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来客,叶子和她的“美术疗法”

2014-09-10 07:22梁水
现代妇女 2014年5期
关键词:服刑人员大熊监狱

梁水

叶子是中央美术学院研三的学生。她运用“美术治疗”这个新鲜的心理疗法,为监狱里的服刑人员授课,通过绘画,为听课者疏解情绪,治疗心理创伤。绘画的过程,也是一种自愈的过程。她希望美术不仅可以欣赏,也可以更实用。

美术治疗课开讲,

两名狱警4个定点哨“陪读”

想起第一次走进监狱时的情形,叶子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来形容。

2012年7月的一天,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叶子和她的伙伴贾坤、宋早贝,来到了北京某监狱。对于叶子来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进监狱。

由于天热,她和宋早贝穿着过膝的裙子。经过监区的时候,她们感受到了服刑人员炙热的目光。尽管已经走出很远,但她们似乎仍能感觉到背上的温度,还有那让人害怕的眼神。

再次走进监狱时,叶子很注意地穿上了宽松的衣裤,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连紧身的牛仔裤也没敢穿。

由叶子主讲、为期4个月的美术治疗课程就这样开始了。按照安排,课程每周4次,每节课两小时。监狱安排了13名服刑人员来上课,其中一部分人患有传染病。

为防止意外,监狱对叶子格外“呵护”,她上课时,辅助上课的有6个人:两名狱警,4个定点哨。

第一堂课用来打消学员对纸笔的陌生,当然还要建立起“师生”之间的信任和好感。

最初,他们并不配合叶子的课程。叶子用PPT一张一张地放图片,告诉大家:“有喜欢的图可以说出来。”

静默。长久、尴尬的静默。

叶子坐不住了,有要“砸场”的感觉。

这一批接受“美术治疗”的服刑人员,均由监狱管理方挑选,从20岁出头的年轻人到老爷爷都有。有大学毕业的,有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的罪名不同,刑期不同。硬要找共同点的话,就是这些人都没有美术基础。

他们来自两个监区,一个班是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8个人;一个班来自“惩教分监区”,5个人。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其实就是艾滋病患者;“惩教分监区”的服刑人员,是在监狱里继续犯错误的人。

PPT放着放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来,眼圈红红地大声说:“我一定要学会画那个钉子!”他说的那幅画上,一个孤独的钉子在路灯下反着微光。

这个名叫张成的男人对叶子说:“我7岁的时候,就在外面流浪。看到这个孤独的钉子,我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下子觉得心有些疼。”

于是,他有了画画的欲望。

叶子松了一口气。后来,越来越多的服刑人员开始想学画画。叶子暗暗高兴起来,她的绘画课吸引了不少学员。

在课堂上,服刑人员的名字不再是数字,可以用本名,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外号。他们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自由”。

一堂课下来,两个多小时没人乱动,下课都不愿意走。

但是,叶子发现,在课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传染病班的外籍学员却孤独地靠在一隅。

他怎么了?一系列的问题萦绕在叶子心头。

“千山万水、光芒万丈都和我没关系”

经过了解,这个外籍学员名叫大熊,由于他中文好,当起了其他外籍服刑人员的兼职翻译。可自打进入课堂,他可以跟你说笑,可以跟你搞怪,他就干坐着,就是不画画。

叶子问他:“你怎么不画画呢?”

他调皮地笑笑,说:“我怕透露心头的秘密。”

叶子并不强求他,只是让他看别人作画,随意交流。3堂课之后,大熊开始认真地画画。大熊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打非洲鼓。上课时他看到了音箱,画画的兴趣就上来了,他画的音箱完全不符合透视原理,两侧都冲着前面。

他的画面绝大部分是光芒,而右下角黑漆漆一团,签着他的名字。

他说:“千山万水、光芒万丈都和我没关系,我就在那个地方猫着。”“他把美好的东西画得那么美好,但越美好越拒绝,好像很有主见、不被忽悠的样子。”叶子说。但他是第一个向她敞开心扉的人。

这位外籍学员过生日时,问叶子能否她把自己的照片给他一张。叶子有些犹豫,因为这在她与监狱签订的保密协议里是不被允许的。保密协议规定:课外不能与学员接触交流,不能私下传递物品……

