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的“九十九次死亡”

2014-09-10 07:22毛亚楠
方圆 2014年15期

毛亚楠

袁凌告诉记者,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忍心的过程,这是他对整个生命的感受,就像他见识了那么多死亡,经历过锥心的情感挣扎,可是没有办法,还是要硬着心肠活下去

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袁凌依然觉得,在命运这副巨大的“筛篮”面前,自己只是侥幸躲过了“筛眼”,暂时留在“筛子”里的人。他指给《方圆》记者看自己身上留下的那些曾经与“筛齿”交锋的伤痕,其中左臂臂弯处的“汤火关”(“汤火关”,俗语,指小孩子容易遭遇烫伤和烧伤,以“关”形容其凶险和不易避免)伤疤,尤其令人惊心。

在成为一名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前,袁凌曾在《财经》、《凤凰周刊》、《新京报》等媒体任职,如今是杂志《博客天下》的主笔。作为一名作家兼资深的记者,袁凌目睹了太多人从命运的“筛眼”漏下。他见识的死亡多于常人,有大人物,也有叫花子;有思想家,也有脑瘫的儿童……有的人或许有机会留下遗嘱,而有的人却没有人听他讲话,或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

袁凌认为,就像玩一场“杀人游戏”,有个环节叫“相信死者”,我们最需要记住的,就是这些死者说过的话:“就算他们没有机会留下遗言,也要记住他们的眼神、手势或者气味。”于是,袁凌写了一本名叫《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的书,在书中,他忠实记录了自己人生中见证过的九十九次死亡,为人,甚至为动物、植物留下了遗言,传达了他面对死亡的直接体验。

袁凌告诉《方圆》记者,写完这九十九次的死亡之后,他的记录仍将继续。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做一个豁免者,“死亡的筛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而到了最后那时,他将留下遗言,自行记录——作为“死亡档案的开篇”,也作为“这人世纪念册的封底”。

死亡就像是一种暗中的挑选

“一个人远走他乡,无法在一种疏离的现实中找到他所渴望的和谐,那个人便处在乡愁中。”——俄罗斯导演塔可夫斯基这话在2000年的袁凌身上得到了应验。

袁凌视那个时候为他的黑暗期,他从上海复旦读完中文系的研究生,来到重庆一家日报社做起了记者。然而新的环境并没有让他如鱼得水,他开始想要写些从乡土开始的文字,死亡的主题写作是他乡土系列的一个部分。

袁凌告诉记者,他很自然就想到要写死亡这个话题,这跟他个人的成长有关,“一个乡下孩子活下来和长大的过程,也就是他身边的人不断死去的过程”。

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是袁凌的故乡,他从小在安康的八道乡长大,一山之隔的八仙镇,是他的祖籍。这里山川纵横,云蒸霞蔚,人们习惯将居住的院子建在山石云雾之间,犹如置身世外桃源。

在那院子附近的田坎里,有很多用石头垒起来的圆形的坟。对乡下人来说,这些土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时,人们对死亡持达观的态度,在活着的时候,还会经常谈论自己的棺材。田坎的坟地也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墓地的平和带来了安详,时间的流逝体现在坟头蔓延的青草上,几十年过去后,土坟就会慢慢矮下,回归到田地中。

然而就像恬静乡村背后也有着冷峻的绝境,死亡除了它平静祥和的一面,也拥有着凶恶狰狞的另一面。

从童年起,袁凌已经隐约感受到命运“筛篮”暗中筛选的启动,挑选的“手段”包括丢孩子,出天花、汤火关、落树、蛇咬、溺死、掉魂等。从“筛眼”“漏下”的孩子无声地消失了,而留下来的孩子里,也有像袁凌一样从此要带着标记生活的人。

袁凌回忆,总是不断有人加入消失的行列,“譬如一个功课拔尖但得了癌症的女生和一个只用辣酱下饭结果呛伤了肺、在出生的土屋里死去的男生”;总是不断有人受了伤,印象里小学的班上有近十人脸上有烫伤,“一个学业不错的女同学,脸被烫得光光的,几乎没有了细节”。

