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
佛罗伦萨也有它自己的季节,比罗马并不逊色,过去的六周来我一直庆幸于这个相对拥挤的括号还没有被打开。十月初,我发现这里还处在夏日的怀抱中,就在一两天前,我们还可以感觉到它的手的重量。作为花都,佛罗伦萨最具艺术性地将春天的元素糅合在一起——在三四月间天赐的最佳时光,在那几个星期中,六个月不停的颤栗还没有让纽约和波士顿摆脱漫长的极地影响。但是我们现在感到的这种一年一度的衰落竟然奇异地符合一个固执地收集事物意义的人,或者至少是品味魅力者的情绪,他沿着布满记忆的街道、艺术馆和教堂久久徜徉。古物,旧地,故人,或者至少是古老的民族,在过去两星期中形成的这种潮湿灰暗又忧郁的日子里,向我们自由展示了它們的秘密。随着圣诞节的来临,唯一值得一提的歌剧——那是佛罗伦萨唯一值得谈论的东西——欢快的氛围,闲聊,总是令人回忆起都市场面和海水浴场,这座美第奇之城的过时的脾气很早以前就开始为之屈服了,与此同时,正如我所说,对于魅力的鉴赏者、遭忌的特色的制造者,它是足够宜人的,而且美国人还没有全部到达,不过很多已经在路上了,天气具有一种笼罩一切的单调柔和,显然,漫无目的东张西望也越来越不让人感到难堪。卡西内一带,没有冬季好天气的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亚诺河在雾霭中向山中蜿蜒,仿佛一幅好画羞于在幽暗的灯光下被审视。尽管这样,对于我的眼睛来说,没有更适合的光了,它照射过来,被筛选、过滤、精炼,颜色恰到好处,甚至带有明显的魅惑,穿过此地始终弥漫着的凝重气氛。
我高兴地说,我很早就认识了佛罗伦萨,听说它在向坏的方向改变,到处是现代秩序的污痕,徘徊其间的人、崇拜者和恋人痛苦地将其哀悼——他们有资格呈现古老而美好的大公宅邸的画面,尤其是家族的最后两座宅邸,因为有福地反映着宜人、温和、廉价和安适,反映着生活中每一个不费花销就能享受到的直接恩惠,而只能让迟来的倾听者潸然泪下。一些从黄金时代幸存下来的建筑——其美丽确实在于各种各样的金色,全部交托给你,一点也不勉强——有必要拖延时日,目睹古老的墙壁和结实的西纽里亚大广场被拆毁,在企业理事的处理下,这个古老中心扩展成了一种不受束缚的有机体,就像人们怀着敌意所说的,芝加哥那样的东西;那种地方中的一个,四周毫无优雅而言,更无一个城市中心的尊严。现在佛罗伦萨迷失在了烟尘弥漫的大马路和精明的装饰街区里,拿破仑三世和奥斯曼男爵就想为过于中世纪的欧洲树立这样的风格——其效果就像古籍的珍贵书页被报纸风格的页边评注所吞没一样。分界线这边发生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它以奇怪的法律,促使我们反对这样的事件,我们尽管愿意称作风景如画。事实上,反对是无济于事的,此时此地做一个批评家也过于粗鲁了,他不应该满足于不分轻重优劣,至少应该尝试从新形式中读出古老灵魂的精髓。
而且,还有一件事要说,你喜欢的一个城市(这曾经是你积极传播的问题)会用它的广度而不是局限假装安慰你;只有古代的佛罗伦萨除外,尤其它的全盛时代,作为变化和运动的产物,它富于多样化的情绪、政策和节奏,就像今天的佛罗伦萨人性格一样,因为目睹了太多的兴衰变迁而能够轻易接受一切。几年后,它看见国家资本来了,坐在亚诺河边,没有深入思索而只是满足于现状;然后它看见这奇怪的游客走了,开心地吹着口哨去了罗马。圣达克佩鲁奇的大道来了,据说不会走了;可这毕竟不是严格的官方说法。