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社会所进入的那条道

2014-09-10 07:22石勇
南风窗 2014年26期
关键词:阶层心理结构

石勇

2014年12月6日,广西藤县,围观下跳桥落水的黄衣女子。

虽然过去并不久,但有多少人曾经知道,或者还记得下面这些事情呢?

2014年11月26日,东北,辽宁阜新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属的恒大煤业公司发生1.6级矿震,并导致煤尘燃烧事故,26名矿工死亡、50人受伤。

一天后,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西南,又发生一起煤矿事故:贵州盘县松河乡松林煤矿瓦斯爆炸,11人丧生。

两次事故,媒体都进行了报道。但是,一切和过去都已经不一样了。没有看到人们去指责政府监管不到位,没有看到人们去哀叹矿工命如草芥。网上一片沉默。主流舆论仍然津津乐道于贪官的成吨人民币和通奸。哦,还有各类“正能量”。

而媒体的报道,说得不好听点也只是“象征性报道”,就是说,承认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已。

作为一种映衬,还有这样一个事件:12月6日,在广西藤县,一女子站在桥边,似乎欲跳河。桥上“挤满”了围观的群众,拿出手机拍照,但无人施救,警察也在场。随后,女子跳河。据警方说,他们已经努力营救,而在向一些过往船只求助时,没有人理会。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肯定是人)这样评论:“浪费警力。她要寻死就像自己要打屁一样,关你什么事。死了你把尸体给她家属就完了呀。”

看出来了没有?关于生命的死亡,很多人已经不想关心。也许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围观”—但矿工的死,早就没有“围观”的价值了。

如果说2014年,中国社会和过去有什么重大不同的话,那么,这些事件及其背后的社会心理,就是我们进入社会结构演变密室的入口。2015年,只会比今年走得更远。

我说的是更远。

社会心理往往是社会结构将要发生什么,以及不会发生什么的前奏曲。它是预示未来的重要信号。相比之下,一个只依赖于经验来思维的人,像美国哲学家霍弗所讲的,不过是差劲的先知。

在本刊2013年第26期进行年终盘点的时候,记者就曾说过(同时也是温馨提示):中国社会在2013年已经拐弯。2014年是另一条道,或者说,这条道的入口不远。

这条道是什么?我们可以借用一个好像有点辩证法的命题“变,又不变”来切入。这是读懂2014年中国社会的一个维度。

从社会结构演变的各种定量和定性指标上,我们看到,2014年和过去比其实没有太多的变化。

比如,大量的社会财富仍然合法或非法地掌握在权贵、富人群体手里。从中央强力反腐所查获的一些贪官的财富看,钱很夸张地是以“吨”为单位,房是以“几十套”为单位来计算的。可以说,除去反腐把贪官的钱收归国库外,社会的财富分配机制在2014年没有受到多少触动,贫富悬殊仍然在累积。

可以说明一个社会是否公平的阶层流动呢?仍然和过去一样。“穷二代”之类,想要从较低的阶层攀爬到稍微高一点的阶层,仍然困难重重。虽然“阶层固化”这个词早属陈词滥调,用它来描述2014年的中国社会仍然准确。

另外,从阶层和身份收益上看,挤进体制当公务员仍然是人们的一种“集体选择”,尽管公务员们一直在哭穷。得到体制庇护的任何身份和阶层,显示出其无可忽视的优越地位。而这一点不过是过去的继续—并且还要继续。日光之下,2014年的社会阶层结构并无新鲜事。

但有两点的确变了,而且是大变化。

其中一点是社会结构的状况—就是所有人、群体、阶层,通过多种机制,构成一个社会时的状况。状况不妙,社会散架就很容易。另外一点,和社会结构状况有关,是各阶层关系、阶层内部关系。

过去我们是怎么描述社会结构状况的?哦,用的是“结构紧张”、“结构断裂”这样的词语。所以那时有“仇官”、“仇富”,有在网络上的各种发泄。但现在呢?虽然社会财富的分配机制、阶层结构仍然是那个样子,但人的心理已经大不一样。人已经从阶层中剥离出来了,社会结构不再以阶层为单位,而是以个体为单位,也就没什么好“紧张”,好“断裂”的。社会结构的状况变成了压抑下个体的自我腐化。記者在一年前说社会拐弯进入了一个烦闷的时代,说的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社会的不公平只会让人们情绪不稳定。但如果施加了一种压抑机制,且它具有强大的威慑能力,那么,人们的情绪不稳定就会转向,从制造不公平,或从不公平中得到好处的对象那儿,转向似乎安全、不让自己感到无力的地方:自己的内心、抽象的外部世界。

