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格雷戈里·诺曼·博色特
“很简单,”面对着黑暗,吉·尼努尔塔尽量让自己的沙哑嗓音显得平静,“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死了。大家都得死。我们只能等。”
“见鬼,这是个生命圈。”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什么圈?”安德烈娜说,“你到底在说——”
“生-命-圈,一个生命圈,一个俞氏混合生命体菌落,一朵花。”吉说道。
安德烈娜没有作答。吉暗自计算:这个地球女人在她右侧4米左右的地方,比她多跨出了一两步。本在两人中间,离自己更近些,他落后她俩好几米,这才是最吓人的:如果他在花的边缘,那她一定已经深入其中,离中心只有一半距离了。
“真见鬼。”本又嘟哝了一句。
“我能闻到它。”吉说。
“当然能。”
她闻到了。那味道,在阿尔顿星球的辛辣大气下清晰呈现,不会弄错,永生难忘。那味道,是被酵母、醋和精液玷污过的被单,是肥沃和腐败,是整整——她能看到手表上闪光的数字——三年,七个月,四天,十二小时,三十四分钟。
伴着一下吸气的声音,安德烈娜小声说:“我也能闻到。”又一下,又一下,吉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不能哭。水,盐,会触发第二步反应。”吉突然来了一句。
“我停不下来。”安德烈娜说。
“水和盐会刺激真菌刺和真菌蔓须,它们可不会用蜷尾把你包裹起来泡软,而是会直接刺穿你的皮肤,虽然那样会遇到点困难——撕裂你的速度,可能会因此晚一到两秒。”
“抱歉。”
“安静。”吉说,从她身后传来本的声音,“你就行行好吧,尼努尔塔,说这些有什么好处?别再刺激她了。”
安德烈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她说:“我忍住了,我忍住泪水了,一滴都不会掉下来的。”
“我们知道,”吉说,“否则我们已经完蛋了。”
沉默无语
手电筒掉到了吉和本的身后;本掉落手电筒时,她听到了它落地和打转的声音,看到了熄灭前的亮光。不是接触不良就是设计低劣。基地的设备大都这尿性,它们一半是过期的军用物资,一半来自赞助者的捐赠。这可真是一些人摆脱无用存货的好方法,而且接收垃圾的大学还得千恩万谢,搞不好还会给赞助公司的CEO颁发个荣誉学位……而此刻,远在50光年外,他们只好对着一只连后院野营照明都够呛的手电筒发愁。
就在人造皮肤贴合软骨的地方,她的右耳痒了起来。
沉默无语
“我要往后退,”本说,“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后退。”
“可你怎么踩准脚印呢?这儿漆黑一片。”吉说,“我建议不要这么做。”
“那我就拼命往后跳,我陷进花里的距离,也就1米到2米,对吧?我可以跳出去。”
“我们三个很可能都陷入了花的边界里,你是第一个踩进荚壳的,再说了,把脚从荚壳里拔出来,同样会触发花的第二步反应。”
“我们得做点什么。”本说。
“我刚刚说过了,我们得等别人注意到我们失踪,然后带着热源扫描仪来找我们才行,这是唯一可能得救的方法。”
本咕哝了一声,“我们出来时没有登记。”他有点儿紧张,要知道,吉可是项目的安全主管。吉倒是很乐意训斥他一顿,不过……
“我也没有登记。”吉说。
“哦。”安德烈娜听起来丝毫不感到意外。
“这是个小基地,”吉说,“安德烈娜的飞船上也只下来了几个船员。会有人察觉我们失踪的。”
沉默无语
“为什么我们还没死?”安德烈娜问,她的语气更镇定了,“我是说,在地球上我们听说过阿尔顿之花,只要踏错一步,就……”
