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自从学会了“三国杀”这款风靡全国已久的桌游,竟是颇为迷恋。何以如此?
和所有牌类游戏一样,“三国杀”有一套具体详细的规则,用以判断玩家们每个出牌行动的有效性。尽管较之一般牌类游戏,“三国杀”的规则系统要复杂得多,但基本形式一样:每个玩家唯有在这套规则系统下出牌才是有效的。就像一个社会中,法律确定了游戏规则,社会里所有人唯有在这套规则系统下行动,才是合法的。大款、高官、土豪们,就是手里都拥有着大量好牌的玩家。而该社会里面的“屌丝”,较之前者而言,则自是一手烂牌(尽管烂的程度彼此还有不同)。在既定规则下,“屌丝”当然也可能爆出“逆袭”—拿着烂牌,但靠着惊人的本事和游戏过程中的运气(以及对手的愚笨)而获得最终成功。但毕竟,臭牌打赢好牌,跟好牌打赢臭牌,其难易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当牌臭到某种程度时,其实任谁来玩都打不了翻身仗。对于手拿绝顶臭牌的玩家而言,你接受系统规则的那一刻,脸上已经印上了“输”字:在一个社会里,那些连基本教育都接受不全、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少年如何去赢“高富帅”?看似“平等”的游戏规则,却恰恰是在严格地保证着实质性的不平等:拿着好牌的人可以很容易地玩死“屌丝”,相反的进程则难上加难。
这就是罗尔斯以降的现代政治哲学所面临的一个根本性问题。相对于主流自由主义者们所坚持的程序正义(规则面前人人平等),罗尔斯的“正义论”方案实质上就是:在坚持规则之形式平等(平等的基本自由以及平等的机会)的绝对“优先性”前提下,让系统一定程度上去逼迫拿到好牌的玩家在游戏中多少“让”着一些对手(“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应有利于社会之最不利成员的最大利益”),从而使游戏结果有那么一点“作为公平的正义”的味道—输的人不能输得太惨,赢的人也不要赢得太过厉害。成天让李嘉诚、马云以及气功大师王林们,与喝着三聚氰胺的穷人婴儿一起紧挨着上新闻,让人们意识到这些人彼此活在同一个社会里,这也太残酷,对罗尔斯最为担心的“稳定性”(stability)造成极大损害。于是,前一群体“系统性地”高调投身慈善事业(包括那位王大师),在增进社会最不利成员之利益方面做了很多令后者啧啧称道的工作。
然而对现实世界—即便在那些“系统逼迫”确实严格存在的高福利国家—真正有所观察的话,你就会发现:恰恰是“强强联合/赢者通吃”,远比“作为公平的正义”来得普遍;更进一步说,后者自身微弱存在的可能性,也正是建立在前者的有力存在上。王林用于自我辩护的一句话泄露出天机:“我不放高利贷,哪里来几千万给老百姓?”这些横霸一方乃至通吃政商的大师们,恰恰就是“社会之最不利成员”这个群体的制造者,“作为公平的正义”只是大赢家们给输家们(主动或被动)扔过去的一点小甜头。这才是罗尔斯主义“互惠性”(reciprocity)的真正面目。在现实世界中,各种各样的“反垄断法”也从来没有真正阻止垄断巨头的不断崛起。在扑克“升级”游戏的一种变体“找朋友”中,谁都想攀上已经拿到一手好牌的庄家(拿到臭牌的庄家唯一生存之道也恰恰是拼命装大款,以骗取有实力者主动投奔你)。在一场规则既定的游戏中,好牌就是“大”过臭牌,尽管“屌丝”偶尔能“逆袭”成功,但大多数时候最多只能求大师们“让让”你,别让你输得太惨(如“升级”里别被“跳级”得太厉害)。福利政策、慈善事业等,都正是这些添加在牌局游戏中的小幅度“让让”你的玩法,以保证游戏不会因太过于“不平衡”而丧失“游戏性”(转成罗尔斯的术语就是,以防止社会因过度缺少“互惠性”而影响“稳定性”)。
而“三国杀”与众不同的魅力便在于:它内含一块独特设计,使得它的世界同“升级”等完全不同。这个设计,便是在普通牌(即包括“基本牌”、“锦囊牌”、“装备牌”在内的一整套游戏牌)与身份牌之外的第三种牌:武将牌。这种牌的有效性,并非是在那个既有的牌局系统里面被判定(如某牌比另一牌更“大”),而是越出该系统本身并且使之发生变化:每张牌都在改变系统规则本身,或者说,每张牌都带入游戏一套自身的规则。我们看到,每张武将牌上都印有三到四行小字,以表述那改变总体规则的自身规则。如游戏系统规定每个玩家每个回合都只能使用“杀”这张牌一次,但当你拿到的是“张飞”这张武将牌,你可以突破该规则来出牌(有多少张“杀”可以出多少张);而当你是“关羽”时,则手中所有红桃或方片花色的牌都可以当作“杀”来出。如果这些似乎都只是对既有规则做某些小小突破的话,那么其他一些武将则彻底加入了全新事物到系统总体规则中,如“刘备”的赠牌、“诸葛亮”的看牌、“太史慈”的拼点、“曹丕”的翻面……这些皆是原先规则系统里所根本没有的“新概念”,即,仅倚借游戏牌所组成的那个既有结构框架,玩家根本就“做”不出那些动作(所以根本谈不上是否被规则所允许)。它们纯粹是由某些独特的武将所带入系统,并由此完全改写了游戏进行的总体规则框架。
