔跑,在台上疯狂地蹦跳,大声地唱《爱的主打歌》,爸爸依然唱那些熟悉的老歌送给观众和妈妈。
那一天,我听到了大篷车的声音,冲出门外看到的是大篷车里的一个叔叔走出来,我大喊:“光头老爸,快给丫头现身。”叔叔拉起我和妈妈,把我们塞进大篷车就往医院赶去。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眼里的泪水像珠子一样洒了一地,大篷车的马达就像是在轻轻地呜咽,我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感觉心里疼得难受。
那年,我只有13岁。
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妈妈撕心裂肺地痛哭了几声后昏了过去,我看到爸爸安静地躺在那里,我扑过去抱着他的光头:“嗨,老爸,你丫头来了,你快起来。”我很生气,他没有理我,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现在真的好瘦,眼睛闭着,可还是那样帅气。我拉着他的手:“你是不是累了?都睡不醒,怎么这么懒?”我倔强得不肯掉下一滴泪水,大概,只要我没哭,老爸就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真的就走了吧。
我一直觉得,光头老爸一直在我的身边,只是,他的手好凉呀。“我唱得不好吗?你怎么就不夸我了呢?你上次不是还说我已经超过你了,你是骗我的吧。老爸,我跟你说呀,这个学期我们新来的音乐老师夸我唱得好呢!他说我以后上大学是可以学音乐的,他说我是可以站在大舞台上发光的。我跟他说了,这些老爸都跟我说过啦。你不是骗我的吧?你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送爸爸去火葬场的也是大篷车,大篷车越走越远,我的眼前越来越黑。
那年,我16岁。
大家都说我变了,我说:“我学会了一首歌啊,《他和她的故事》,我唱给你听呀。”“那个谁,听说你爸爸死了啊,是真的吗?”我跟他扭打在一起,我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跟他打架。
那年,我18岁。
我还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光头老爸就告诉我,等我的丫头18岁的时候,我会开着大篷车让她唱遍整个中国。可是,我好像早已不会唱歌了。
大家都说我像一个疯子,嗨,疯与不疯又有什么区别呢?大篷车已经老了,轮子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瘪了下去,就连车身也早已锈迹斑斑了。
朋友拉我去文身,文身师傅问我要什么图案,我要来纸笔,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撕掉,因为一点都没有光头老爸的样子。文身师傅看着图案问我,这个是谁?我说这是我爸爸,我要让他时刻跟我在一起,我说我不要打麻药。文身师傅不再说话,开始勾线,老爸的轮廓一点点地出现在我左侧的胳膊上。回到家,我紧紧地抱着妈妈……
光头老爸在手臂上,将我和妈妈拥到一起。
那年,我18岁,已经真正长大。
我生日那天,我和妈妈一起卖掉了大篷车。我哭了,妈妈也哭了。
今年,我20岁。
妈妈一个人承担着整个家庭的压力,从来都是把最好的给我,却不多说任何话。
老师问我:“你跟谁学的唱歌?”
我说:“跟我老爸,我老爸可厉害了,他是唱反串的。他有一辆音乐大篷车,我曾经跟他一起走遍了整个中国,那个时候我们是一对欢乐的光头。”
老师问我:“你爸爸还唱吗?”
我强压住眼角的泪花,洒脱地说:“他不唱了,换我来唱了。”
老爸,丫头想你了。
(摘自《家教世界·创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