“问她,”本说,“她是该死的专家。也当过实验品,是吧,尼努尔塔?还是个所谓的幸运儿,但走运的只有她自己,劳伦特可就没她那么好运了。”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吉说。
沉默无语
“我查过示踪板,”本说,“在带她出来之前。从实验区到山脊,这一整块区域都应该是安全的。”
“你知道的,花会移动。当然,安德烈娜是从地球来的,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吉说,“花会爬,一天爬个几米或者几十米。大家设赌局时,这方面的数据还是我提供的。”
她本该知道的。这个星球上只有一百来号人,朝夕相处,秘密的藏身之处可真不多。
“对这个星球,其实我们一无所知。那些自以为了解这星球的人都已经死了。”吉说。
“那块该死的示踪板可是你的设备,它上面说方圆半公里内什么都没有。”本的声音颤抖个不停,仿佛就要崩溃。
“嘘,安静。”吉说。她闻着过于熟悉的花香,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三年七个月又四天本该抚平记忆,然而当她入睡时,梦魇总会再度将她攫住。
无论是记忆中还是梦境里,这黑暗和这气味都是如此熟悉。你到底是哪种花?她心中暗问。
沉默无语
吉蹲伏着,左脚稍稍比右脚跨前一点,左手撑在左脚上,右手搭在右腿上。她的脚跟着地。要是像地球人那样脚尖着地,她早就完蛋了。她来自基尼西亚星球,重力是地球的1.22倍,相应的,她身体的反应灵敏度也高了22个百分点。
她花了差不多5分钟才换到这个姿势,好让自己蹲稳,脚不再挪动。
“要是你们俩有谁还站着,你们得……”
“我没站着,”本说,“蹲着呢。”
“我也是。”
“哈,”吉咕哝道,“保持脚跟着地。”
沉默无语
“你为什么不带个扫描仪?”吉说,“就算你事先查看过示踪板,也应该有所准备。”
“你那实验室臭规矩太多了。我们只是助手,把设备带出实验室的话得先登记。”本说,“而且带着访客夜晚溜出基地这事我可不想写进日志里。因为这狗屁玩意儿最终会记入我的个人档案。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不带上扫描仪?”
吉把舌头耷拉进嘴唇和牙齿之间。她的耳朵痒得要命。“午夜之后,热源扫描仪就没那么灵敏了;热源信号耗散得很厉害。示踪板更可靠。”
“哈,没错。”本说,他狠抽了一下鼻子,仿佛马上要吐口浓痰,不过最后却以大声的吞咽告终。“见鬼,这玩意儿真恶心。”
沉默无语
“我得撒尿。”安德烈娜说。
“憋着。”本说。
“做完爱,我总想撒尿。”安德烈娜气鼓鼓地说,仿佛是在责难。
“见鬼,安。”
“安德烈娜。”
“见鬼,贱货。”
“他说得没错,憋住。”吉说。她可不愿再去想刚才的画面——她看到本和安德烈娜两人躺在滑石般柔软的沙地上。不经意间撞见的画面,让吉心中小鹿乱撞,但更多的是心生愤怒。一个小时前在山脊撞见他们后,她就一直不愿意去回想这事。领两人返回基地的路上,她还因此魂游天外,完完全全迷了路,然后本踏出了那一步,吱嘎一声响,三个人被困在了黑暗之中。
“想点儿别的。”她说。
“说真的,你身上不带扫描仪,在这儿干吗?”本说。
“我刚刚说了,扫描仪其实……”
“胡扯。你怪我随身没带扫描仪,说明扫描仪还是有点用处的。登上这个星球的第一天,我听过你的安全讲座,至今还记忆犹新,你站在讲台前手舞足蹈,告诉我们这个星球危机四伏,还一再强调,天一黑情况更糟。可每个人都知道,一到晚上你就会溜出去四处瞎逛。”说到这里,他开始怪腔怪调地模仿吉的基尼西亚口音:“没有万全的防护,在星球表面行走,和自杀无异。”
吉的眼皮跳个不停,快赶上心跳了。她很希望沉默能够重新降临,但本继续喋喋不休。
“你以为自己安全得不得了,怎么现在也陷进花里了呢?难道你真以为自己精明绝顶,根本不会出事,只有我们这些普通人才会迎头撞上,一命呜呼?”