佛罗伦萨本质上的和蔼友善,让你随意享受它所有一切的天赋,在于它的优雅和恩典遍及所有未干的灰浆和石膏。诸如阿泽利奥广场和玛格丽特公主大道这样的现代规划,我认为一点儿也没有特色——这是当地特权的产物,就是因为他们是佛罗伦萨人。黄昏的灯光照射在它们上面,仿佛在感谢它们没有更糟,它们面山一侧的远景是开阔的。它们让你靠近这些值得称赞的高处,四面俯瞰佛罗伦萨,如果前景中偶尔点缀着警察或保姆的白色路面让你迷惑,你只需要极目远眺,看着菲耶索莱宽阔的山地,在它对面夕阳的映衬下变成淡紫色。
再回过来看佛罗伦萨,你会发现浓厚的地方特色——无疑,当你站在远处,因为光的效果和你的角度,你会欣赏到更多的东西。古旧的街道邻接所在新的建筑,延伸进市中心,在狭窄昏暗的远景中,某些地方因自身的艺术而显得精致,富于浪漫色彩。
还有一些暂时和偶然的东西,当你停下来俯视它们,透过随它们一起隐退的阴影,它们类似于通向过去的小通道,就像雅各梦中的天梯;这样,当你看到一个人影朝你走来,你会有些害怕它接近你——它简直就像一个幽灵,来自冥界的使者。不过,这也许是用巨大马赛克铺就的地方,两边排列着宫殿,这些传统建筑主要凭借平衡来产生美感和魅力,比其他现代风格更具希腊建筑的简约和高贵,重视庄重的效果而不是别具一格——极其贫乏的别具一格——我们散漫的眼光在罗马和那不勒斯饱享的东西。除了教堂未完工的正面,不过很不幸,它纯粹是丑陋空洞,你找不到那种古老的诗意,也就是说,它是比意大利的大多数城市更缺少浪漫的南方的简陋。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三个地方,完美地呈现了这种不祥的恩典——这种完美往往证明,表面上可怕的东西可以建造得讨人喜爱,本质上是悲剧的东西却是从最精美的弦上弹奏出来。亚诺河北岸,维琪奥桥和圣三一教堂之间,是一排古老得无法追溯年代的房屋,背对河水,将痛楚的脚浸在黄色的河水中。无法想象比这更腐朽、污秽、破碎、杂乱、颓败、可怕又可怜的景象了。仿佛五十年前河水和泥浆就漫过了它们的烟囱,然后退却,留下难堪的烂泥,永久覆盖在上面。但是,因为河水是黄色的,光线是黄色的,周围到处都是烂熟的表面,朦胧的色彩,偶然的氛围,于是愚蠢的故事继续流传,音符继续重复——总而言之,这就是佛罗伦萨,这就是意大利,赞美者和痴迷的外邦人,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发现它棕色石质门面的云母般的晶莹,并不比砂纸更有趣,这些悲惨的居所,不是向有进取心的卫生局提出有益精神的设施,而只是创造了它们自己的幸福标准,并毫无羞耻地生活在里面。不久以后,在秋天迷蒙的夜晚,微弱的月光照射在上面,把它们的简陋涂抹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幽灵般的存在。浑浊的河水无声地流淌,暗淡的房屋悬在河水之上,仿佛一股模糊的沼气。歌剧最灰暗的背景上,当男高音发出最为甜蜜的歌唱,仿佛这一切属于一个完全没有真实感的世界。
