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亚楠 马宏杰
老三曾先后三次来到固原招妻,在那里,正常的婚姻伦理道德观俨然变成了买卖交易观,甚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他们可怜又可恨,但谁也没资格去评判他们,这是马宏杰镜头的态度
14年前,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带给摄影师马宏杰的最初感觉是“不舒展”,就像观看一张皱着眉头的照片。他到现在还记得,一下火车就立即“领教”了固原冬天特有的寒冷:头顶的艳阳只是暖意的假象,唯有呼啸撕扯的西北风最真实。他将头使劲缩进羽绒服中抬眼望去,县城依傍的山坡上寸草不生,世界荒凉一片。
然而同行的老三却面露希冀,他站在县城的一条河边等待去往村里的长途汽车。车很久未来,老三就将双手插进西服裤子的口袋里,人站得笔直,嘴里含着烟,眼神飘向远方。一同来到这里的还有老三的小姨、妹夫及村妇聪梅,50多公里外的大湾乡绿塬村,是马宏杰和老三一行的目的地。
绿塬村是聪梅的娘家,这里有着比固原县城还要糟糕的环境。当年,17岁的聪梅就是从这里被母亲以12000元的彩礼钱为条件,嫁给了老三所在的河南村子里一个大她30多岁的男人。如今,聪梅带回了老三一行,为的是给老三说媒,在这里找个媳妇。
老三是马宏杰二姨家的亲戚,如果不是得了小儿麻痹,左手和左腿都留下了残疾,“他会是个好看的人”。拍老三到处招妻的故事本不在马宏杰的计划之内,他起初只是为了一边拍照一边跟找媳妇的老三做个伴,可是拍着拍着,那一次次坎坷离奇的相亲故事就这么戏剧性地发展下去了。于是,这一拍就是十几年,直到2014年才有了马宏杰《西部招妻》这本书。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今年51岁的马宏杰是《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的图片编辑。之所以走上摄影之路,还要多亏了一本偶然买到的摄影杂志。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杂志上一组“喜马拉雅采蜜人”的图片带给他强烈的震撼,“原来还有这样生活着的人,还有这样厉害的摄影师”——他在照片中感受到了一种“探究性的穿透力”。
马宏杰迷上了摄影,四处奔波,甚至跑去偏远的山村拍摄深藏在悬崖峭壁上的采药人。他和当地人一样将自己绑在碗口粗的绳子上,悬挂于绝壁之间,为的是能找到“喜马拉雅采蜜人”的感觉。
马宏杰开始跟拍老三是在1998年,当时他还在河南一家媒体工作。正逢社会急速变革的年月,很多社会矛盾开始进入马宏杰的镜头中,一些祈求正义的人希望媒体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注,而马宏杰的镜头起初也带着强烈的正义感。可是工作几年下来,正义感变成了无力感,马宏杰意识到,在中国,有些事情是像他这样的摄影记者解决不了的,特别是偶尔有“老百姓跪在我面前,把我当成他们的救命恩人时,我的内心承受不起”。
2000年,马宏杰选择了“逃避”,他辞职成为了一名自由撰稿人,拍摄转向了人文故事,开始寻找另一种记录方式。
对老三生活的好奇,源于马宏杰幼时。在母亲上班的玻璃厂里,有个四川的女工经常被大家拿来说笑,因为她与众不同的四川口音,也因为她跟了一个“大丈夫”。慢慢长大,马宏杰知道了去贫困地区“买”媳妇的事情,“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几乎成了那个年代穷人家姑娘摆脱饥饿和贫穷的口号。
老三比马宏杰小几岁,他大名叫郑民,因为在兄弟几个中排行老三,家里人都习惯叫他“老三”。得知老三也开始四处招妻,马宏杰就开始了对他的记录拍摄。
老三的招妻之路
一张在1997年夏天拍摄的照片展现了老三当时的精神气质,20岁的他好像天生就是马宏杰镜头里的存在。他裸着上身坐在家中床边一张简陋的木椅上,头靠向白墙,双手交叉,垂在腿间,这种坐姿掩饰了他的缺陷,使他有种颓然的美感。因为四处招妻的焦虑,老三并不太清楚自己在马宏杰照片里的深意,只有马宏杰自己知道,他的黑白照片收集到的是老三所有的心酸、无奈、幸福与悲观。
1998年冬,老三第一次娶到了媳妇。对方是河南叶县村子里一个从小得过脑膜炎、留有后遗症的“憨姑娘”。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对“组合”维持婚姻关系不到一年,就以离婚而告终。