不只是他们的声音,在花的恶臭之下,吉仍然能闻到人类散发的汗味、霉臭,还有恐惧的味道以及逃脱的冲动。大步向前,要么早点生要么早点死的欲望如此强烈,几乎要令她颤抖。这冲动是如此的熟悉,如同这片黑暗。“不是。”她说。
“噢,”安德烈娜说着,用更坚定的语气来了一句,“闭嘴,本。”
沉默无语
本说:“我觉得自己够得着那个手电筒。”
“不值得冒这个险,”吉说,“手电筒已经坏了。”
“你瞎说。”本说,“你只是喜欢这该死的黑暗。”
“我们能看到花吗?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还以为它们是活在沙子下面的。”安德烈娜说。
“手电筒能引导我们脱困,”本说,“它就掉在边上,也许能摸得到。你看,我们离基地非常近,可以用手电筒打信号呼救,管他妈的,我要去捡了。”
吉张开嘴,她想说,示踪板上空空荡荡,那儿也许什么都没有。她不确定他们到底在哪儿,正朝向何方。而且,这事还是她的错。是她把他们驱逐出了那私密的幽会之地,结果却迎向了黑暗的中心。吉索性侧耳倾听,等待着男人吃惊之余的咕哝,等待着荚壳碎裂的嘎吱声,等待着整个生命圈在她脚下翻腾,活转过来的嘶吼。
喀哒,喀哒,喀哒,传来了三声轻响,“点不亮。”本说。
吉闭上了嘴。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显得不合时宜。
沉默无语
“说实话,”安德烈娜说,“真要是有人找到我们的话,他们能做什么呢?”
“要是他们有手电筒,或者……”吉说着,感到一丝惭愧,“或者一个热源扫描仪,我们可以试着往后跳,要是我们知道花的边缘有多远,风险就小了很多,他们也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用杆子,或者绳子拉我们一把,让我们跳得更快。逃脱的机会将有所增加。”
“也许。”本回了一句。
“如果真有人来,最好能在三个小时内赶到。”
“为什么?”安德烈娜说,“我是说,为什么要那么急?尽管我这会儿正急着想尿尿。”她咯咯笑了半声,又咽了回去。
“关于花,这么说吧,你可以把菌落想象成一个单独的生命体,它醒来,进食,移动,再回去睡眠。但对那些组成菌落的有机个体来说,这是个完整的生命周期;数代的有机个体获得养分,繁殖,死去。整个过程,需要资源、能量,尤其当菌落移动距离比较远时。”
“这个菌落还他妈会跳呢。”本说。
“所以说,前一天晚上,这朵花有点……疲倦了。所以我们还活着。但朝阳的光和热,会让它精神焕发。它会醒过来。”
“醒来时饥肠辘辘。”
“想点儿别的吧。”吉说。
沉默无语
“那个劳拉又是谁?”安德烈娜问。
“哈?”
“你之前提到过劳拉,还说尼努尔塔博士是个幸运儿。”
“劳伦特,”吉说,“他曾经是我的研究助手。”
“曾经。那他……”
“走进了花里,走进了西部有机体群落,”本说,“去放置你那该死的实验设备,对吧,尼努尔塔?不过他误判了花的边界,嘎吱一声,嘭的一声爆裂了。尼努尔塔博士把这些都记了下来。她没事儿,正好置身爆裂区域之外。”
“天啊。”
“你写的还不止这些,对吧,尼努尔塔博士?还出了好几篇论文,哈?”
“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会想要……”
“劳伦特想要的,是回地球把他的好姑娘干到两人都走不动路。我和劳伦特一起外出过。尼努尔塔天天和他工作在一起,却可能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她还取了样,用一把该死的刮刀。”
“给我闭嘴,本!你他妈听不懂这句话是吗!”安德烈娜说。
沉默无语
“我他妈憋不住了!”本高喊起来,“救命!救命!”
叫声像冲击波,掠过吉时把她从身体内剥离了出来;她仿佛既在向内崩塌,又在向外旋飞。一部分的她,被低沉的怒吼声缠绕扭结成了细碎嘈杂的暗点,另一部分的她,裂散飞逸,只感到天旋地转。
吉已经分辨不清,哪一部分的感觉是此时此刻,哪一部分的感觉是三年七个月四天前。
不知过了多久,这股冲击波掠过了她的手指和脚趾。肾上腺素和降肾上腺素,她想——战斗还是逃跑,都算不上好选择——想到这里,她又回归到了此时此刻。她身体微倾,及时稳住身形。但那个低沉的怒吼声却声声在耳。
“……会把它吵醒的。”是安德烈娜在说话。
“它可不像有耳朵的样子。”本说着,口气却犹豫了起来,“我说得没错吧,尼努尔塔?它听不到我们,对吧?”