那时候袁凌总是会对死亡所带来的难以理解的沉默感到恐惧。一株核桃树下,他第一次见到死人,高高的一名小伙子,从树上掉下,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脸上青一道黄一道,染着青皮核桃的气息”。村里队办煤矿出了事故,7个大人躺在炭洞门口的煤渣上,头枕着一堆坑木,“耳朵像是坑木长出的木耳”。而外公的葬礼给他的记忆就是黑黑的一片,新鲜的坟墓上还没有长出青草,像“剃光的头”插着红红白白的幡,令人望而生畏。

后来外婆去世,袁凌对死亡稍微理解了一些,歌郎们在棺材周围绕着一成不变的圈,唱着有些沙哑的丧歌。没人告诉他这种“娱鬼”的形式目的是什么,他只是因为看过了《梁祝》,害怕扑到棺材上哭的妈妈会进到那里面去。

大约到了14岁,袁凌跟着学医的父亲离开山村搬到了乡镇医院的四合院里住。在医院住着那些年,死亡以更加惨烈的方式呈现给袁凌,刺激着他的神经。

医院楼下是医院的妇产室,每年计划生育运动一来,医院就把好多女的弄來人工流产,手术室窗底下的小沟里,不断排出血水,手术室外的男人则提着自己没成形的儿女,心情复杂地将一切倒进了厕所。厕所,就成了袁凌在医院最害怕去的地方。

袁凌住得久了,医院四合院里压抑的哭嚎变得司空见惯,“偶尔看一个农民脑子里插着半根钢钎走了进来,都不知道怎么给他取出来?医院大门洞里面,有时都会藏着个死人”。因为阴气太重,袁凌总感觉阁楼某些地方藏着鬼魂,频繁的梦魇让他身体暴瘦,连作为医生的父亲都无能为力,后来还是靠一个阴阳先生给他招魂,他才恢复了正常。

“与其多一个不情愿的学者,还不如多一个有良心的记者”

2002年,袁凌完成了这本有关死亡的作品。书稿里不仅记录了家乡的逝者,也涉及了他本人的成长过程,“从幼年记忆中第一次开石板受伤的‘红死’,到饥荒中饿死的年轻人;从遇难的矿工到反革命案件中枪毙的犯人;从生命最后时刻的作家路遥,到重庆红卫兵墓;从狂犬病被打死的狗到面临灭绝的熊。”——在这种从封闭到敞开的趋势里,死亡是人生路径的伏线,并且在他离开故乡之后,仍在延续。

为了追求真实,平等对待每一个人的生死,袁凌并没有用写小说的方式去剪裁和融合那些故事,他只是一个又一个地认真记录下那些亡者的语言,真实传达着死者的一种状态,没有夸大,也不曾缩小,更不去判断总结。

这样写的一个不良后果是他的作品难以出版。那时文学流行小说题材,“非虚构”的概念还没有被广泛接受。所以,这部书稿同他那段时期写的大多数的文章一样,全部都埋在了抽屉的深处。

2003年,袁凌听说清华大学办了一个思想文化研究所,对现代思想一直感兴趣的他选择离开待了4年的重庆,考取清华大学博士,然而让袁凌没想到的是,录取他的却是研究明清古代思想史的专业,这跟袁凌最初的想法相悖。

是年秋天,《新京报》创办的消息传来,仍旧想扎根乡土做记者的袁凌隐瞒了学生身份,递出了简历。虽然当他爬上报社那带有阁楼性质的八楼后的第一感觉是“这里太像一个传销的窝点”,然而和五湖四海凭借一腔热血来到这里的“青年屌丝”们一样,袁凌亢奋且激动着。