这个有着智力障碍的媳妇从进门的那天晚上起,怎么也不愿意和老三上床睡觉。一个月过后,家里人开始为老三想办法。大嫂子找“憨媳妇”做工作,又找了新婚性知识书籍给老三“补习”。可还是没有多大用处。无奈之下,请来丈母娘,丈母娘把女儿接回家住了一段时间进行开导,可开导回来也还是没用。
安眠药没用,“三步倒”的蒙汗药也没用,村里的闲话就起来了,说老三不但残疾还性功能障碍,连个智障的媳妇都搞不定。就这样反复和媳妇对峙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精神痛苦的老三提出了离婚,离婚的代价是赔上家里多数的财产,送走了“憨媳妇”、电视机和洗衣机,老三的家当就只剩下一个柜子、一张床和几条被子。
老三的老母亲没想到,家里积攒了几十年的心血,此后都将用在给老三四处奔波找媳妇上。
2000年冬,馬宏杰跟着老三一行经过了16个小时的旅行,来到了宁夏固原县。
马宏杰后来才知道,固原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是宁夏“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等七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合称)地区的一个组成部分。上世纪70年代,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固原所在的宁夏西海固地区为“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这里干旱少水,寸草不生,人的生存几乎成了奇迹,人们攥着微薄收入过着带着“咸”味的日子,流下咸的汗,挤出咸的泪,吃上一碗面,加撮盐,连饭里都是咸。
挣扎在贫困边缘的人们,会抓住每一个到来的希望。于是,自然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便有不少人来此招妻。他们当中多是在当地找媳妇有困难的,有的是像老三这样的残疾人,有的年龄大或相貌丑,或是二婚、三婚等。这里的姑娘大多嫁到河北、河南、山东、内蒙古、天津、北京等地。
婚姻交易是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
老三第一次来宁夏招妻,一行人就住在媒婆聪梅的家里。晚上睡觉,马宏杰爬上火炕,掀开铺在上面的毛毡,才看到下面都是虱子。他只好脱光衣服,把衣服用绳子吊起来再睡。
聪梅的母亲70多岁,同住的还有三个孩子。一个是老太太的孙子,还有一个一岁的男娃和一个12岁的丫头。男娃和丫头都是老太太花钱买来“收养”的,男娃花了200多,丫头花了300。老太太跟马宏杰说,虽然生活艰辛,但她却先后收养过七个这样的孩子,再过几年,这个12岁的丫头就长大了,她会给孩子找个婆家,这样,她就能赚到一笔万元以上的彩礼。
老太太面带笑容,平静地说着,却听得马宏杰心都碎了。
老三相亲的女孩名叫二妞。住在一户用土夯成的四面透风的院屋内。聪梅母女忙着向二妞的父亲介绍老三的情况。经过媒婆的嘴一说,老三成了几乎没什么毛病的人,他的老家“变成”了蔬菜种植区,“那里不缺水,而且经常有肉吃”。
两家人几乎同意了这门亲事,不料最后却“黄”在了聪梅母亲的手里。后来,二妞的表哥拿着他在镇上给二妞开好的结婚证明给马宏杰一行人看,说是他们家原本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老媒婆一直从中作梗,目的是能捞到更多的说媒钱,她跟老三传达说女方家里要求再加600块钱做结婚的请客钱,其实是想攥在自己手里。
在这里,正常的伦理道德观俨然变成了买卖交易观,甚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之后一年内,老三曾先后三次来到固原招妻,又发生了几次媒人从中擅自提价赚钱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马宏杰甚至还被扣做了“人质”——“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一点都不为过”。然而马宏杰告诉《方圆》记者,他们可怜又可恨,但谁也没资格去评判他们,这也是他镜头的态度。
“人的心里都磨着沙石,吃着劲,但活着”
2001年2月,老三在固原的泾源县谈成了一个叫禹香玲的19岁女孩。老三交了香玲父亲13000元现金,第二天早上,便领着香玲要走。瞎眼的母亲踉跄着从院子里追出来,摸不到女儿,就独自在巷子里放声大哭。