“三国杀”的世界,因武将牌的存在而结构性地处于开放与变化状态,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闭合性的矩阵:每一次新“武将扩展包”的加入,都对游戏规则系统构成了一个大的更新(renewal)。而这种新武将的增加,结构上是彻底无限的。“三国杀”作为一款桌游至今长盛不衰,正是在于新武将牌的不断加入。由于武将的数字在结构上可以无限多,游戏规则之局部性乃至系统性革新,在结构上也是彻底无限的。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三国杀”中每个玩家都是独特的,因为他们拥有独特的武将牌:他们都既服从规则,又突破规则;或者说,突破规则本身也成为规则的一部分。在游戏中,每一个玩家(武将)的在场,都是对实际游戏规则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写。换言之,和其他所有牌类游戏相同,“三国杀”游戏者的每个行动是有确定的规则来作为判定是否合法有效之依据,但它独特之处在于,游戏者并不在一个被彻底框死住、没有任何改变可能的规则系统里行动。我们知道,亿万富翁与贫民窟“屌丝”若在同一个金融市场里博弈,后者永远只能被秒杀;但“三国杀”的架构恰恰彻底规避了这种由固定规则所确定下来、自身不会随参与者不同而发生变化、提前闭合了(foreclosed)的“场域”。
在“三国杀”的世界里,每个在场者那不可取代的独特性,都得到系统在规则层面上的正式承认。你遇上不同的人(不管他/她是对手还是伙伴),就好似是随即进入一个独特的“场域”之内,你所处的世界有了既微妙又根本性的不同:这些系统层面的变化可能很细小,但往往却是关键性的。这个世界里没有“土豪”和“屌丝”,而只有一个个特立独行的个体。在《三国演义》的世界里,武力高的关羽可以“温酒斩华雄”,但“三国杀”的世界里可不再是“关羽”这张牌单纯地“大”过“华雄”,因为不再有一个既有的固定衡量标准(如“武力”或“财力”)来将两者放在同一尺度下分出高下。每个进入“三国杀”的玩家,都将成为该世界里的一位最纯粹的、无可比拟的maverick(特立独行者)。
这里没有“千人一面”或者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这回事,彼此的不同,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是“存在性的不同”(ontological difference),而不是那可以用某种既定尺度来进行区划的“符号性的差异”(symbolic difference)。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体”(singularity),他们构成了巴丢所说的绝对的多样性(Multiplicity):在存在论层面上我们所遭遇的不是“一”而是“多”,其中每个“独体”或者说“单子”都具有着存在论的尊严(ontological dignity),都是不可缩简的(irreducible)。“一”是巴门尼德-柏拉图以降西方形而上学与存在论的根本性预设,如“每个人都具有一样的本质”,直到今天我们世界里的“人权”话语,仍然建立在该预设之上。但在“三国杀”的世界里,恰恰是每个人都具有其独特的“本质”!这个最根本的“质”不是“一”而是彻底的“多”— “三国杀”是一个真正建立在“多”的存在论地基之上的世界。并且,这个“多”不是一个数字的概念,而是一个逻辑的概念,它没有“界限”,没有“总体数量”:正如“三国杀”里的武将牌之数量可以无限“多”下去,存在论层面上由“独体”所构成的多样性,也是无限的。但正因为这份存在论层面上的独一无二性,没有一个人(“独体”)可以被忽视,被作为系统里无关紧要的“屁民”一个。我们看到:正是“三国杀”的世界而不是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在系统(制度)的层面上,认可每个人所具有的存在论的尊严。
在“三国杀”中,每个玩家的存在,都是给规则带来一个溢出(excess),都在一定程度地改写着游戏规则本身。这个世界体现出如下政治哲学理念:相对于存在论层面上的“独体”(人),系统(诸规则所构成的体系)是次生性的、符号性的,它本身是由人之群处(living together)而形成,自是需随着不同的人的加入而发生变化。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异化”(alienation),就发生在他/她彻底跪倒在由自己活动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之下、接受其全面统治的那个时刻,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那般由一套规则所统一管理。在自由市场的“平等规则”下,贫民窟“屌丝”和亿万富翁相比,怎么玩都是输。这个“异化”的世界至多是出来些仁慈的罗尔斯,建议系统向“屌丝”一方有限度地倾斜,据说就能打造出最完美的“作为公平的正义”。在现实的罗尔斯式“正义社会”里,“屌丝”不但仍是输,而且输得很惨的同时还要感谢国家、感谢制度,没让你输到连短裤都荡然无存……