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明是什么赋予了这种综合魅力以如此多的趣味;我们四处游荡,搜寻神圣的画布和永恒的青铜和石头,我们仍然感到笼罩这里的天赋和才具。游览手册中开列了长长的伟大艺术功绩的清单。这些东西大多保护完好,过几个星期,多花些时间在这里,对于人类趣味一段最快乐时光的感受——暂且这样说——就会降临在你的心中。这段时间并不长,它的辉煌才不过一百年;但是佛罗伦萨宫殿和教堂收藏了三百年来的美的遗产,岁月还没有将它们消耗殆尽。这就形成了一种清晰的文化氛围,你从现代世界转向它,让你的肺部充满被遗忘的信条的气息。过去的纪念物给我们一种友善亲切的感觉,用我们几乎不理解的社交魅力赢得了我们的心,同样的优雅和礼节,是任何其他富有艺术特质的地方和时期都无法比拟的。威尼斯,古老宫殿因宝藏的重量而开裂,就其影响而言是不胜悲哀的;雅典,残缺不全的大理石和耻辱的记忆,据说,能让敏感的观察者产生习惯性的心痛;但是,在人们对古佛罗伦萨的印象中,永久的福祉,节制的理智感,健康与人性,占了主要地位,给人一种依然可信的生活条件。无疑,部分原因在于,佛罗伦萨艺术中普遍存在的“同情的”特点和节制的欢乐——姑且不算唯一的但丁,最伟大的文学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的温柔流逝,除了少数几种情况以外,一直没有构成伤害,仿佛它知道,如果它黯淡或腐蚀掉这些富有魅力的东西,它就不再有这么美妙的东西来磨牙了。如果美丽的基兰达约和利比也黯淡无光了,这一代人就永远不会知道它了。学院里的弗拉·安吉利科巨作依然清晰而恳切,仿佛这位好心的老僧侣正站在那里刷他的画笔;色彩似乎在歌唱,就像六月羽翼初丰的鸟儿。没有比卢卡·德拉·罗比亚的深浮雕更具备早期托斯卡纳艺术特色的了,然而,除了独特地融合了智慧和清新、技巧和直率,没有一件他的作品会是按照过去的模式塑造的。
但是,在佛罗伦萨的印象和天赋中,没有过时的忧郁或浪费的华丽的最佳形象,正面呈现了我称为有节制的欢乐的,是耸立在大教堂一侧的乔托钟塔。看见过它的人绝不会忘记它的挺拔和窈窕,在平凡的街道上显得多么奇异、丰富和豪华,它镶嵌着彩色大理石图案,设计上远非简单或苛刻可言,我们很容易惊奇于画家是怎样专门而有先见之明地雕刻出小图画,精心制作出这般典雅的建筑来,堪称真正品位的展示,让现代评论无可挑剔。一时无法想象更轻盈更富有幻想的东西;它可能是某个厌倦烦琐细节的东方神怪转交给这个城市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暗示,它似乎不属于任何确定的时代——不像哥特式尖塔那样灰白而久远,也不像希腊神庙那么破旧和遭受掠夺;它的大理石就像刚刚建造时一样闪光,温柔的夕阳照亮它的飞檐,你最后不得不承认它是此地不可毁灭的神灵优雅地重现了。大教堂的外部庄严宏大,同样让人感到布局周密的雅致和愉悦;当然它真有传统的辉煌,但是这种辉煌坦白而朴实,甚至它的先入之见也是如此。它目睹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为这么多凄惨的目的服务过,但在某个方面仍然保持着丰富的托斯卡纳式的亲切温和,对生命的感觉,也几乎可以说是对愉悦的感觉,激发了它。因此,它巨大的五彩缤纷的大理石墙壁,任何时候都可以作为整个佛罗伦萨的最友好的注释。当你漫步走过,它们散发出经久不衰的魅力,更高地抬起大片几何形的马赛克,让你没有时间和机会尽收眼底。你在深巷里向它致意,就像你在峡谷中行走,对着高山一侧打招呼一样——你不能仰视望到顶部,只能满足于细小偶然的部分,有鸟雀筑巢的空穴和柔和的云影,山谷所提供的全面保护。
