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周

2014-09-10 07:22叶倾城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一格校车袜子

叶倾城

小年拖着书包下车,看到我,第一句话:“妈妈,我要拉巴巴。”

这是她在寄宿小学的第一周,她在宿舍里住满了6天。校车说4:20到,我3:30就出发了。眼巴巴地,看向高架桥来的每一辆车。

不要问我,为什么6岁就送她上寄宿。户口、学区、对未来的期许、爱与责任的艰难……千头万绪,归结成一句话:“没本事拼爹的家庭,只能教会孩子拼自己。”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面试、复试,匆匆忙忙去交学费,生怕晚10分钟就被人顶掉。照着通知书上的条条款款去办手续,等待老师家访,开第一次家长会……送她入学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哭,或者她会哭,但是刚迈进教室门,老师就从我手中接过她,她立刻被四周的张灯结彩吸引,不知不觉走进去。而老师1分钟都不让我停留,我想看看她坐第几排都做不到。

走出来,两手空空,左手没有箱子,右手没有娃儿。无羁无绊的感觉,难言悲喜,只能说:好陌生。以为把她送走,能专心做事。墙壁却像宇宙边界般向外延展,屋子里空得像拔掉龋齿后的牙床。她在干吗?第一个在家庭之外,与陌生人同眠的夜晚,她能睡着吗?早上会不会赖床,任性哭闹?上课能适应吗?40分钟不能说话不能下位不能入厕。秋高气燥,她记得喝水吗?不会被烫到吧?

我说服自己:没有孩子缠绕作借口,至少要写半部红楼。但头脑和文档一样空白,像蝗灾过后的土地,片叶不剩。我一遍一遍刷新论坛:老师有没有贴孩子的照片?我不断泡在家长群:我两眼一抹黑,总有人手眼通天接内线……百忙中还看美食论坛:周末给做点什么好好补养下。

这不是我与她第一次分离,但之前是我为了生存四处奔命,幼小的她,只能倚门望母。那时我说: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现在,展翅高飞的是她,在家里翘首苦盼的,轮到了我。

我甚至仿效古风,“临行密密缝”。当然不是制寒衣,只是把网购的名字贴一个个缝在她的书包衣物上。我偷懒,袜子只缝一只,反正是成对的,找到了一只,另一只也就有了。但我現在突然想到:万一不幸有个小朋友的妈,与我在同一家店买袜子呢……

时间像弹簧一样抻得很长,又“啪”一声回弹到我掌心。周五迫在眉睫了,我慌慌张张给校车老师打电话,买最后一轮菜,提前两个小时确定校车停靠点,等……

快5点,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我看到小年,拖着比她身量小不了多少的书包,一格一格,专注地下台阶。到最后一格,抬头看到我,满脸绽开全是汗水的笑容:“妈妈,我要拉巴巴。”

在附近不远的酒店找到了卫生间,她蹲着,东一句西一句跟我讲:“我还没有交到好朋友……军训那天下雨了,哈,张老师说我们冒雨行军很坚强……饭我吃不完,每次都剩……”很艰难地用着力,忽然迸出一句石破天惊,“我这星期没拉巴巴。”

我大骇:“为什么?”

她从脑子里的不知哪个时空,拽出一个大人会觉得莫名其妙的解释:“因为,卫生纸放在寝室里。然后寝室一共只有两个卫生间,一个洗澡的地方,有30个人。教室里没有纸,也上不了。”宿便排除,放松的表情几近幸福。

晚上在钢琴老师处,遇到另一个也寄宿的小朋友,互相问:“还适应吧?”我苦笑:“一周没大便。”那边的奶奶是大家闺秀,说私密话题用手掩嘴、压低声量:“我们家这个也是,一星期没有。一下车就拉了两次。”

晚上家长群里,万头攒动,谈的都是大便问题。我想我是明白的,紧张、对新环境的无知、骤然与家人分离的焦虑,无法以语言表达,用眼泪化解,最后成为沉在胃里的石头,梗在肠里的实物。就好像这6天,我的手足无措,老觉得缺了什么人什么事。

这是我与她共同经历的头一周,从各自的生命据点出发,像每个小学生都要做的“相向题”:一个大人,一个孩子,面对面行走,会在何处碰面?而我深知,不管她会不会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们总会在同一个地方,相遇。

(孤山夜雨摘自《南方日报》2013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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