“对。”吉说,她希望自己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更恼羞成怒一些,“也不一定,我们还没搞清楚。”
“因为……”本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得,有传言说你经常在夜里外出冲着花大喊大叫。诅咒它们。”
面对这种情形,脑部会涌入更多的神经递质,但吉很熟悉即将呈现的效果:尴尬,羞耻,愤怒。她任凭这些情感腾起并消散,再次稳住了情绪,“花不太可能侦测到人类听域里的声音,”她说,“但花会变异。我可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去犯险。”
沉默无语
本那里传来一下咯咯声。吉的第一反应是他呛住了,马上就会咳嗽得东倒西歪,要是本不伸手去捂嘴的话,只要一滴口水……但咯咯声又来了:他是在笑。
“笑什么?”她猛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开运输船的弗兰德特管这些花叫什么?简易进化爆炸装置。”
安德烈娜紧张地哼了一声。
吉说:“不完全错。但这并不有趣。”
“哈?在食堂里,弗兰德特撞见了几个退役水兵,被他们狠揍了一顿。”
“嘿,我喜欢这故事。”吉说。弗兰德特每次走过吉身旁,总要把头扭向同行者,大声地对着她指指点点,故意让她听到。希望弗兰德特被揍得够惨,留上几道这辈子也不会褪去的疤。
“总比管这些玩意儿叫‘花’要好,好像这些东西真的是什么花朵似的。”
“地球上有海藻爆发,”吉说,“它们会释放毒素,杀光一整片海域的生物,耗尽水中的氧气,造成鱼鳞病变。”
本咕哝了一声。
“但这个类比并不恰当,海藻爆发是不正常的突发现象,常常是人类活动引发的。但一个俞氏混合生命体菌落,它的行为是自然的,是为了在这颗星球贫瘠的平原上生存下去而产生的自发进化。‘花’这个名字是第一个登陆小队取的,那时,俞先生还没有开始他的研究,他取的名字是‘生命圈’。”
“死亡圈吧,”本说,“这个混蛋可真是个讽刺作家。”
“而我们的项目之一就是为它们命名。”吉说。她突然有股冲动,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花干裂的外壳,这外壳像极了她那憔悴的皮肤。你到底是哪一个?她心中暗想。
沉默无语
“那是卡诺帕斯。”安德烈娜说。
“卡诺什么?”
“看天空,船底座一等星,那颗闪亮的超巨星,卡诺帕斯,等级F。我们这片银河区域内最亮的星星,在地球上,你在南半球只能偶尔看到它,比如我的家乡澳大利亚。我去欧盟上大学的时候,清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室外去寻找卡帕诺斯。它给了我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从大航海时代开始,它就是航行的导航星。今天,我们仍然把它用作初始追踪点。在阿尔顿星球上,它正好偏离南天极半度。”
“你是个导航员?”吉说,对她清晰的谈吐颇感惊讶。
“导航员。第二导航班,班长。”
吉的胸中突然冒出一股无名怨气。“那你跑这儿来跟他瞎混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本愤愤地抗议。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吉说。
“尽管我是从地球上来的,可我不是白痴。”安德烈娜说。
“你让他……干……”话音到这里,突然干涩起来,简直幽咽成了咝咝声,“干你,就为了出来散个步?”
“第一次星际远航,在异星球的星空下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没错,很值得,”安德烈娜说,“直到……”
沉默无语
“这会儿,地球在哪儿?”本问道。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娜才搭腔:“西偏北一点点。但一两小时之前,地球的那颗太阳就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真该老老实实待在地球上,”本嘟嘟哝哝个不停,“天啊,真疼。我他妈居然抽筋了。”
“今晚还挺暖和,知足吧。”吉说。
“要是不暖和,我早就在里面找个地方了,才不会踩进这堆狗屎。”他吸了一口气,“腿疼死了。”
“怎么会……”安德烈娜的语气显得有些疑惑,“吉,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新闻报道,那时我还在上学,事故,还有……呃,再造手术。但他们并没有解释花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闭上眼睛,也能把这事儿讲清楚,实际上闭不闭也没有区别,四周漆黑一片呢。
“你对花知道多少?”
“不多,学校没教过;大学里的导航专业,教的尽是些物理学,而我根本就没关注过生物学。”
“物理学,”吉说,“那你应该懂‘势能’的概念,对吧?”