这一年,袁凌三十岁,这被他视为深度记者生涯的真正开端。此后,这名年纪不小的调查记者为《新京报》贡献了开篇深度报道《北京SARA后骨坏死患者调查》,著名媒体人胡舒立评价袁凌这篇报道“给《新京报》调查报道立了范儿”。

“你要一战成名了。”袁凌接到兴奋的编辑打来的电话,那时他人正在北京西郊外的万安公墓里闲逛,“觉得自己的命可能没有那么好”。

袁凌告诉记者,他每到一个城市去的时候基本会去各处的墓地看一看,这让他觉得踏实。“因为从小不习惯没这个东西,但是到了大城市,人们将墓地和房屋分开,心里就觉得空落”。尤其万安公墓不像其他棱角峥嵘的新墓地那般光鲜,有一点点家乡墓地的平和。

退学当一名调查记者

“人活着的时候,为了生存,要经历很多不真实的东西。可当你逝去时,得到了永久的安宁。死者是最诚实的。”袁凌说。

作为一名调查记者,袁凌在心中对新闻作品和文学作品有着十分明确的排序,他首先认为一篇调查稿件最重要的是用来解决问题,而不是诉说故事,他更看重媒体记者是否干预到了社会,关注到了现状,“了解他们最需要什么,必要的话,还会参与救人”。这从袁凌采写报纸的第二篇深度调查《衡阳大火之后反思消防体制》里就能看出。

然而那些在调查稿里没办法体现又忘不掉的细节,袁凌都会写进他抽屉里的那些文稿中。对于衡阳大火的印象,袁凌还是在去年改写《我的九十九次死亡》这本书的时候才把它写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忘不掉自己在大火之后的殡仪馆外面,遇难消防官兵化作的油烟落到了他的头脸和衣服上,腻腻的一层,使他几天失去了对任何肉食的胃口,“这或许是他们需要的致敬”,袁凌写道。

这样看来,当初文稿的未发表似乎拥有了深意。接下来的经历无疑扩展了袁凌的思路,加深了他对死亡更进一步的认识,也延伸了记录死亡的轨迹。

袁凌说,这就像他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个很好的画家在民国时期未画完一幅画,到了新中国之后没有了当初的心境,只好搁置,到了晚年,“文革”过去,他又继续画了下去。可是这画从左到右都不一样了,连颜色也不一致,心情更是不同,只是有一点没有变化,就是把这幅画画完的心。“所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这部书稿带上了时间的外貌,且拥有一点斑驳感”。

天天在外跑调查,学业必然会受到影响。继续上学还是去做记者,这对袁凌来说是艰难的抉择。他在宿舍一边拿着《新京报》发的稿子,一边考虑退学的事情。袁凌告诉记者,他那时最怕的不是退学后会失去博士毕业后的一些好处,而是怕失去一个最基本的生存根基,因为考博后他的户口和档案关系都转到了清华,退学将意味着户口无处安放。

但是他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袁凌很感谢导师葛兆光教授的认同,教授对他说:“与其多一个不情愿的学者,还不如多一个有良心的记者。”

而袁凌同时也背负了那次選择的代价,他不想给父亲丢脸,不能接受将户口返回童年的镇子,就把户口挂在了重庆的人才市场上。此后的十几年来,袁凌最怕丢的就是身份证,他每年都需要缴费续户,常常需要去重庆办理,这无形中造成了袁凌内心深处的不安。直到今年7月,袁凌的户口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家。

挣扎、平衡和困境

凭借多篇优质有力的稿件,袁凌成为当时记者圈中的佼佼者之一。但他并未参考现代生活的生存标准,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好走的道路。

从2004年到2011年的七年间,袁凌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到山中住上几个月。他心心念念书写乡土,却陷入故乡和异地间的激烈挣扎之中。生存压力的焦灼无法摧毁他精神世界那片柔软湿润的净土。

在一首诗中,袁凌写下:“我很久没回到那山谷了,但我知道我靠那里活着。我的水龙头只有这一个水源,我的地下室只有这个裂隙。”

