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宗璞忆父亲冯友兰,提起冯老的口吃与他的哲学成就一样有名。
馮先生说“顾颉刚”的名字时,“咕叽咕叽”良久而念不出“刚”字;念“墨索里尼”,也必“摸索摸索”许久。冯先生在清华开“古代哲人的人生修养方法”课,首次听讲者达四五百人,第二周减到百余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有四五人听讲,因为他的口才不堪卒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而”字,要“而”一分多钟。然而,冯先生把他的口吃转化成一个有用的演讲办法。每当口吃的时候,冯先生都停顿一下,这样一停顿反倒给听众一个思考他接下来讲什么的机会。冯先生接着讲出来的话,往往简要而精辟,于是很多学生渐渐喜爱听冯先生的讲座。
说起冯先生的口吃,立刻联想到同样口吃的顾颉刚先生。张中行六十年后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看见顾先生的情景:“一个中年教授站在台上兀自着急,扫一眼学生,欲言又止,只动嘴唇不发一语,转身在黑板上狂写不止……”顾先生期期艾艾,文章却淋漓飞扬,胸中千万丘壑,脑中百万甲兵,下笔如有神,汩汩不停休。
口吃者往往说话简洁,或者转化为深邃精练的书面文字,这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更好的作为。民国的先生们,好几位虽非口吃,实属口拙。沈从文站在讲台上,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他呆呆地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开了口,匆匆忙忙十来分钟讲完了一小时的内容,他只得窘迫地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作家卜乃夫回忆起周作人,说“他给我的最深印记,却是他的踌躇不决。他未开口之前,总是用手抓头,考虑一下,开口则有点吞吞吐吐,辅助词用得很多。”陈介石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和中国通史,也是以笔代口,先把讲稿油印出来,等到上课,登上讲台,一言不发,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下课铃一响,他把粉笔一扔就走了。妙在他写的跟讲义上所写的,虽然大意相同,但是绝不重复,相互补充浑然一体,显见得备课时是很花了一番工夫的。
“敏于行,讷于言。”几位先生可见一斑。他们将智慧内敛于心,而不轻易表露于外,谨言慎行,自省克己,桃李不言而下自成蹊,静水流深而泽被后世。今人爱夸夸其谈,常巧言令色,以能言善辩为能事,实际上没有真正的本领。所以,其实今人不如少一些热闹喧哗,多一些安静沉默,转而向内心的求索和行为的实践吧。
(莫难摘自《邢台日报》2014年4月16日)