大熊见叶子有些犹豫,也没有再提要求。后来经监狱方同意,叶子在大熊的《圣经》书上画了一幅自画像——当做给他的生日礼物。

后来大熊画了70多张画,是作品最多的学员。

不教技法,只教观察、审美

叶子不教技法,只教如何观察。大家可以随性创作,如果临摹,不能照搬,必须有自己的创造。

比如,一束花怎么画也大有讲究。“脾气暴躁,缺乏耐心,是不可能画好一束花的。当他把花画下来,在作品上签名时,这就是一种自我肯定。”叶子说,“当你用儿童的方式看一束花时,你就会仔细看每个花瓣上的纹路。”

第2天,负责看护学员的警察找到叶子说:“听完你的课后,我特意去院子里看了看月季花,真的是一花一模样。”他还不由得感慨:“好久没有认真看花了。”

服刑人员在“一画一世界”里吸取着尊重与自由畅想的力量。

一天,叶子展示了一幅画:沙漠黄昏,两个人看夕阳。

看到这幅画,一位名叫余程的学员对叶子说:“我想家了,课程结束之前,我希望能把这幅画画出来。”

接下来他就反复地画,每张画都不一样。最初是两个红色的人坐在红色的沙漠上看红色的夕阳,越画,人的色彩越淡,最后一张画里没有人,就剩一个鱼状的太阳。

有一天,学员余鸣对叶子说自己心情很不好,他画了一只眼神非常悲伤的猫。在一旁,他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I miss my family(我很想家)”。服刑人员周涛的作品也有5张都描述了同一场景:两个人相依相偎坐在海边,静看夕阳西下。

其他作品里,有一张上面画了一个大口大口吃面条的人,叶子说那是服刑人员画的同伴的吃相;有画花草树木、夕阳;还有临摹的广告画:“猫咪的营养点滴”、“纯天然葡萄酒”……

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部分画作像是儿童生活漫画,画作边上标注着这样的文字:“爸爸你真壮,我怕,我怕呀”、“这样对待孩子太残酷,警告那些家长,虐待儿童是非法的”……通过画作,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童年曾经受到的伤害,还有至今无法抹去的心灵伤痕。

有一幅画,画的是葡萄架,每串葡萄都对准一朵盛开的黄花。

美院一个老师猜测,这个作者可能有性方面的焦虑。“他不会用语言说出来,但绘画时潜意识就会宣泄出来,达到减压效果。”叶子说,“正视宣泄,就不能回避监狱的性压抑问题。 ”

的确,敢于直面就是一种勇气,越藏着就越是事儿。通过另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反而是另类的解脱。这也许就是“美术疗法”的功能之一吧。

艺术,可以更实用

4个月后,叶子带着400多张作品“出狱”。这些作品有写实的,有抽象的,有速写,有漫画,乍一浏览,完全看不出一点监狱色彩。

经监狱方面同意,2013年10月19日,这些服刑人员的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教学汇报展上展出。400多幅作品中,门、夕阳、眼睛等成为服刑人员画得最多的东西。

在展出现场,一名观者对叶子说:“看后好感动。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画画,它给了这些人一个释放的窗口。他们也有争取自由、向往美好的意愿和权利。”

美院一个老师认为,最好的一幅画是“童年的家”。绿窑洞,红砖墙,黄土地,一个孩子和母亲背对背站着,一条小路,路边芳草萋萋。

作者乌达说那是他老家的路,他在北京打拼了好多年,最终因为迷失了方向,走向了离家乡越来越远的位置。他特别哀怨地说:“好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叶子说:“这是他最努力画的一幅画,他说没画好,我们怎么表扬他都不信。他说这幅画让他画得胃疼,晚上睡不着觉。”

“他们的绘画,能让人感受到对自由、生命和爱的不同体味。”叶子说。

叶子一直认为绘画是最真实的,绘画不只是观赏性的,而是有实用的一面。我希望有一天,‘美术治疗’能够成为我们所有美术人的第二职业选择,能够更规范化、系统化。”

只要服刑人员能坚持4个月,一直沉浸在审美氛围之中,就是一个“修补人格”的过程。“我们对美术治疗不会抱有过高的期望。应该这么想,它至少不会把服刑人员变得更坏。”某监狱负责人感慨道。

是啊,监狱故事,大家都希望听到一个戏剧化的结尾,比如某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其实,美术疗法做的事情不是把A变成B,而只是疏导,让人舒畅。画画就是一种宣泄,效果和摔酒瓶子一样。给服刑人员以存在感和安慰,才是美术治疗的重点。

叶子说:“对我来说,‘美术治疗’不仅仅是监狱学员的成长故事,也是我的成长故事。”

(出于隐私保护需要,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摘自《羊城晚报》)(责编 达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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