学者叶匡政理解袁凌内心的困境,他在袁凌2011年出版的诗集《石头凭什么呼吸》的序中写道:“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首先意味着要找到一种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阐释方式,至少要获得对自己生命的解释权。这意味着他可以不在意任何外在的评价,只尊重自己的内心而生活。然而,在今天的社会,只要诗人动了这个念头,他就会迅速被现实抛离,成为一个边缘人。所以袁凌的挣扎,不只是在故乡和异地间的挣扎,也是在内心生活与现实处境之间的挣扎。”

而近年来面世的非虚构写作概念平衡了袁凌在书写上的分裂。2011年底,袁凌加入《财经》和《LENS》杂志,开始尝试将文学技法运用在稿件中——“他们都是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命运的床单收敛起来的人。”这句在特稿《血煤上的青苔》中的著名比喻,曾让原《财经》兼《LENS》杂志的副主编罗昌平泪流满面。

在写《血煤上的青苔》过程中,袁凌遵循着材料和人性的双重逻辑,这使得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充盈着人性的力量。然而袁凌从来不想过分地去拔高一篇稿子的分量,他更关注记录的真实性。对他来说,真实的前提是同所要关注的人们之间保持平等的关系,因为“只有平等才能交流”。

从2008年到2013年期间,他采写马三家女子劳教所人员的生存状态,他和她们一起做慈善活动,和她们一起吃饭、发馒头、过生日,采访的过程不只是获得真相的过程,也是相互信任的过程。

作为一名调查记者,袁凌面临和其他人一样的心理困境。他一方面需要接近事件内部的黑暗,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被黑暗所吞噬。

对“度”的把握很微妙,袁凌知道,当受访者在诉说的时候,其实也是再一次面对自己的伤痛。而他的提问要让他们明白,他只是为了理解和事实,而不是亵慢和猎奇。

袁凌认为,有时写一篇稿子是做不了什么的,反而会有一种罪孽感产生,稿子的产生有一种亏欠在里面,“我到现在都不敢接一个采访对象的电话,我除了给她一点钱之外,解决不了实质问题”。

所以,袁凌说:“所有的报道里面都含着一种‘忍心’,如果记者不忍心,什么稿子都做不了。”

活着是一个忍的过程

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就提到过一种人,他们往往不太适应人世的身份,更不知晓生存的法则,所以很快便会被消灭。

袁凌在生活中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很忠诚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就是因为在人事方面没有那么多招数,最后都会被消灭,或者沦落到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而我们之所以还在努力生活,只是因为比这些人有些运气而已。”

他最近看过一组照片,是把一个个漂漂亮亮的人一周制造的垃圾帖出来,然后让他睡到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这个景象是非常吓人的”,袁凌说:“我们的浪费,我们的占用,我们的消耗”也是促成那些柔弱事物破败的原因。

不只是采访,袁凌告诉记者,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忍心的过程,这是他对整个生命的感受,就像他见识了那么多死亡,经历过锥心的情感挣扎,可是没有办法,还是要硬着心肠活下去。

因此他在心里放着点别的东西,以此来承担过往的那些艰辛和黑暗。他信了基督,觉得生命最重要的是要符合神意。在身体因诸多欲望需要物质供养从而拖累灵魂这个问题上,他感受着一种原罪,并充满深沉的歉意。

袁凌如今租住在天通苑附近的一个紧靠村子的小区,房间内没有任何的装修,走进去完全像是一个仓库,也没有用上空调。就算生活条件好转,他也不打算搬到城里去住。

他告诉记者,住在那里很好,他可以看到大片辽阔的农田,最近门前那片种了五六年的苜蓿变成了一片包谷地,每天吃了饭,他就在那里散步,不远处有一片森林一样的苗圃,每年都会有很多花开,让他依稀闻见故乡野地的气息。

但這里,仍然只是他的暂时安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