“滚石。”安德烈娜说。
“什么?”吉说。
本哼了一声,又吞咽了一下。“我在高中也学过,”他说,“山上有一块石头,它是静止的,它什么也不干,一动不动,但它仍然具有势能。推它一下,让它滚动起来,势能就转换成动能,石头会一路滚下山。”
“哈,对,当蛰伏时,花储存着惊人的能量,达到兆焦水平。相当于一颗小型炸弹,所以弗兰德特的笑话并没有离题太远。”
“我看过有关俞先生的视频,”安德烈娜说,“他一下子就……爆开了。但是你……”
“我没有。俞先生那段视频的帧率不够,不能把每一个阶段都分解清楚,但要是你逐帧分析,就能看清,他其实并不是爆裂开的,他是被剥裂开的。”吉熟悉每一帧画面,可以在脑海中随时回放。“他自身的血压造成了血雾。整个剥裂的步骤经过优化,尽可能避免养分遗落到菌落之外。我们用高速摄像机,拍下了本地动物被捕食的视频,真的非常优雅。”本咕哝了一声。安德烈娜回了一句:“优雅?”
“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花是一种非凡的生命体。”
“听你的说法,好像把它当成‘它’,我怎么觉得它是‘它们’?”
“要这么说,在分子水平上,你也是一个‘它们’,我们都是一个由分化但相互依赖的有机体构成的生命群落,整体的行为模式,由可简化的混合自协调机制决定。”
“抱歉,什么机制来着?”
“混合自协调机制是一种间接连接的自协调生命机制。它是……”
“蚁群。”本说。
“嘿……”吉说。
“我可听过你那吓人的欢迎致辞,”他说,“一个菌落,就像同一座蚁山上的一群蚂蚁。”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花的组成部分之间共享某些基因片段,但它们分属不同的物种。蓝瓶僧帽水母……”
“一只蚂蚁笨拙得很,”本继续抢话,“但一群蚂蚁就了不得了,能解决复杂的问题,比如……”
“剥食尸体。”吉说。
沉默无语
“但是……”安德烈娜说,“你仍然没有解释你是怎么逃脱的。”
“非得谈论这个话题吗?”本反问。
“总比沉默无语,在寂静中发狂要好,”安德烈娜说,“总之,交谈能让人长见识。在上大学之前,我还非常惧怕遥远的太空呢。”
“你得习惯这寂静。”吉说着,心中暗想:在此时此刻的黑暗中,没有任何见识能拯救你。但熟悉的讲演词,却已脱口而出:“整个过程分三个阶段,首先蜷尾刺破皮肤,为下一个阶段做准备,然后刺和蔓须把猎物拆分成零件,抛洒在地面上,最后,蠕须会来降解。整个过程非常快;一只大型动物,比如一只鲨皮兽,或一个人,15到20秒内,就会被分解完毕,分解一只飞兽只要2到3秒。”
“分解。”本咕哝了一句。
“但是……?”安德烈娜说。
“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会卡在第一个阶段。蜷尾发射,但在击中猎物皮肤时,它们停了下来。”
“怎么说,弹开了?但是你,你……”
形容扭曲,满身伤痕,惨遭蹂躏。吉睁开眼睛,夜空星光稀疏,把暗夜衬托得更深沉了。
“蜷尾,就像一颗子弹,尾部附着一根弹簧。”她说。
“就像一个恶魔精子。”本说。
“有点儿像。”吉说,“蜷尾是一根货真价实的弹簧,蜷尾从地面发射,接近音速,一旦扎进猎物的肉体,蜷尾会旋转,来扩大穿孔。”
“上帝啊,尼努尔塔,这简直比狂欢节还带劲,这简直就是一颗达姆弹,一个该死的手榴弹。”
“‘狂欢节’倒是一个不错的比喻,花一旦被触发,组成花的那些有机个体会迅速展开一个新的生命周期,拼命地吃和繁殖。但在那些例外的情况下,狂欢没有开始。一扎进皮肤,蜷尾就刹了车,膨胀得像个瓶塞,使得猎物体液的流失降至最低,足以让猎物逃脱菌落。”
“逃脱?”