如果我們不去偏僻的地方寻找,我们就无法知道佛罗伦萨还有更丰富的风景。那时,在某处你会突然遇上潜藏的价值和隐蔽的珍品,似乎可以像纽约人那样“用口袋”悄悄装走,那个城市热心的博物馆会毫不遗漏地收藏起来。碧提宫当然有很多杰作,它们交相辉映,甚至会因为数量众多而让人视觉疲劳。乌菲兹美术馆的展品几乎同样精美。穿越亚诺河并将它们连接起来的漫长蜿蜒的干道,不仅让你自问该走哪条路,什么样的目标伟大到可以配得上这种长途旅行,它们形成了城市最中心的藏宝屋。但是我最近因为对学院的热爱而忽略了它们,那里没有这么多剽窃者和游客,最重要的是没有这么多绘画的狮子,从远处就听见他们大声吼叫,奢望能像在丛林里那样随心所欲。学院里的景色大多是鸽子——整体印象是不那么盛大的热带景象。作品的选择仍然有很多可说,但是最近一次我注意到,一幅迷人的波提切利,令人费解地悬挂在小房间里,我不知道它的这种被贬谪多数人是欣赏还是讨庆。它摆放在简陋的黑色框架里,你绝不会把它当做大师的杰作看待,但是它散发出杰作的所有特质。尽管以这种方式呈现,托拜亚斯和天使的散步中真的有些部分可能是一个天使画的;但是我怀疑一年中能否有半打人来观赏。那就是我当场为自己的无知找到的借口,无疑那是强词夺理,什么不光彩的东西能巧妙地完成这种转换,相对来说,明亮的美国灯和崭新的镀金画框,就能做到。那样,它就会放射出我们认为最精美的东西才能具有的强大影响力——会作为至上而独立的典范发出绝伦的美丽。结果证明,这个大师是一个伟大团体中最有趣味性的——除了列奥纳多和米迦勒,他是唯一的佛罗伦萨人,他身上带有原发的冲动和稀有的创意。他的奇特想象力微妙而复杂—— 一开始就让我们现代人有了解的冲动,需要我们不断学习;以至于让我们感叹一个“远古的”人怎么会想到的。不过,我们很快就反思到,我们自己只是通过他才想到的,他是敏感的精神,当我们在我们的威廉·莫里斯们身上,在我们的罗塞蒂和伯恩-琼斯们身上,欣赏或至少遇到,反复出现的或过度的意识,我们就会知道,款待我们的只是其他事物,是被反复冲淡的波提切利。实际上他给所有我们所谓拉斐尔前派的作品打下了烙印,不论是早期还是晚期,切近还是遥远。
不过,还是让我们同时不要忽略伟大的佛罗伦萨人整体上的亲切和蔼。佛罗伦萨画家的想象力不在于“微妙”,甚至也不是放纵;但是还有比他们更乐于观察、更生动丰富、更真实的艺术家吗?
几天前在依诺桑蒂医院,我见到一位画家在临摹多美尼科·基朗达约最优秀的画作——漂亮的《贤士朝圣》。这是又一个佛罗伦萨埋藏有艺术宝藏的例子。在一个边远昏暗的小礼拜堂的神坛后面,尽管偶尔有一个迷路的游客闯荡进来,对这朦胧发光的形式感到困惑不解,这幅画却从来没有人看见和欣赏过。我发现一位法国老先生,样子谦逊,站在绘画下面的一个小平台上,在一大排神坛蜡烛组成的栅栏后,拿着一幅出色完整的临摹。他完成这个任务所遇到的困难几乎是不可克服的,他的表现对我来说是真正神奇的壮举。他几乎无法移动,也不能转身,他要把画布卷起来才能有地方放它,一次只画一小部分,根本欣赏不到自己临摹的总体效果。原作色彩精美,装饰性细节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不缺乏任何一丝画家独有的深红色,或者他金色的阿拉伯式花饰的任何一个卷曲。在我看来,在这样的条件下,如果我临摹过基朗达约,我至少有理由坚信他是世界上的第一位画家。“这类作品非常不错”,疲惫的老先生耸耸肩,对入迷的我回答说,“但是远不及拉斐尔!”不管怎样,如果读者有机会在值得称赞的巴黎博物馆看到这幅完美的临摹,就请他驻足表示敬意吧;这是艺术能够容忍的一件事。看着它在那里被加工,在灰暗的角落,在这样极度不方便的环境中,我发现画家是外国人并没有妨碍我产生激动之情,佛罗伦萨古老的艺术生命并没有泯灭。它至少仍在创造魅力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