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愿在寂寞的愁苦中和你一道儿过活
安志洁与俞秀松结婚时,还叫盛世同。那时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四个兄长一个姐姐对她疼爱有加。长兄盛世才是新疆省长、督办、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她就算够不上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的大家小姐。
那天,俞秀松终于敞开心扉向盛世同表白:“我是共产党员,是马列主义信徒,我要找的是志同道合、思想进步的伴侣,并不因为你是督办的妹妹。我一定要为你创造自立的条件,帮你学好俄文,以后去苏联留学。”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照片递给盛世同。盛世同双颊绯红、双手发抖接过照片,以低眉看照片来回避俞秀松灼热的目光。照片背面写着:“这是1931年9月在苏留学时,在宿舍里我自己拍摄的我,送给我唯一心爱的同妹,愿在寂寞的愁苦中和你一道儿过活。你的松。”
盛世同有些惊慌失措。对他,她更多的是仰慕,并没有想过爱。
她的家人也反对这门婚事,除了长兄盛世才。毕竟,俞秀松37岁了,而盛世同才17歲。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超出她对爱情的想象。像所有花季少女一样,她的爱情梦想,是遇上年龄相当的人,携手一段正当好的浪漫。何况,他一口难懂的诸暨口音也让她受不了。
好在,在爱情面前,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出生于浙江诸暨的俞秀松,既有江南的灵秀,又有钱塘江潮水般澎湃的激情。17岁那年,他考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五四运动时,他是杭州学生运动领袖。后与同学宣中华、施存统、夏衍等一起创办《浙江新潮》,以战斗的姿态对黑暗的社会制度和虚伪的封建礼教进行猛烈抨击,并宣传马克思主义,成为浙江新文化、新思想的一面旗帜。他是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和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创建人之一,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始人;1925年至1933年,他先后在莫斯科东方大学、中山大学、列宁学院学习和任教。之后被派往苏联伯力,任远东地区中文报纸《工人之路》副总编。1934年5月,受联共(布)中央派遣,俞秀松化名王寿成,率领二十五名联共党员,从苏联进入新疆,帮助盛世才开展工作。
因谣传盛世才在新疆联俄抗日,日本军警到盛世才老家辽宁开源县盛家屯搜查,缉拿他的家人,欲逼他就范。盛世同被迫随父母离开老家躲到北平,之后,又从北平来到新疆迪化,投靠大哥盛世才。
盛世同第一次见俞秀松,是在一次报告会上。能言善辩的俞秀松,一站到台上,就成了发光体,热情洋溢的演讲极富感染力。盛世同清澈的眼眸也被他的神采飞扬点染了,流在年轻身体里的血,鼓荡起一面风帆,身为中学“反帝会”小组长和“学联会”秘书长的她,把俞秀松当成偶像来崇拜。后来,盛世才聘请俞秀松担任家庭教师,为自己的子女和小妹授课。能经常近距离接触偶像,盛世同欣喜万分。
可没想到,先爱的,是俞秀松。天真烂漫的盛世同,似一朵含苞的花蕾,芬芳了他的生命。原本,他的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火,他觉得他人生的全部,爱和热情、鲜血甚至生命,都属于他热爱的革命事业,就如他当年立下的志愿:“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东南西北人”。谁曾想,这个单纯烂漫的小姑娘却吹开一池春水,让他的心无比柔软。生命的花枝,猎猎开满明媚的春花。
从幸福的云端跌落到痛苦的深渊
虽然盛世同犹豫,家人也不赞同,可盛世才觉得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正想寻求苏联帮助,致力于改善与苏联的关系,以巩固自己的政权。而派俞秀松来新疆前,苏联方面已经对盛世才的家庭情况做过调查,知道他有个妹妹还未成婚,如果俞秀松与她结婚,那是最理想不过了。如促成这桩政治联姻,必能加强新疆与苏联的合作。只是俞秀松与盛世同都浑然不知,一场单纯的爱情,无意中成了政治联姻。
不过,幸好有这样的支持,俞秀松追求爱情的攻势才能展开得全面又猛烈。俞秀松的一片诚挚之心也着实让盛世同感动,为消除语言隔阂,俞秀松百忙中悄悄地向新疆学院一个东北籍的学生学起东北话。