同时,他们会接受现实的存在,并强迫或暗示自己忘记它。如果有“正能量”来营造出另一个在心理上可以生存的现实,那真的太好了。

这是一个冷酷的社会-心理规律,也是烦闷情绪弥漫的来源。

而要解释为什么矿难之类的事情已经不会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以及社会结构的新情况,我们还是要先回到传统视角,看一下国家和社会关系在2014年的演变。毕竟,在存在强有力的政治结构时,和经济结构等的命运一样,社会结构是受到它的“形塑”的。在一定的时间和程度内,政治结构的意志,可以让社会规律、经济规律不起作用,或起不了多大作用。

打开一下记忆的话,我们发现从年初开始,极少看到有人提“社会管理创新”了。那似乎已是过去时。相应地,社会的自组织发育受到阻碍,人们只能以个体、职业身份“进入”社会,面对自身之外的庞大实体:资本、权力、国家。从社会控制来说,保持社会有序、稳定,依赖的仍然主要是国家权力对社会的强有力单向支配。甚至可以说,这一点,比过去还要明显得多。

那很清楚,当“社会”没有多少自组织结构的特征,那么,在保持压抑机制的前提下,要让人们变成什么,把他们的心理能量倾注到哪个方向,是很容易的。换句话说,要整合,还是瓦解一个社会的结构,都不是什么难事。

和过去一样,今年同样有一些“群体性事件”,但在公共领域,可见的数量已经比往年少了,影响力也不大。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群体性事件,都尽力规避了诸如“权利”、“官商勾结”这类词语。事件中的“群体”,也没有得到其他群体的多少关注,更别谈“声援”。

似乎很有意思。前面我们已经说过,社会的阶层结构、财富分配机制并无多少变化,就是说,群体性事件,还有社会冲突的土壤依旧,但社会结构的状况、阶层间关系及阶层内部关系变了。大概是:作为被权力支配的客体,中产阶层和社会下层,以及这两个社会层级的内部,相互已经隔膜和不信任了。当你为一个人的“权利”而呐喊,但他却去维护造成他处境和命运的一切,并且反过来攻击你,你还觉得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关注他人的“权利”、处境和命运只能受伤的话,那么,就在心理上撤吧。

这是一种集体的心理撤退。而由于认知、处境的不同,导致了中产阶层和社会下层不同的心理模式、行为模式。这对2015年,以及更遥远的未来是有深刻影响的。

中产阶层的心理模式、行为模式,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关注影响到自己命运的政治经济变化,但不再热衷于介入社会事件。这是一种保守的策略。

社会下层则只注意到政治变化的心理层面。他们同时存在两种心理和行为模式:对抽象的庞大实体依附,对社会中的他者预设冲突。从心理上说,这是解决无力感的两个办法。

我已经友情提示,2014年,构成社会结构的最小单位—个人,已经从阶层中剥离出来,从原本也不紧密的社会结构中似乎要脱落。这是从过去的“相互投毒”、诚信缺失、社会“变狠”等演变而来的一个自然结果。

我们可以说,现在中国的社会结构,其实就是一堆相互隔离的原子的“无机”组合,是借由外在强大的控制和威慑力量才“结构”在一起的。我真的没有发现它具有了多少德国社会学家腾尼斯所说的“有机团结”的特征,说是“机械团结”都非常勉强。社会结构的运转,更多的不是借助“社会有机体”的那种组织和协调能力,而是国家的强大力量。

所以,“弱社会”在今天,不仅仅是“强国家”的一个结果。现实已经变成这样了:“社会”要能玩下去,国家权力对它的控制就必须强。不要说“社会自治”这类东西就像一个笑话,会导致权力对它做出反应,连构成“社会”的那些人对它都不抱希望。整个社会结构,在逻辑上似乎需要一个权威。

2014年,中国的社会空间也正是权威得到极大树立的一年。改革、反腐都需要重構政治结构,因此需要政治权威。而政治权威又成为整个社会的权威。于是,在个人从阶层这样的层面剥离出来时,直接被吸附到“国家”这样的抽象实体上。包括政治结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等在内的广义的“社会”,由此以政治权威为中心进行整合。这是和过去不太一样的,2015年将继续这样的社会演进逻辑。

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这样的社会整合,意味着中产阶层在2015年及以后,仍然面临着防止“下坠”的重大挑战。甚至,政治结构内部也有点类似。基层公务员会通过加工资而更紧密地被整合进政治结构里。中国社会的未来,要避免“中等收入陷阱”,避免菲律宾等国家的那种社会结构,需要远超出现在的努力。

从表象上看,2014年的社会风险并不多。原因是风险已经嵌进社会结构的内部。当我们展望、迎接2015年的时候,切不可忘记这一点。而在2015年,“风险”,尤其是经济风险,对社会结构的触击将很难被排除,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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