马宏杰印象深刻的一张照片是拍头一次见到火车的香玲。她在车站窗子旁望向前方蜿蜒的铁轨,等待着接她去到远方的列车。然而到了这里,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对于老三一家来说,不幸的事情总是接踵而至。三个月的“蜜月期”后,香玲好吃懒做的毛病开始显现。她几乎不识字,人民币只认得一两元钱,而家里生产的蔬菜需要运送到市区出售,作为妻子的香玲丝毫帮不上腿脚不灵便的老三的忙。更让家人头疼的是,媳妇经常到村里小卖部赊东西吃,等到人家上门要账,老三才知道。后来,香玲还和婆婆闹起了分家,并和身有残疾的老三大打出手,公公被她气的住院一个多月,前后花去了4000多元医疗费。
这段婚姻从头到尾只持续了七个月,香玲就被从宁夏赶来的父亲带走了。临别时,好心的婆婆给了香玲100元路费,香玲不认识一百元,坚持换成了两张五十的才肯走。几番周折下来,老三家又为此花费了两万多。
香玲走后,老三继续四处招妻。2004年,老三遇上一对从宁夏专门来到河南做媒的兄妹,家里又拿出去一万二,还给对方姑娘买了金戒指、耳環,不想人家拿着东西就跑了,老三被“放了鹰”。这两年卖菜的收入和征地补偿款没了,绝望的父亲气病身亡。
直到2005年12月,老三终于又去宁夏娶上了老婆,名字叫红梅。一年后,老三给已经在《中国国家地理》工作的马宏杰打电话报喜,说是红梅快生了,希望是个男孩。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这个脆弱无助的家庭,红梅在生下女儿的两年后,开始想家,她提出要回老家看看,吃过亏的老三家人坚决不放她走。一次激烈冲突后,红梅喝了老鼠药,因为抢救及时,总算救了回来,却花去一万多元的医疗费。
无奈放红梅走后,老三和母亲对招妻这事彻底绝望。马宏杰的照片和老三的生活本身一样笨重粗粝着,“人的心里都磨着沙石,吃着劲,但活着”。好在不久后红梅打电话说“还是这里好”,又回来了。
有关老三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2009年元旦,回来后的红梅坐在院子里奶孩子,失明的母亲背对着镜头右手拿长木椅做拐走着路,而老三也再不是12年前马宏杰镜头里的忧郁少年,十几年的奔波下来,老三早已习惯将眼神抛空,发着茫然的呆。
“他们是弱者中的弱者”
除了跟拍西部招妻,马宏杰还跟拍了江湖耍猴人、深山里的割漆人等等,每个选题跟拍的时间跨度让柴静都觉得“可怕”,“别人都是刚爬上一个山头,就插上红旗,宣告到达,马宏杰是翻过一座,前面又是一山,再翻过,前面还是,等到了山脚下,看到远山还是连绵不绝”。
2010年3月,当身在马来西亚拍摄的马宏杰收到一封来自湖北省孝感市的刘祥武发来的求助招妻的信件时,马宏杰立即给他回复了邮件。12月回京,马宏杰便坐上一部晚班飞机,飞到武汉去。
“我当然还是会选择继续跟拍。有些事情,你不久跟下去,怎么知道这之间有没有什么变化?”马宏杰对刘祥武自愿打开的人生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西部招妻这个题目会在37岁的刘祥武身上延续下去。
刘祥武的不幸在于家中有个精神病的哥哥,因为母亲去世,父亲多病,妹妹远嫁,看护哥哥的重担就落在了刘祥武一人肩上。“长得残疾、离过婚的,都行。我就是想找一个真心跟我过日子的女人……不过一般人见到我哥哥,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他这个样子。”刘祥武说。
和老三的木讷不同,交往下来,马宏杰发现了刘祥武很会“利用”媒体的力量。有时甚至到了无赖的地步。到哪儿都说自己记者圈里有人。招妻似乎成了噱头,他身上沾染的江湖习性,使得他看起来既滑头又精明。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首先收集当地的报纸,了解身边发生的大事。
从2010年一直到现在,马宏杰一直同刘祥武保持着联系。总是关心着刘祥武的人生大事,马宏杰还将他接到北京,打算在东城区给他介绍份工作。可因为骨子里的不安分,不愿意出力干活,再加上又没有招妻的钱,刘祥武仍旧一直单着。
他还跟着马宏杰和老三一同去过宁夏固原,却发现相亲对象家门口的三头牛就差不多值两万,“根本不像联合国环境部门描述的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
马宏杰对刘祥武的感觉是复杂的,他虽有时无赖但却有着一种盲目的善良,明知会被人骗还会将钱借给别人。
马宏杰告诉《方圆》记者,这样才最真实。和老三一样,他们都是对社会无害的人,这些人是弱者中的弱者,没胆量做任何偷鸡摸狗的事。
前些天,刘祥武看了马宏杰的《西部招妻》后,气冲冲地打来电话,埋怨马宏杰将他写得太坏,给他带来了很大影响。马宏杰哈哈一笑,回他道,你不是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