1936年7月,新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俞秀松和盛世同的爱情之花结了硕果。婚礼隆重而盛大,除了新疆各界政要,苏联方面也来了不少贵客,斯大林还特意送来一箱衣服作为贺礼。苏联驻新疆领事馆专门给他们拍了婚礼的纪录片。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像一朵白莲,娉婷于葱茏的莲湖。俞秀松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婚后,他们如同坐在春天的木椅上,桃花灼灼,辉映每一个日子。盛世同觉得自己更爱他了,这个男人是一块老玉,学问、智慧、才干让他明亮通透,蕴含着地底深厚的质地和光泽,而他的人生态度和人格魅力,则让靠近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份温润柔滑妥帖的幸福。
如他求婚时的承诺,她仍去学校上学,闲时,他便教她俄语。他鼓励她不受婚姻束缚,继续成为独立的知识女性。幸福像花儿一样怒放。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一个冬日的夜晚,寒风呼啸,窗外挂满冰凌,俞秀松和盛世同像往常一样,在灯下各自看书,时不时对视一眼,握一握对方的手,壁炉里栗子的香气,一阵阵袭来。俞秀松爱怜地拍拍妻子的脸:“又淘气了!”说着,起身把烤的栗子取出来,又一粒粒剥好,放到妻子嘴里。一阵急促的门铃,打破了这一片暖得化不开的甜蜜。
盛世才派人来,说有要事相商,请俞秘书长立即去。盛世同隔着窗户看丈夫低头坐进小汽车,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慌忙追出去,小车已绝尘而去。深夜12时俞秀松还没回来,盛世同不安极了,给哥哥打电话,盛世才让她休息,不要等了。凌晨2时,俞秀松还是没有回来,她又打电话催问,盛世才推说俞秀松去苏联领事馆办事,可能要明天才能回家。那一夜,盛世同数着时钟的滴答声,度日如年,一夜无眠。
第二天,学校有考试,盛世同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片空白,考完就急急忙忙回家。刚进门,厨师就泪流满面地对她说:“秘书长被抓起来了,公安处叫你把被褥和洗漱用品送去。”
盛世同险些晕倒,她立即打电话质问哥哥,盛世才说俞秀松参与了“阴谋暴动”案,“有人告秀松与‘托派’有关,过几天开公审大会。”盛世同怒不可遏,说:“这不是事实!你们污蔑他!”说着失声痛哭。
1938年6月,苏联派了一架军用飞机,还有数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强行把俞秀松押上了飞机。临别时俞秀松对盛世同说:“我们没能在一起革命、生活一辈子,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我此去凶多吉少,我个人生死微不足道,革命党人的头是杀不完的,血是流不尽的。”最后,俞秀松紧紧地抱住盛世同:“同妹,要坚强,多保重,但愿我们能重逢。”盛世同早已泣不成声。
被人强拉住的盛世同看着俞秀松的身影消失在机舱口,又看到他在机窗口向她挥手,她却伸不出手臂向深爱的丈夫致意。
这一别,竟成永诀。
漫漫的等待和永不放弃的寻找
俞秀松走后,盛世同与长兄盛世才断然断绝兄妹关系,改随母姓安,以志洁为名,以示意志坚定纯洁,不与长兄同流合污。
从此,安志洁的生命里,只剩下漫漫的等待和永不放弃的寻找。
一天,安志洁整理旧物时意外发现一封俞秀松在新疆时写给父母的信,她便把信寄出去。与俞秀松的父母取得联系后,她收到了公公俞韵琴的回信。安志洁喜出望外,立即给老人复信,说自己将去南京,希望能与他在南京见面。
安志洁带着礼物和俞秀松在新疆监狱穿过的一套新棉衣去看望俞韵琴。老人手捧棉衣,老泪纵横。安志洁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如泉涌……虽然仍然没有俞秀松的消息,但跟他家人有了联系,安志洁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1948年冬,安志洁的家人都要去台湾,劝她一起走。她一心要打听丈夫的下落,便留了下來,并到俞秀松的老家溪埭村,与公婆住在一起,等待解放。
上海解放后,安志洁来到上海,向有关方面反映,要求帮助寻找俞秀松,又写信给中国驻苏联大使馆,请求在苏联查找。不久,安志洁收到当时驻苏联大使王稼祥的回信,才知道她苦苦等待的丈夫早在十多年前,就在异国牺牲了。
因她是盛世才的妹妹,家人都在台湾,“潜伏特务”的罪名毫无悬念地落在她的头上。在那些身心饱受摧残的岁月,对俞秀松牺牲真相的追寻,成了她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她忍下来,活下来了,忍冬花一般,等待春暖花开。
1958年,安志洁为俞秀松办理了烈士登记手续,四年后,她才领到“革命烈士证明书”。
生活在继续,她结婚,生子,生活跌跌宕宕,却从来没有停下追寻的脚步,那是融入她骨血的爱和责任。1991年安志洁致信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要求苏联政府查明真相,为俞秀松书面平反。她终于收到领事馆的回信。事实是1937年12月10日因受王明等人陷害,俞秀松被控告参加托洛茨基主义活动而逮捕,一年多后在莫斯科被枪决,火葬于顿河坟地火葬场。
半个多世纪的追寻,多少个日夜的魂牵梦萦,英灵早已走远,放不下的,其实是对他的爱和疼惜,是正义的执著和道义的责任。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