“飞,跑,或者爬。”她暂停了一下,腿一阵发麻,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我三样都干过,当时我离基地有2公里。”
“天啊。”安德烈娜倒吸着凉气,叹息一声。
“我不停地摔倒,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才发现脚趾全没了。你听着还觉得精彩吧,本?”
沉默无语
“疼吗?”安德烈娜问。
本忍不住嘿地一笑,但立刻就收了声。
“一开始不疼。这就像……你有没有试过从热气腾腾的桑拿浴室,直接走进一个冷水池?感觉和这差不多。蜷尾的攻击,就像有什么东西吸附住我每一寸皮肤,抓紧了我,把我撂倒在地。我的头高高昂起;我听到有飞船降落的声音,扭头去看。这个动作保住了我的眼睛,但颧骨和眼窝骨伤得很严重。”
吉的脖子突然抽起筋,一阵刺疼袭来,她猛地把头扭向右边,咬紧了牙关。
“之后,疼痛来了,”她说,“在爬回基地的路上。尽管蜷尾堵住了伤口,我还是开始失血,头昏眼花。要不是他们在一个跟踪摄像头上看到我,我会流干鲜血,死在基地附近。”
“然后呢?”
“之后,要是看过新闻报道,你知道的就和我一样多了。他们把我麻醉,拔出蜷尾,一次一个。一共四千三百零四个,但有一些蜷尾在拔出时碎裂了。我的皮肤里仍然残留着一些碎片,就像一些微小的口袋,装着外星基因。我的体液飞快流失,他们不停地给我输液,直到我的皮肤重新长好。皮肤愈合得非常棒,你真该好好看看。”
“黑暗中看不清。”安德烈娜轻声说道。
沉默无语
“还有一件事,她没告诉你。”本说。
“关于花吗?”
“关于鲨皮兽。”
吉再一次闭上眼睛。
“鲨皮兽,它们有点儿像巨大的绵羊,不过是绿色的,还食肉,但它们仍然是群居动物。”
“我看过视频。”安德烈娜说。
“在山地上,大个的雄性会引领着兽群,警惕掠食者的出现,寻找最好的食物,照看小宝宝,过得很自在。未成年的雄性待在后面,尽量远离兽群的首领,老弱病残则远远地跟在最后。雌性和幼崽被簇拥在中间,安全很有保障,对吧?”
“你看来很了解嘛,”安德烈娜说,“平时也拿鲨皮兽来设赌局吗?”
“跟你说过我是个助理研究员。我操纵无人机追踪兽群。不过,一下到平原上,情况就变了。行进方向调转了,雄性首领走在最后面,打前站的是那些老弱病残,对吧,尼努尔塔?你知道为什么吗?”
吉心跳加速,眼皮跳抖个不停。
“因为那些该死的花会瞄准。它们会攻击最靠近中心位置的猎物。要是它们杀死在菌落圈外的猎物,对它们没有任何好处。兽群调转个方向前进,是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个体,是可以牺牲的。”
“所以?”安德烈娜追问。
“所以它并不能把我们一网打尽,要是我们扑向它,也许有人能逃脱。”
“是你第一个踩进花的荚壳的,本,”吉说,“你敢冒这个险吗?”
沉默无语
“看来你不敢。”吉说。
沉默无语。
“哪一颗星星是卡诺帕斯?”吉问。
“哈?哦,是在……呃,对了,看到10点钟方向那三颗星星了吗,看着像个三角形?左下角那颗红闪闪的?”
“看到了。”
“沿着这个三角形形成的箭头方向,往地平线看。那颗又白又亮的,就是卡诺帕斯。”
“那个方向就是南方?”
“没错。”
“大脚野人,雪人,尼斯湖怪,科帕卡巴纳。”本说。
“什么?”