当然,索性无视规则、单纯搞破坏也是容易的—逼上梁山或学刘邦、朱元璋,反正是输,豁出命掀翻旧世界。但在政治哲学上真正困难的,是如何建立一个真正的“新世界”,使这个新世界在结构上不再是旧世界的一个翻版(仅仅“改朝换代”)。巴丢曾分析过革命运动的三种失败:一、直接被既有秩序之力量击败;二、以胜利面貌出现的失败(取得了国家政权,结果还是唱历史的老调,最终变成自己曾激进反对的对象);三、自我毁灭的恐怖(取得了政权,但无力建立一个真正替代性的社会秩序,而只能以恐怖手段来绝望地维持革命的纯粹性)。无疑,二十世纪的革命史,三种失败都见证了。建立在巴丢的分析上,齐泽克认为今天革命者们要敢于“不去胜利”—不急着夺权。真正关键的是去面对思想上的困境:在今天,革命如何可能?一个全新的共产主义秩序如何得以稳固地建成?这位激进政治之热烈倡导者,晚近却提议“不要急着行动,好好思考先”。(Don’t just act, think!)要先冷静想清楚的,便正是这政治哲学的根本难题:革命后的第二天,如何建立起一个真正的“新世界”?但直到最近的媒体采访中,齐泽克仍坦承自己无法对一个未来的共产主义新秩序做出正面阐述,他所能提供的,只是帮助人们改变看问题的视角。
山重水复疑无路,只因未闻“三国杀”。“三国杀”,就提供给我们这样一个新世界。而它最独特之处,就是体现为武将牌的“独体”架构。独体,就是“三国杀”世界里的最大亮点—只有在一个由独体构成的世界里,才能达致真正的制度性平等:即便落实了普遍的人权,也消除不了人权之上的种种特权;唯有独体,才真正使得每个人变得平等,因为根本不再有任何制度性标尺,来划分出上层精英与底层民众、来标示出亿万富翁或贫民窟“屌丝”。每个独体,都将自身规则带进系统,从而使得它发生也许微小但却是实质性的变化。在“三国杀”的世界里,改变规则,本身变成了一个最根本的规则。对于纯正的马克思主义哲人而言,这无疑正是最理想的世界—真正的左翼绝不会忘了马克思所提出的“第十一论纲”:“哲人们以往都仅仅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但关键在于,去改变这个世界!”
确如杰姆逊所观察的,今天人们很容易想象世界毁灭的种种可能性(如近年来好莱坞大片所反复呈现的),但是人类社会制度的一个系统性改变(甚至哪怕是小小的医疗制度革新),则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历史终结”后全球性的精神状况,乃至今天的左翼学者们,也大多放弃了“改变世界”之抱负。如列维纳斯与德里达理论的当代著名追随者赛蒙·克里奇利便主张:现状永远会持续下去,我们无法击败整个资本主义系统;我们应该从这场战斗中撤退,来投入克里斯蒂娃所说的日常生活中的“私密的反抗”(intimate revolt)。另一位著名左翼学者朱迪丝·巴特勒也在根本上放弃了“第十一论纲”:她的核心吁求实际上就是各种被排斥、被边缘化的声音应该被听到;换言之,只是吁求更多的包容、更多的多元歧见、更多的开放空间……而这样的诉求,可以很好地被吸收入现有“自由主义—多元文化主义”的制度框架之内。可见,今天大多数左翼知识分子明里暗里皆纷纷放弃社会变革的目标:承认资本主义秩序会不断持续下去,我们可以做的就是玩玩“私密的反抗”、搞搞小范围的具体斗争……而余下为数不多仍主张激进革命的“顽固派左翼”如巴丢、齐泽克等人,则被视作在玩恐怖危险的暴力游戏。德里达的密友、“弱神学”创始人卡普托就曾公开建议,对这类“疯人疯语”就只能去报以“一个大大的哈欠”。
然而,为什么我们只能接受要么放弃革新社会,要么承受暴力动荡这一二元话语之强横绑架?
“三国杀”的世界,是一个革命成为常态的世界:这个世界完美地保留住了“革命”的最根本理想(在争取更实质性的平等之目标下,不断变革那自我恒固化、封闭化的既有社会秩序),同时却恰恰没有“不断革命”所造成的激进动荡。每个人都既服从规则又突破规则,当改变规则本身成为规则时。这是从马克思一直到今天的左翼(不管是自由主义左翼罗尔斯,还是激进左翼巴丢),想都不敢想的一个世界:老罗只擅长小恩小惠之哄骗,老巴唯沉迷大手大脚之暴力。而政治哲学所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正是如何设想一个真正区别于既有旧世界(包括那个被视为已知社会里“最不坏”的自由主义社会)的全新世界,在其中实质性的平等得到制度性的落实;这个世界具备不断自我革新的激进能力,但这种系统性整体革新并不以社会阶段性的彻底崩溃作为代价。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着迷“三国杀”的原因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