“是南部有机体群,”吉说,“我说过,我们给花命了名。这可是我对外星生物学的仅有贡献。如果那里是南方,那我们面前的这道隆起物就是西部有机体群,这么说来,我们离南方有机体群更近。但……”
“没错,”本说,“这杂种会跳跃前进。我们设过一个赌局,赌哪种花移动得最快,用什么方式移动。南部有机体群落……”
“移动得非常缓慢。”吉接茬道。
“东部有机体群落分成两个有基因亲缘关系的下级群落。”
“朱巴朱巴和波洛咯乌,它们总是动个不停,但移动距离不长,”本说,“那里是托乌,班德斯纳屈,蛇鲨,和——”
“布姜,”吉说。
“布姜,呃,就是你接触过的那个?我想起来了,新闻报道过。”
“正是布姜,”吉说,“那个群落,它们能移动。”本说。
“布姜在进食期间,平均能移动20到30米。根据记录,蛇鲨的移动距离最远,在捕食一只怀孕的鲨皮兽后,移动了几乎200米。”
“这只是布姜。”本说。
“还不确定。”吉反驳说,但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慌乱的跳动。
“自从被你踩过,布姜也变得怪怪的,这东西感染了你的疯狂劲。”
“也有可能——”
“这就是只该死的布姜。而你对它是免疫的。这个狗娘养的早就咬过你一口,却把你吐了出来。”
沉默无语
“吉,为什么是你?”安德烈娜问。
本哼了一声,又吞咽了一下,没说什么。吉也沉默无语。
沉默无语
“我是说,吉,为什么你存活了下来?为什么花停了下来,没有吃掉你?”
“我们不知道。没有足够的数据。没有足够的实验数据。”
“有多少人……”她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存活了下来?”
“八个人踩进花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哦。”
“我们记录到三起鲨皮兽幸免于难的案例。当时的现象和我那次一样,蜷尾发射,但在真皮层停住了。鲨皮兽的皮下有一层厚脂肪,像骆驼的驼峰,能帮助它们储藏水分,但脂肪层也保护了它们。鲨皮兽不像我,它们无需协助,就幸存了下来。失败的攻击可能和有性繁殖有关系——要是脱逃的猎物之后被另一朵花捕食,就能达成基因的交换。这只是个假说。”
“所以,如果这是个布姜,它不就再也不攻击你了吗?它想让你存活下去,好让另一朵花抓住?它能识别出你吗?”
“它可识别不出我们。”本说。
“我刚刚说的只是个假说,”吉强调道,“再说了,这可能是只蛇鲨。也可能是某个新的品种。”
沉默无语
“真相再明显不过了。”本说。
“什么真相?”安德烈娜问。
吉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只有她没被吞噬。她是个该死的外星人。一个基尼西亚星人。已经移居第七代,也许第八代了吧?活在那颗巨大的疯狂恒星下,那见鬼的重力。你觉得花是进化的典范,那就请好好看看她吧。你还想要什么数据?七个人类都死了。”
沉默无语
“混蛋,”安德烈娜说,“吉,我很抱歉,我还是没明白。”
沉默无语
“事实上,他说得很精彩。”吉说,“基尼西亚殖民地的基因库很封闭,而且,在我的母星,环境压力很大。孤岛上的居民很容易发生基因漂变。这一点和花很像:它们也是基因孤岛,总是在变化,总是在漂变成新的物种。在和我遭遇过之后,布姜已经发生了变异。本说的没错。
“但基尼西亚发生的基因变异,包含在地球人类基因库整体的变异范围之内,我至今没有发现特殊的基因标记,可以解释我的存活。地球人和基尼西亚人仍然是同一物种,我们仍然能交配繁殖。”
“就算没那次事故,这事儿也不会发生。”本说。
“真希望花先把你吃掉,本。”安德烈娜说。
“真不该离开地球。”本又说了一遍,他的语气惆怅得很,仿佛是在向星空述说。
“吉,我是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殖民地那么小,生态环境又那么不适。难道不会让你……我是说,伤疤还在你脸上留着,你怎么能忘记过去呢?”
吉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大声那么尖利。“没错,我脸上,我皮肤下满是残留的碎片,哪里能忘记过去。但现在,所有的地方,对我都是不适之地。”在沉默来临之前,她又反问一句,“尽管黑暗中危机四伏,你还是离开了地球,离开了基地,又是为了什么?”
沉默无语
“因为……”安德烈娜非常平静地说,“在黑暗中看看卡诺帕斯,不论身处何地,都有种看到家的感觉。吉,这样做很值得,即使深陷花中也一样,”她停顿了一会儿,“他们用顶针探索,他们用细心寻找,他们用……呃……”
“他们用叉子和希望追寻,他们用枕木和愤怒威胁,他们用微笑和肥皂勾引。”
“你们在嘀咕什么?”本说。
“是一首诗,”安德烈娜说,“寻找一样你求之不得的东西——”
“操操操操,”本叫了起来,他嚷得太大声了,“有什么鬼东西刚刚动了一下,就在我脚底下。”
“嘘,”吉说,“这是蔓须在蜕皮。在移动之后的夜晚,它们得经历幼虫阶段,才能变成成熟个体形态。”她侧过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了。”
“我们得试试大声呼救。”吉说。
“你说过不想冒险的。”本说,他仍然很大声,还有点儿哆嗦。
“我刚刚撒了谎,”吉说,“你刚刚说过,我在夜里外出,在山谷里走动,冲着花大喊大叫……确有其事。”
本和安德烈娜都没搭腔,他俩无言以对。吉几乎想哈哈大笑,她暗想,要是真的笑了,那会是事故之后她第一次开怀大笑。“呼唤它们的名字?对,用我们取的名字呼唤它们。你知道我在喊叫什么吗?‘我就在这儿,有种来找我啊。’”
沉默无语
“我能明白。”安德烈娜说。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吉说。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安德烈娜说。
吉不知如何回答。正当沉默再次袭来之时,本抽了一下鼻子。
“‘我就在这儿,有种来找我啊。’”本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太靠东了,基地的感应器扫描不到我们,这可怎么办啊,啊?”
他们全都叫喊起来。
沉默无语
“没人会来的,” 本说,他的嗓音干枯沙哑,但更平静了,“我们得有所行动,而且要快。”
吉深吸一口气,花的气味,星球的气味,人的气味,在她的肺里翻滚。她思考着孤岛遗传学,混合生命体菌落和紧急求生。她把气吐了出来。
“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们,”她说,“当你真正孤独的时候……不是那种你在地球上,或者人类定居星球上,或者飞船上,感受到的那种孤独;那些地方,总有一些熟悉的事物,让你以为你是别的东西的一部分。当你来到这里,这个世界的边缘,在人类空间的阴影处,你和人类所有的关联,都被某种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东西剥裂了,因为这东西和你已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你甚至不抱希望……”
她抬起手,挠挠该死的耳朵,揉揉眼睛。瘙痒减退了些,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当你真正孤独时,”她又说了起来,语气更平静了,“你不会悲伤,你不会跌坐在那里暗自哀伤,你不需要他人,你不需要任何东西。”
这时,她看到横在前面的那道山脊了,看不太清,只是一点轮廓。
“但你需要。实际上你需要所有的一切,那股欲望如此澄澈,像燃烧的火焰般炙热,你只能每个夜晚,在黑暗中叫喊。每一刻……”
三年,七个月,四天,十五小时,十九分钟。
“每一刻,你都备受煎熬。”
沉默无语
吉能看到她自己的手,冉冉曙光中的一个黑色剪影。尘土中有一条线,一条扁平的结构物,一道边缘。几分钟内,曙光就会把它照亮,但在微弱的光线中,她看到身后还有一道边缘,弯弯曲曲地依绕在一团东西四周,那是本,本的黑影之后,还有一个黑影,那是安德烈娜,深入圈内的距离不到1米。
或许那条线只是她的想象。
如果是真的,花的中心就在那儿。
沉默无语
安德烈娜的身形动了一下:一只眼睛里亮光一闪,颧骨的曲线完整地浮现了。
吉缓缓站起身。饱受蹂躏的脸庞遮住了朝阳,曙光在她头发边缘围上了一圈火焰。她说:“安德烈娜,我想,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能逃避过去,我也不想逃避。我只能径直走过去。”
“噢,吉。”安德烈娜说,她伤心极了。
闷热之后的冷水池。叉子和希望,她暗想。中心就在那儿。布姜,亲爱的,是你吗?我来了。
“退后。”退后到圈外。退后到你的飞船上去。退后出黑暗,回到家乡去,那里的熟悉星空上,卡诺帕斯悬挂在遥远的一隅。
吉跳向中心,伸展双臂,像在拥抱。
本向后面的边缘倒去,踩在荚壳上的脚打了个滑,双臂拼命挥舞,恐惧扭曲了他的脸庞。
安德烈娜站起身,身体弯成一道优雅的弧线,没有后退,而是朝向吉,一只手伸向太阳,一只手伸出去拉吉的背部。
那一刹那,三个人悬在异星球的曙光里,沉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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